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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 上——by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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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起身,驱赶许明世,走到门口了,又想起来嘱咐一句:“这事先不要告诉我爹娘。”

许明世被他推搡的歪歪倒倒,站都站不直,忙忙应了。

许明世一走,沈清轩就垮了肩,长长的叹了一声,握了伊墨的手,十指相扣着,两人回了小楼。

晚间欢好过后,伊墨闭着眼将人抱在怀中,一手摩挲着他的后背,一边问:“在想什么?”

“在想我还能等你几年,”沈清轩同样闭着眼,咕哝着说:“你就嫁给我又如何。”

伊墨眼皮撑开一道细缝,看了看他的发顶,又重新闭上,淡淡道:“撒谎。你在想白天的事。”

沈清轩笑着在他锁骨上啃了啃,动作像极了啃肉骨头的小狗,齿印密密麻麻还不罢休,又啃上伊墨脖子,留了几个红痕泛着水光,才道:“瞒不过你。”又说:“只是我确实想不出办法来。”

伊墨说:“那就慢慢想。”

“怕是想出来,我弟弟也死了。”沈清轩重新躺好,看着藕色床幔上的婉约花纹,想了一会,道:“你先睡。”说着起了身,捡了地上散落的衣裳,一件件重新穿戴好,最后套上鞋袜,才回身在伊墨唇上印了一吻,掉头离去。

伊墨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后,而后扯起被子盖上,真的就睡了。只是睡到深夜,不自觉的伸出手来,将那被子搂紧了,仿佛怀中抱着一个人。

沈清轩连夜写了几封信笺,以蜡封口,差人分别送出,三日后回信一一快马加鞭取回来,沈清轩看完了信,终是想出了一个法子,只是自己都觉得前途叵测,计策歹毒。为难了半天,找了伊墨来商谈。

沈清轩将信笺一一取出展开,递过去道:“这些日子我仔细打探过,相国此番是躲不过去了。参奏他的奏章里列了十大罪状,随便一桩都是灭门杀头之罪,只是唯独少了一桩。”

伊墨翻看着信件,颇有兴致的问:“哪桩?”

“谋逆。”沈清轩说,说着笑了起来。

伊墨看他一眼:“笑的这么得意。这就是你想出来的罪状?”

“天子贤明,唯独在太子之事上做不出决定,显然是不喜欢大皇子。朝堂之中老相国党羽众多自成一派,另一派则是拥护三皇子的闻亲王,两派皆是根深叶茂,天子不好剪除,除掉一方,就要看着另一方做大。皇帝是不会做这样的蠢事的。”沈清轩取了纸笔,低声道:“闻亲王命人参本老相国,只想取了他的人头,煞煞大皇子这派的气焰,正合天子心意,所以相国很难保住了。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办法就是,在那十大罪状上,再加一条弥天大罪——谋逆。

谋逆之罪,罪大过天。

相国党羽众多,若是被扣上谋逆的帽子,朝堂将进行一次大清洗,这样的清洗是天子不愿意看到的。他只想除老相国,并不想将他身后势力一次性连根拔起,否则大皇子一派彻底倒下,三皇子拥立为太子就免不掉了。到那时,天子不答应也得答应。一国之君是不会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不可能让一方势力做大到威胁自己的位置。

只是需要有人在朝堂参上一本。老相国就能保住,老相国身后势力,自然也能保住。

“你看着我做什么?”伊墨问。

沈清轩微微一笑:“你脚程快,替我把这信送给该送的人,如何?”

