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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 上——by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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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看见沈珏化成了一匹狼。

乌亮的皮毛,庞大身躯,威武不凡,只需一撞,皇帝便摔倒在地,黑狼扑上去,锐利的爪扣住了皇帝的脖子,脖子上红痕立显。

伊墨一挥袖,镜花水月消弭无踪,恢复了河塘宁静,淡若清风的道:“无事。”

季玖回过神,“无事?”提高音量道:“这叫无事,什么才叫有事?!”

“帝王之躯妖邪不侵,沈珏奈何不了他。”伊墨平静道:“皇帝也奈何不了沈珏,所以无事。”

“妖邪不侵?”季玖皱了一下眉:“那如何沈珏能伤他?”

“沈珏虽是妖,却也有一半的人。”伊墨道:“他是狼母与人间书生的孩子,所以进出皇宫并无妨碍。想要伤到皇帝却不容易。”

“那你呢?你也半人半妖?”季玖问。

伊墨摇了摇头:“我就是妖。所以带你来这里,再要靠近龙庭却不能了。”

季玖沉默片刻,勉强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伊墨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季玖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他走后,伊墨又重新施法打开镜花水月看那两人争斗,那皇帝到底是九五之尊,骨子里的高贵,见了狼竟也只是呆了一下,虽是惊骇,却也没有太过失态,定下神后居然笑了,连连说好。

沈珏恢复了人形,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正是谁也不服谁,却又谁也不敢小看谁。

伊墨“啧”了一声,再次挥袖让那面水镜消失,心里想着什么,无人得知。

皇帝仍躺在地上,看着上空,不知为何,突地大笑出声,笑的忘形,颇有些癫狂。

沈珏蹲在一边,看着他笑,一言不发。

又不知多久,皇帝笑够了,一手撑着坐起身,望着眼前青年,道:“我偏要得你,又如何?”

沈珏却是不屑,连回答也懒得。

皇帝起身整了整龙袍,淡淡道:“明日我就找季玖,要你做我宫中侍卫长。你说他给不给?”

沈珏终于正色,盯着他道:“他不会答应。”

“当真?”皇帝说。

“当真。”沈珏说的极为坚定,一口咬定了自己爹爹的护短秉性。

皇帝笑了:“那便等着看。”说着又走过去,靠的极近了,唇碰上了沈珏的脸,沈珏笔直站着,避也不避,目光锋利的瞪着他。皇帝亲了亲他的脸,笑着道:“我是皇帝,于你来说不过‘而已’,季玖一家性命却受我管辖。你说,谁赢?”

“你若逼他,我便杀你。”沈珏不动不摇,异常淡漠的道:“你死之后,我父子二人扶你幼子登帝,爹爹照样是天下兵马元帅。”

皇帝变了脸,咬牙道:“你敢!”

沈珏也微微笑了,凑过去,贴着皇帝耳珠,轻声道:“你敢逼他,我如何就不敢逼他?”

又道:“我不厌男风,只厌龌龊之人。”略顿,拉开一点距离,甚是认真的神情问皇帝:“你可是龌龊之人?”

皇帝说:“放肆!”

沈珏轻嗤一声,弯身将那歪倒的椅案扶好,收拾完毕,才行了礼道:“末将告退。”便施施然转身,走到门口,才陡然想起正事,又回身来,认真说了一句:“不要觊觎我爹,他有人了。”说完就走了,留皇帝一人,气到内伤。

出了宫门,沈珏寻到了季玖,两人对视片刻,季玖问:“如何了?”

沈珏笑了下,笑容一如既往挂了几分憨纯,“没事的。”

“真的?”

“爹说过,遇到狠人,只需比他更狠,压过去就成了。”沈珏眨眨眼,“皇帝是好人。”

季玖无言了好一会,骂一句:尽说混账话!这事就过去了。只是忍不住腹诽,这是什么人教导出来的孩子!

