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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 上——by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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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颔首微笑,走到他面前道:“季玖。”那声音很是温醇,却带了威严,季玖低着头,道:“在。”

皇帝让他起身,问:“季老将军最近身体如何了?”

季玖答:“家父身体健朗,微臣返家前,他还与故友一起饮了酒,席中仅泡饼就吃了两张。”

皇帝笑了一声,说好的很。

季玖知道这不过是正事前的铺垫,便立在一旁,等皇帝开口。

不料皇帝却迟迟不提正事,只与他寒暄,问家中事,军中事,募兵之事,练兵之事,又突然转了话题,绕回他家中,譬如季玖长子功课之类。季玖一一作答,只是心中揣测不定。

好一会,皇帝才拿起案上一份奏章递了过去:“这是一份紧急军情,你看看。”

季玖愣了下,双手接过,打开细阅,越看脸上神色就越凝重起来,周围气氛似乎也随着这份奏章的展开而凝滞。皇帝始终观察着他的神情,那青衫人也在一旁站着,貌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将屋中所有细微之处都揽入眼底。

终于,季玖合上奏章,深深吸了口气,道:“季家三代忠良,子孙皆在军中效力,从未发生过克扣军饷之事,还请圣上明察。”

皇帝高深莫测的笑着,从他手中拿了奏折来,放到一边,似是随手一弃,道:“我怎会怀疑你?”这话说得,实在是逾越了他们之间现在的身份。

季玖怔了怔,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青衫客,见那人似是什么都不曾听见般镇定自若,心里紧了一下,季玖默不作声。

皇帝望着自己幼时的伴读,脸上仍是高深莫测的,顿了顿,道:“不要在京停留了,明日返回军中吧。”

季玖自进门,这才是第一次抬起眼来,正视着眼前帝王。皇帝愈发成熟,眉眼也阴沉许多,再不是少年时那个阴郁却尚能亲近的落势皇子,而是真正的天下君王。季玖知道,从他们季家合力扶持这位不起眼的皇子到登基为帝开始,他从原先的伴读,已经回归了他的臣子。

季玖重新跪下,低声道:“微臣告退。”

一抬眼间,却见那龙袍腰间的坠玉晃了一下,一只绯红九头龟的玉坠。五年前他首次为将,率领两万部众挥师南下,平定了南蛮,班师回京后,也是在这御书房,皇帝笑容是真挚的,随手拿了龙案上的狮头镇纸送他,那时他还年少轻狂,虽知不妥,却也摘了腰间佩玉送过去。正是绯玉雕成的九头龟。

季玖不知他是刻意在今天佩上它,还是其他。但他宁愿,眼前威严日益深重的帝王,只是突然心血来潮,佩了那玉饰。

季玖退去,身后皇帝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顿了顿,才重新看回那张军事图,看了片刻,突然开口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那青衫客噙着笑,答道:“陛下,君子如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皇帝又沉默,“我若用他扫荡匈奴,如何?”

“陛下,”那人迟疑了一下,道:“季将军天生将才。”

“哦?”

“五年前他以两万兵士,远走蛮荒之地,翻山越岭,跨河渡海,直逼敌方心口,一战而成名。却无人细想过,北方兵卒如何克服南方气候,又如何一路追寻敌方踪迹,不被敌将所布迷障而诱惑,直捣老巢,这一仗,全倚仗将领的决断,何去何从,必须算无遗策,才能成此奇功,若一步走错,两万士兵和将领们都将困绝而亡。季将军首次领兵出战,就展现了他武将的天赋。若是派他出兵匈奴,定不会有负所托。”

皇帝一直看着那地形图,这时才转过脸来,“既是如此,爱卿刚刚为何迟疑?”

“陛下,”那人苦笑了一下,方才道:“臣只是想,陛下是想让他成为出生入死战功卓着的将军……还是……将他留在身边。”

皇帝心思被一语道出,却也不露喜怒,只看着那人片刻,仍是从容的,问:“若朕既要他为朕平定天下,又要他留在朕身边呢?”