伊墨说:“我以为你不需要我帮忙。”

“任何时候,我都需要你。”沈清轩抬起眼,认真的凝视着他:“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

伊墨静静望着他,桌上烛火轻微摇晃,乌黑的眼底有温暖橘色在脉脉流淌。沈清轩伸手过去,握了他的手指摩搓,伊墨翻过手,交叠的手指纠缠在一处,沈清轩微笑的看着,又凝望着他的眼,满眼情意从不掩藏。

抽了桌上墨迹未干的信笺,伊墨起身,消失不见。

三月后沈桢家书寄回,老相国因贪墨舞弊被撤去官职,回乡休养。闻亲王植党营私,污蔑重臣,削去爵位,扣三年薪俸。

沈清轩披头散发卧在美人榻上听小宝背书,扔了手中信笺,自言自语道:“与我何干,我只保我兄弟。”又看向小宝:“背到哪里了?”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小宝板起脸来:“爹都不认真听。”

“小宝。”沈清轩突地坐起身来,道:“君子如玉,双玉为珏,你往后就叫沈珏。”

“为什么是双玉?”小宝奇怪的问。

沈清轩又懒洋洋的躺回去:“不为什么。”

“爹爹诳我。”小宝才不信他,想了想道:“因为我是爹爹和父亲的孩子吗?”

沈清轩横眼瞪他,“想不明白就好好想,不要胡说。”

“爹爹,你耳根红了。”小宝严肃的指出,然后自己下了结论,“一定就是这样的。”

随后被他爹爹一本书砸在脑袋上,赶出去了。

沈清轩扯了薄毯盖在脸上,耳根烧的通红,心里啐了无数遍,暗暗道:“我才不是什么君子。”

门外小宝扯着嗓子在那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第三十二章:未亡人

一年挨着一年过去,每一年较之前一年其实并无不同,沈清轩是这么觉得的,问伊墨,伊墨也是这样觉得的。他们仍旧和以前一样,偶尔分开,或一两天,或三五天,或一两月,却也没有分开的更久过。小别过后,伊墨都会回到庞大沈宅的南边小院里。在夜晚时,将那个解了发冠满脸柔情问他嫁不嫁的男人抱进怀中。

日子是缓慢过的,仿佛平静水面,光阴在下面不动声色的流淌。只有偶然间一个眼角的转侧,沈清轩才发觉时光荏苒,原先在他们身边那个吵吵闹闹的孩童,忽然长大。

小宝站在他身边,已经可以与他比肩。

处理完族中事务,沈清轩袖着暖筒回到自己的院子,小宝在屋中读书,声音朗朗,即使在院外都可听见。沈清轩关了门,将暖筒和斗篷解下交给丫头,过去摸了摸小宝的头,低声问:“你父亲呢?”

“抱着手炉看书,不过我想他应该睡着了。”小宝也放低音量,说着话抬起头来,眉目俊朗,已经可以预见成年后的挺拔风姿,看了眼爹爹,小宝又道:“我怀疑他变成蛇了。”

沈清轩笑了一声,“他睡着了还这么大声。”

“我一停他就醒了。”小宝吐了吐舌,果然屏风后面传来被子卷动的声响,随后是伊墨的声音响起,“话多。”伊墨说,声音带着睡意的迷糊。

沈清轩走过去掀起床帏,只见被子铺开,平平整整,只有中央处有些突起,果然是现了原形睡大觉。伸手将被子里的大蛇抱起来,沈清轩道:“别睡了,你又不用冬眠。”又提高音量,对着屏风外道:“小宝也别念书了,今天元宵节。晚上去逛夜集。”

伊墨恢复了人形,懒洋洋的应了一声。小宝合上书本,笑容灿烂。沈清轩也笑着,手指在伊墨发丝间穿梭,屋子里炭火旺盛,宁谧的不似人间。

正元宵节,街上挂满红色灯笼,气氛一片祥和喜悦。小宝在摊贩所摆的货物中穿梭,玩心尤在,却比幼时沉稳不少,不再乱跑乱跳。一路都是灯红映绿,沈清轩站在花灯架前看那上面挂着的灯谜,灯谜只需猜出就可取走,架前围了不少人。只是见到他俩来,便散去了一些。这些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待遇,沈清轩并不以为意,反而站在伊墨身前戳了戳他的胸膛,低声道:“毒蛇。”又指了指前方看皮影戏的小宝,道:“猛兽。”最后反手指了指自己:“与毒蛇猛兽为伍的怪物。”伊墨瞅着他片刻,抬手在他额上弹了一记。这个动作他已经练的行云流水,不过大多是用在小宝身上。沈清轩被弹了额头,反而大笑起来,笑声狂荡不羁。