完全没想到,铸就这样沈珏的,就是他自己。

季玖第二日再去皇宫觐见皇帝,发现果然如沈珏所说,什么事都没有,也坦然了。心中顿时明白,别看沈珏笑起来顶纯良,也未必是好想与的,他的帝王都吃了瘪,对昨夜之事一字不提。不过如此,季玖也乐的顺水推舟,一字不提。

君臣二人谈了片刻军事,将启程去匈奴王廷探路的日子定下了,一个月后,正是十月金秋。季玖启程。

皇帝起了身,站在辽阔的地形图边,静静道:“你回来那日,就是朕十万军马予你之时,你想做彪炳史册的将军,朕答应过你,能做的朕都做了,剩下就是你季玖的事了。”

季玖跪下,叩首道:“是。”

“季玖。”皇帝看着脚畔的人,等了等,才道:“你若死了,朕也不算辜负你。”

“皇上。”季玖笑了一下,神采奕奕,“当死则死,不当死,臣不敢死。”

“好!”皇帝说:“去吧,回去与妻儿团聚。”

季玖应声,退出去时,阳光灿烂的耀眼。如他脸上笑容一样。

一个月的空闲时间无事可做,季玖又想到关于自己前世的事,来时匆忙,不曾问过那两个雍城籍的老兵,现在想问也须费一番周折,便想到了县志。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各地县衙兴起修志风潮,官衙出钱,请了精通文墨的先生,为当地县城修撰县志。从山川地貌,人土风情,到传说传记,还有当地出名的乡绅贵族,文人轶事,只要是发生在自己所管辖的那片土地上的,事无巨细,都要写在录在县志之上,供后人参考。这修志的风潮便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了,每一位县官上任初始,都要阅读本地县志,在位时间略长些,便请了先生,将自己在任年间所发生的事,一一补详,待后任来了,依此照添。

季玖书信一封,请了雍城县令,索县志一览,半月后送回。

很快,县志便送到府上,季玖专挑了个好日子,坐在院中桂花树旁,饮着家中自炒的花茶,开始翻阅。

亦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第十二天的时候,季玖翻到了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那一篇。

县志上说,当地有一沈姓大户,阔绰乡绅,祖上从官,至三品,后从商,商铺遍地。传至第十三代,有两子,长子沈字清轩,次子沈桢。长子八岁落冰窟,半身不遂,孤居山野,遇妖。

妖名伊墨,其余不详,与其相好,如夫妇。收养一子,狼母所生,名珏。沈清轩体疾悉好,又活十三年,殁。妖重情义,碑上契刻,未亡人自居。

沈清轩殁,又五十年,其弟沈桢之子诋毁朝政,入狱,合家连坐,判斩。一夜大风,沈宅失火,无一人逃生,不了了之。后有乡邻传言,与极南之处遇沈家后人,为妖伊墨所救,阖家老小一百多口俱逃生,隐姓埋名,沈家绝。

季玖将那一篇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直至天色昏暗起来,纸卷上的字再也看不清。

季玖揉了揉眼,仿佛有风沙入内,酸痛难当。家中庭院廊下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季玖垂着头,合上手中书册,在沈珏走进来一声“爹爹”的唤声里撇开脸。

一滴水珠,在他转脸的瞬间,“嗒”的一声,砸在腕上,正是浅色蛇吻的位置。

无声又无息。

第十一章

夜凉如水,有风声自窗棂穿入,卷起的浮尘依附了床帏,飘荡起来。

榻上季玖揭开帏帐,似有所觉,却等了又等,满屋寂静,风声过后并无人声。暗夜气流清冷,灯烛皆暗,这简单书室在这样的氛围里,骤然静至孤寂。他浮生偷闲来的一月时光,本该陪着妻儿共享,却在归家的第一日,与床榻之上将怀中女子,看成了自己的面貌,仿佛眼睁睁望着自己被人覆在身下……他却连逃都不能,咬着牙匆匆结束,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离开。