“君子如莲。”那人跪下,低声道:“或折下待萎后弃之,或任其展露风华。”

皇帝静了片刻,道:“退下吧。”

季玖骑了马,匆匆离宫,到了街市时无意中一瞥,看见了拐角走出的一人,由远及近,做道士打扮,白发童颜,有几分仙风道骨,心中一动,季玖勒紧马缰,身下马儿轻嘶一声停了蹄,这声马嘶引起了那道人的注意,他原只是出来采买,不曾注意路人,此番抬头,与季玖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惊。

道人惊的喊出声:“沈清轩!”

季玖惊的是他眼中那见到久别故人方有的惊愕与狂喜。季玖非常确定不曾见过这道人,但这道人虽喊得是陌生的名字,眼神却是直直的看着自己,没有一丝认错人的影子。

季玖脑中极快的一转,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那蛇吻般的胎记上多了一圈牙印,心中跳了一下,季玖不愿意回想起那件事,重新抬头,要和那道人说话,才发现面前已经无人了。

季玖在高头大马上朝远看,那道人在巷子里疯了般狂奔的背影,哪里还有一点刚刚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他跑了几步,一晃已经奔出很远了,季玖就知道,这道人是真有术法在身的。可惜,人已经不见了。

季玖暗叹一声,策马回府。

那道人正是许明世,他使了术法一路狂奔,奔到一家客栈前上了楼,猛地推开客房的一扇门,冲着正坐在窗前观望的青年人大喊一声:“我找到你爹了!”

青年人登时站起身:“当真?”

“当真,眉眼一模一样,决不会弄错。快走快走,他骑马的没我们快。现在追上还来得及。”说着许明世就要走,跨出门栏了,才发现背后人动都未动,只是在那处站着,似是在想些什么。

“怎么不追?”他狐疑的问。

“你去打探打探,他现在是何人,年岁几何,可有家室,可有官职,打探清楚了再来报我。”沈珏静静道:“还不快去!”

许明世顿了顿,立时遵命跑的没影了。只是心里哀叹年轻时气血方刚,杀了人家父母,现在倒好,这狼崽子学的跟沈清轩一模一样,满肚子算盘也不知道究竟作何打算,这恩怨,何时才能了结呢?现在完全拿他当佣人使唤了。

又忍不住埋怨伊墨,做什么把小狼崽子丢下自己去寻沈清轩,结果倒连累他受苦。

许世明腹诽归腹诽,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老老实实为他人奔波。

其实也是为难他了,伊墨去寻沈清轩,沈珏非要跟,伊墨又是我行我素的性子,带他在身边百年已经是极限,再说到底没有血缘,这样跟着自己身边到底算什么呢?沈清轩是希望小宝自己独立的,所以某个晚上,伊墨就丢下他自己走了。沈珏孤身一人,终究是惹了祸,与一孤山上老鬼斗上了,那鬼物也是千年修行,小狼不过百年而已,高低立显,小狼受了重伤,几乎毙命。还是伊墨闻讯而来,救他一命,虽是活了却一直昏迷不醒。伊墨又花了二十年光阴,去南海灵山守着一株仙蕊,花开时采下,喂给了他。守了几天知道他快醒了,也知道自己耽误了沈清轩转世的时辰,唤来许明世看护小宝,自己才离山继续去寻沈清轩。

父子二人就此走散,沈珏醒来后知道自己误了事,也没脸去找伊墨,只能拽着许明世,去寻爹爹转世。

现在爹爹找到了,父亲一定也在附近了,沈珏满心羞愧的想着,若是因为替自己疗伤而耽误的二十年,让他们失去了这世的机缘,他做什么,才能弥补回来?

若弥补不回来,他有何脸面去见父亲?