街面上各式吆喝声不绝于耳,其中数元宵的吆喝声最多,伴随着糯米煮开的香气,白雾袅袅。沈清轩停了脚步,拉了伊墨坐了下来,又喊来小宝,三人坐在桌前,等着元宵。

伊墨不爱吃甜食,每年也就这个时候,陪他们一起吃一碗桂花芝麻馅的元宵。

摊主是个中年人,脸上有着年月的沧桑,见沈清轩来了,煮元宵时就多放了几个,三个人碗里的元宵,比别人多出几个。坐在另一桌的客人见了,心中不服,拍了桌子问事。摊主憨憨一笑,道:“沈少爷一家照顾我生意十二年了呢。”

沈清轩讶异的看了眼伊墨,“已经十二年了吗?”

伊墨喝着甜汤,理也不理他,事实上已经十三年了。他陪着这个人,吃了十三年元宵,守了十三年除夕,过了十三个春秋寒暑。

并且,还未厌倦。

吃完元宵,沈清轩掏了铜钱出来,照旧是红绳穿着的十六个铜钱放在桌上,对着摊主道一句大吉大利,三人继续往前逛着。

在皮影摊前看了片刻,又去泥陶摊前,沈清轩在那些圆墩墩胖乎乎的泥娃娃前面站了片刻,问小宝要哪个,小宝看了半天,伸手指了一个人偶娃娃,道:“这个。”那是个眯着眼打盹的泥娃娃,肥嘟嘟,胖乎乎,无精打采,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沈清轩瞟了小宝一样,不作声的把那娃娃买下了。父子两人攥着娃娃走到一边,沈清轩问:“为什么选这个?”

“像冬天的父亲,瞌睡。”小宝偷偷笑,把那娃娃收进袖里。

沈清轩回身望了眼正在摊前挑娃娃的伊墨,默了。

伊墨是攥着个小狐狸回来的,泥塑的小狐狸,刷了彩釉,通体雪白,蜷缩成一团,下巴和鼻子都藏在毛茸茸的尾巴里,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似梦非梦的狭长眼睛。狡黠的可爱。

伊墨将那狐狸顶上了沈清轩的鼻子,“你。”

沈清轩说:“……我哪里是这个样子。”

“就是。”小宝作证。

沈清轩跑过去,又挑了半天,挑了一只泥塑的小肥狗儿,正伸着脖子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沈清轩把那狗顶到小宝鼻子前面,“你。”

小宝惊愕的张大嘴:“爹,这是狗!”

“我知道。”

“我不是狗!”我是狼!

“就是。”沈清轩摸了摸他的头,笑眯眯的道:“就是。”

伊墨说:“不要争了。在长辈面前,你就是这个。”伊墨指了指那只小肥狗。

小宝无语泪流。

三人一行又往前逛,沈清轩突然喃喃着不解,说:“你们没觉得那摊主的娃娃们,一年比一年胖了吗?”

小宝还在狗与狼之间纠结,顾不上回答这个问题。伊墨看着前面舞龙的队伍,也懒得回答这个问题。沈清轩想,啊,没人理我了。

突地眼角瞥到一个人影,沈清轩顿住身,而后迈步走过去。伊墨和小宝站在原地,他们也看到了那个人,正在赶往河边,河边是放花灯的地方,那是小宝的奶奶,沈夫人。所以沈清轩才会一言不发的赶过去。

小宝脸上沉了一下,低声问:“奶奶有多少年没见过爹了?”