从此这寻常人家闺阁里的欢欣喜乐,再与他无关。便是不想承认,那妖物对他的影响,也已磨灭不掉,如旧年创伤,就算愈合,还会有瘢痕留下,狰狞无状。

季玖起身,披了长袍坐在榻上,月色入户,榻前一方天地如积水般空明,看了片刻,他走了出去。

院中无人,他只着里衣,披头散发的在院中走着,夜风撩起发丝,扬起又落下,仿佛空气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恋恋不舍的抚摸。

这一世他的院中再无花草,怒放的芍药、蔓延院墙的蔷薇、艳红鹅黄,研媚绮丽的景象,统统都消泯了。沈清轩的人生,如花朵般绝望而疯狂的绽放了十三年瞬然凋敝,他却低调到古朴的程度。仿佛那一世的激烈将他心力蚀至枯竭,这一生只想沉稳安静的度过,简单些,再简单些,他已经耗损一生,再耗不起。站在三生石畔的沈清轩,一缕幽魂静看着短暂一生,而后捧了孟婆汤,坦然喝下,并无犹豫。

他爱过,爱而不得,无怨也不悔。来世他却不想爱,不想让自己,再过那一天天压抑隐忍的日子。

隐忍到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压抑到最后一个月,白发苍苍的沈清轩看着年华正好的伊墨,不敢问一句,你可后悔当年与我置气,损我年华?

可曾后悔过?

沈清轩不敢问。这个答案,也不再去想了。

他已死,伊墨当忘,而后成仙。

踏过奈何桥,沈清轩殁,季玖生。

不知不觉走出院门,又是一堵高墙,墙壁之间的路方方正正,毫无装饰,这府宅楼阁,全是如此做工,仿佛工匠们用尺子画出来的格局,整齐端正,没有栈桥流水,也无荷塘月色。却因占地极大,由此而生一种阔朗,也是一种端肃。季玖在高墙的阴影下慢吞吞的走着,偶尔走进月色里,很快又退回暗处,无声又无息。

不知不觉,走到偏院,客居之所。季玖想起这是沈珏住的院子,略顿了顿,推开院门走进去。院中也无人声,却有光亮,烛光透过窗上薄纱映出,洒落在窗口的台阶,铺了一层橘色。此时已是深夜,沈珏也不曾睡。

季玖透过窗户,望见了室内的两道人影,似乎正在桌边饮酒。偶尔有交谈,声音熟悉,是那妖物与沈珏,谈些什么却听不大清。季玖不想做窃听人,转身要走,却又在听到“皇帝”一词时顿住步伐,折身回来。

其时沈珏正与伊墨谈到皇城里的帝王,英武不凡,有趣的很。而后猛地顿住声,父子对望一眼,默默地转开头看向窗外。那人竟在听墙根呢,多么有趣。

伊墨放了酒杯,仿若一切都不曾洞明,续了前面的话头,道:“觉得有趣,是动了念头了。”

“或许是。”沈珏利落的道,沉静片刻,忽地一笑道:“我真身他见过,也不以为意,仍起色心,这样的人也是天下无双。”

伊墨挑了挑眉,却未接了这句话。那世沈清轩知他是妖,也没有露出怯意,后来他现真身,那人唬了一跳却也不曾将他推开。

也许这便是妖的悲哀,人形都是好的,让人欢喜。一旦露了真身,那些原先欢喜的人,都畏惧了,退却而逃。茫茫人海里,遇到那一个不畏惧不害怕,反而敢黏上来的,便多了几分欣赏,连带着怜惜与珍重,也就油然而生了。

伊墨自斟了酒,递到唇边,仿佛只是随意说说般道:“我活一千多年,也才遇到一个敢将我真身抱着的人类。”说完饮了酒,放下空杯。

冰凉液体滑入喉,暖了嗓子暖了胃,却暖不了心,会把他捂在心尖上的那人已经不在了。

沈珏重新给他斟满酒,放下酒壶,沉默片刻道:“爹爹要去寻匈奴王庭,父亲可去帮他?”

伊墨摇了摇头,“不去。”

“这一路艰险,孩儿道行浅显也未必护得住,父亲当真不去?”