沈珏只能默默祈求这份机缘仍在,却也是明白的,二十年光阴呢,寻常人家哪一个不是娶妻生子了呢?况且他爹爹此世是大贵之人,恐怕,来不及了吧。抬眼望了望窗外,窗外阳光正是好着,偶有微风拂面。沈珏心中阴霾也挥散了些,不管怎样,他找到爹爹了。

这样想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笑容清潮,纯真无邪,宛若幼时那个偎在爹爹怀里撒娇的孩童。

第五章

季玖回府后命人打点行装,告别家眷,又上了路。此一番路途虽是不远,策马不停也需小半个月,随身两名侍卫护着,季玖却没有太过着急赶路,一路上翻山越岭,偶遇美景也唤着侍卫牵着马儿一起徒步行走,行程虽是不慢,却也快不到哪去。一路行下来,景色逐渐荒芜,孤山独岭,人声渐微,飞禽走兽倒是多了起来,其中属猿声最大,尖锐而高昂。季玖勒住马缰,听着那猿声阵阵,也不知从何处溜出一丝惆怅来,轻叹一声。心中阴霾始终是散不开。

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勒住马缰的手,手腕上的茶色蛇吻印记依旧,仿佛天工造物时遗漏的一点瑕疵。季玖却越来越觉得,这并非寻常胎记。或许,每个人身上那些经年不退的印记,都是牵扯着前生往事的吧。他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可笑。原是不信神魔的人,现在却偏信了妖鬼之说,只是这些事确实是发生了,尽管荒诞不经,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再荒诞,也得认。

季玖认了。认了,却不等同认命。他与那妖物结了仇,尽管知道这仇是前世带来,他来寻仇无可厚非,只是手段过于龌龊了,季玖不屑!

他不屑他。

若是堂堂正正上门寻仇,就是身家性命都赔上去,季玖也认了。只当这是自己该受的,受就受了。可那妖却不是。那妖用了这样的手段,这般羞辱,季玖从心里恨上了他。

猿声仍在尖叫着,响彻寰宇。季玖回过神,脸上挂上了笑,招呼着两名侍卫,继续扬鞭策马,赶回军营。

一路上,他脸上的笑都未放下来过。

身边人早已习惯他的笑容,并不以为意,人人都知道季将军脾气好,性情也好,见人三分笑,不论高低贵贱。笑的温文尔雅,叫人一看便觉得亲近。

却不知他此时驾着马,脑中想的却是离家前他嘱咐精明之人在城中暗访的道士,不知何时才能得到消息。那名道人鹤发童颜,想来必有法力,若是能寻来,说不定能将其中蹊跷弄清许多。甚至……出手降了那妖物,也不是没有可能。

有些仇恨,只有鲜血才能洗刷。

一路胡乱想着,又赶了几日,回归军中。

营中黄沙漫天,马蹄奔腾,战鼓声声大作,将士们正在校场练兵。头上烈日高照,扬起的尘土覆满脸颊,又被汗水冲刷出沟壑,每一个人看起来都面目不清。每一个面目不清的人脸上,却有一双男儿铁骨铮铮本色的骄傲眸子。季玖翻身下马,自他们面前走过,身后兵士都在低声欢迎:将军回来了。季玖应着,挥手让他们继续操练,脸上却露出真心的笑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眼角处隐约几道细纹,更添一份成熟。

回到中军大帐,季老将军穿着甲胄,正在案前写奏章,季玖一身轻袍便服走进去,喊了声父亲。

“小玖,”老将军抬起脸来,须发皆白,放下笔问:“家中如何了?”

“一切都好。”季玖答着,道:“军中无事?操练的这般紧张,是要出兵?”

“就前两日,有小股匈奴兵来犯,被赶了回去。”老将军道:“你如何看?”

季玖微微蹙起眉:“看样子,匈奴王廷的内部纷争已经解决了。不知来犯人数多少,可抓到俘虏?”

“抓到了两名,你去审问吧。”老将军起身走到一旁,又道:“这里有一封信,你也看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份信件来。

季玖接过,却是一份密件,里面寥寥几句话,说的是自他离京,皇帝早朝时龙威震怒,暗指有人污蔑朝廷将领,虽未指名道姓,却说了一句男儿们血战沙场,朝堂之中却有人置他于死地,其心叵测,国家蠹虫也!