伊墨没有回答。转头看向前方,道:“去看杂耍吧。”

两人慢步走向杂耍的天桥。

沈清轩在人流的大步走着,挤着喧闹的人流,眼见着离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忽地觉得不对劲。在这一刹那,汗毛倒竖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如约而来,随同一起到来的还有彻骨的寒意,像是回到了童年冰窟里,沈清轩努力睁大眼,却只是一片黑暗。

这是第十三个年头。沈清轩想着,尽管他每过去一天都会这样想一遍。

今天终是等到了这一天。他再也等不了伊墨了。

我没有时间等你了。沈清轩咬着牙,硬撑着凭着脑海中对街道的记忆跌跌撞撞的扶到了墙壁,倚着墙壁弓下身,努力呼吸。在这一刹那,他瑟缩着身子,想起了在河边放花灯的母亲——还是不见了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短,或许很漫长。沈清轩听见了小宝的声音,在耳边焦灼的呼喊自己:“爹爹,爹爹!”

沈清轩缓缓睁开眼,街市还是那个街市,灯笼琳琅,吆喝声声,在沸腾的嘈杂里,他看见前方负袖而立的伊墨,一身黑袍,披散着乌黑长发,远远地站在那里,正静静的望着他,眼底一片死寂。

整个世界陷入死寂。

沈清轩挽起唇角,露出一道微笑,借着小宝的搀扶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他的脚步沉重而拖沓,仿佛跨过了千山万水,仿佛越过了三生河畔,仿佛踩踏着荆棘刀尖,仿佛每一个脚印都留下了血迹。走的异常痛苦而艰难。

他终是站到了伊墨面前,眼对着眼。

互相凝望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牵了伊墨的手,手纹烙着手纹,手指缠着手指,就这样牵着,扯着,而后低声道:“我们回家。”

他的生命以一种急遽的速度消耗下去。

小宝日日站在门前,一言不发的听着屋里动静。他的爹爹日夜不休的在处理事务,从账目开始,清点族中商铺,田地,佃户,货物……已经五天五夜没有休息。仿佛要将余生的事情,都在这段时间里全部做完。

小宝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他只站着,安安静静的站着,不论风雨。一如屋内他的父亲,陪在那个人身边,静寂无声的陪伴着。

他已经知道自己来历,也已经知道,他将亲手送这个没有血缘却至亲至爱的人离开。

一个月过后,沈清轩唤了他进屋。

屋中窗户紧闭,朦胧的光线里,小宝看见自己的爹爹。

瘦骨嶙峋,颧骨高高突起,下颌尖削,原本的一头黑发,夹杂了数不清的白丝。

小宝哽咽着,忍了又忍,终是泣不成声。

“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沈清轩却仿佛不曾听见他的哭泣,微笑着道:“我想回山上,你去不去?”

小宝点了点头,走过去牵了他的手。

留下几封信笺摆在案上,沈清轩打开了门。一道微风拂面而过,门口处的人影仿佛被吹散了般消弭无踪,敞开的房门也缓缓掩上,“吱呀”一声,掩了这一室曾有过的爱恨缠绵。

山中别院已经空置多年,沈清轩坐在阳光中,偎在伊墨胸前。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沈清轩嗓音沙哑,虚弱无力,缓缓道:“我这一生,只有一苦。”

伊墨搂紧了他。

“生老病死本是常态,我所爱不曾离开,怨憎之人早已不放在心上,”沈清轩抬起手,手背青筋毕露,枯槁的手抚摸上他的脸,眼底仍是痴痴的恋慕,轻声道:“只有求而不得。”

这一生,求而不得。

沈清轩抚着他的脸,“只因这份求而不得,所以我才逃过那六苦。伊墨……”他说的急了,喘了两声,伊墨轻轻拍着,在那骨瘦如柴的背部轻柔的拍着,仿佛抚慰婴孩,小心翼翼的姿态。

“我喜欢你。”

沈清轩说,合上眼,露出笑来。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说喜欢,也是唯一一次。

“伊墨,我喜欢你。”

眼帘完全合上,沈清轩轻声说,说完仿佛睡去,手腕垂下,滑落在身侧。

伊墨闭上眼,将他搂在怀中,用了极大的力气,像是要把这孱弱枯死的身子揉进骨血里一样死死锁在怀里,嘴唇碰到那些雪白发丝,轻轻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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