“在他心里,这是他此生功业,旁人不许插手。我便是帮他送他到匈奴,替他绘了图形,他也是不领情。他的事,他要自己做。”伊墨淡淡道:“否则他这一生,就无意义了,来日他死,站在三生石前,又会怨我多事。”

伊墨轻描淡写的说着,端起酒来,慢慢啜饮,却想起那年天劫一过,他回山蜕皮,那人便在这个时间去父母前请罪,受了满身伤的情景。

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该他去做的,绝不推诿,该他受的,再苦也不推脱。从不因为身边有法力高强的妖,而心存侥幸,投机取巧。

说是奸猾狡黠,却又磊落的让人头疼,说是光明正大,却又常常使些奸诈手段。正是这样矛盾的性子,才有那样疯狂决绝的沈清轩。让他舍不得放手。

沈珏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话,道:“孩儿倾力就是。”这样说着,又忍不住看向窗外那个一直唤作“爹爹”的人。这一世,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人,也有这样的资格,去唤他爹爹。沈珏心里并无怨怼,自知这份亲情割舍不下的只是自己,恋恋不舍的,也只是自己。而窗下那人,却饮了孟婆汤,忘了前尘过往,娶妻生子本是人间寻常,他不怪他。真要细究起来,爹爹的这一世,儿女情长的日子加在一起,也没有他曾经一年中所得的多。

这一世的幼子幼女,哪一个真正享受过父子亲情呢?做了将军的季玖,常年是不在家的。哪里比得上他,幼时天天偎在沈清轩怀里的快乐无邪。

伊墨饮了最后一杯酒,起身道:“晚了,我走了。”

沈珏跟着起身,却问:“去哪里?”

伊墨说:“随便。”随便吧,并不在意。他是妖,不需要人类的软榻绵褥,不受拘束,便是躺在路边也可入眠,便是守着枯枝也可修炼。天旷地阔,他要寻一个栖身之地再容易不过。只是一百多年前,不曾识得沈清轩,他是浪荡天地;一百年后,沈清轩入土,他便颠沛流离。

流浪至今。

季玖站在窗下,脸上是空泛的,并无情绪,也无悲苦,更无怨憎,只那么静静站着,听着,而后仰头看着空中月亮,月华的光晕罩在他的脸上,他的面孔模糊起来,棱角被镀上一层柔光,全然一片皎洁安宁,却又冷寂而苍凉。

门“吱”的一声,开了。

门后伊墨走出来,站在门槛处,转过脸,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在幽渺的光中亮着,向着对面,怔然相望。

视线相撞,仿佛缀满植被的古老岩层发生裂变,地表之下有暗流涌动,尘埃与泥土震颤着挥洒,暗流破土而出,霎时遮天蔽日席卷而来,季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伊墨走过去了。

他的脚下是无声的,却又像带着千钧之力,每一步都仿佛要在地上留下脚印,那脚印一步又一步,由远及近,由浅至深,缓慢却有力的倾轧过去,仿佛要踩在季玖心上,仿佛要将他现有的世界碾碎。季玖颤的更厉害了。

终于在他面前站定,伊墨望着他的眼,安静下来。

仿佛狂风暴雨的席卷,摧枯拉朽之势,却又在这人面前,收起一切凌厉与可能的摧折。只是站着,安安静静,默然相望,将他守护在眼前。

季玖闭了闭眼,再睁开,低声问:“你是谁?”

“妖。”他答。

“何名?”他又问。

“伊墨。”

“我是谁?”

伊墨微微垂下眼,反问一句:“你想成为谁?”

“季玖。”他睁大了眼,沉静又坚定:“我是季玖。”

伊墨认真看着他,而后颔首,“你是季玖。”

是季玖。伊墨说。

季玖站在原地,有风从身后刮起,满头乌发凌乱的飘摇起来,逆行而袭,遮了他的脸。

有手臂伸出,漆黑的宽袍大袖,将衣衫单薄的季玖揽进怀里。

风声骤停,寒气消散,宽大袍袖如布帐如铁墙,绝了外界风飘雨摇,只留淡淡草木清香,安宁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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