季玖放下信笺,取了火捻子,烧在铜盆里,一声不吭。

老将军看着那火苗将信笺化成一堆灰,叹道:“克扣军饷之事,我原意让你压下,你却偏要提。现在惹火烧身,那张郎将身后是相国支撑……”

“爹爹怕了?”季玖抬起脸,反问。

“为父老矣,不知何时就会离世,你尚年轻,平白身边多出几条豺狼,我怎么能安心去?”

“无事。”季玖说,语调淡淡的,“皇上现在还需要季家将领为他血战沙场,匈奴未平,季家尚能苟安。”

“若皇帝要你为他平乱匈奴呢?”老将军反问。

“身为臣子,自然是为君效命。”季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灰屑道:“这便是季家子孙的命,来日若得机缘,与匈奴同归于尽,也省的皇帝不放心。待那日,四海内外皆臣服在天子脚下,手握兵权的季家也功成身退,将军战死沙场,只留幼子,皇上会好生相待的。”

季老将军闻言怔怔站在原地,似是屏住了呼吸,只望着自己儿子,那张年青的脸上是云淡风轻的,蕴着一种宠辱不惊。心里宽慰了一些,又觉酸楚。

亦无话可说。只是不知纯纯稚子从何时开始,变成了现今男儿。

似乎是从进宫伴读开始,与那时的落势皇子,此时的九五之尊朝夕相处,逐渐将世事看透。

可当年,也是他季玖凭着热血方刚的意气,强行将整个家族荣辱卷进了皇位之争里的!是他不顾祖训,不顾身家性命,为落势的皇子争权势,甚至瞒过父亲耳目,最终事发,险些害的季家灭门之祸。若不是季家原就树大根深,这样的劫难,早己被满门抄斩了。

季老将军想起往事,忍不住唏嘘。那时他是弱冠少年,便狠心做了这事,将季家上下上百口扯进去,立志要扶持伴读的皇子做皇帝。问他缘由,他只说,这会是个好皇帝。

就这么一句话,险些毁了季家三代名将的忠良名声。

他要让那四皇子做皇帝。那皇帝却手段狠辣,登基一年后点火将前太子、亲兄弟活活烧死的皇帝!

季老将军看着儿子,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当年你执意扶持他,可曾想过今日?”

季玖没料到父亲会这样问,愣了一下,很快回神道:“当然。”

“那……为何?”

季玖不答,只看着那案上铺开的军事图,看了很久,才垂下眼,低声道:“我是将军之子,自小精读兵书,注定要上阵杀敌。别的皇子或许都会是好皇帝……但只有四皇子让我觉得……我可以成为名扬天下,治国安邦的将军。”略顿,补了一句:“皇子中,只有他能成全我。”而其余皇子,则只想坐拥眼前这天下,没有那份野心勃勃。

季老将军听懂了。是的,哪一个将军,不想千古扬名?哪一个帝王,不想横扫天下?他们不过是,惺惺相惜。

所以当年未及弱冠的季玖,愿意为他舍命。所以现今的帝王,愿意成全他的理想。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

纵使知道一旦理想化为现实,等待他们的,将是史上司空见惯的那些下场。也义无反顾。

老将军坐回椅上,重新看着那份地图,终是说了一句:“只盼你心愿达成,将来在沙场上与匈奴同归于尽,尚能保家族安宁。”

“父亲放心,”季玖微微笑了笑:“匈奴扫定,孩儿当死。”

一字一句,字字千斤。

俨然已将这天下领土谋划与胸,只等时机一到,风生水起!

天色暗下来,军营空地上燃了些篝火,军士们盘膝围着篝火坐了一圈,正捧着粗瓷大碗果腹。季玖从地牢里走出来,地牢之上的空气里饭菜飘香,混合着泥土与士兵们身上的汗味,还有不远处的马厩里,牲畜的腥臊气味,这些混乱的气息搅拌在一起,笼罩了军营上方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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