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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 下+番外篇——by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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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墨转身就要走,去找上一世的那具尸骸,摘下他胸口的血珠,看一看,那缕魂魄。

怪不得找不到。原来自始自终,他都在自己的血里。

“小蛇。”老仙在他身后唤住,“千年修炼,毁于一霎,你可真不悔?”

伊墨转身,看着这赋予自己灵性与长久生命的恩人,沉声道:“若无他,但求一死。”

若让他得到,又失去,但求一死。

不怨不悔。

说着他静静笑了,那个笑容如此温柔,仿佛金色微光的晨曦。

第十章

这是他第二次钻坟墓。

伊墨一边想着一边熟门熟路的撞开了那具木棺。棺木是千年沉木,木质紧实细密,水火不侵。寻常人家纵是有财力,也寻不来。也只有季玖,才能轻易得了这样的棺木,躺了进去。至此离开人世,不知疾苦,即使明知活着有那般美好,也只能舍弃。

伊墨摸到了他。

一身乌黑铠甲覆在身上,仍是将军打扮,摸不到皮肉,只有冰冷乌铠,触手寒凉。

伊墨侧过身,陪他躺了一会,才取他胸口那粒血珠。血红珠子贴着肌肤安放着,仿佛睡在他的心口。一如那些峥嵘年月,他抱着醉酒的大蛇,在夜里悄悄地放在自己心口上。像是在偿还第一世的债,也像是在述说第二世的情。却只能悄悄的。

伊墨施了法,将血珠破开,当真见到了那一缕幽魂。

一魂一魄,其实并无神智,却在封闭的幽暗墓穴里,痴痴望着眼前人,仿佛在说:你来了。

伊墨将他魂魄凝住,以免消散,望着他道:“我来带你回去。”

说着抬手抚上他的脸,触手却是虚空,心头颤了一下,伊墨道:“我带你回家。”

那魂魄随着他这句话,凝成一聚小小光束,隐入他的手心——我跟你回家。

天旷地阔,我们回家。

回到山中院落,老仙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许明世与沈珏都在。伊墨站在院门处,静静扫过他们一眼,这些年,与他有牵扯的也不过这几个而已。

然而他想一起殊途同归的,只有一个。

老仙见他来了,一方瓷瓶装走了那一魂一魄,转身准备进房施法时,忍不住道:“小蛇,人妖殊途,何必强求。”

伊墨看着他的背影,道:“我想有人陪。”想有人能携手并肩,看苍山日落,看黎明前的星空,看人间悲喜。而不是一个人。

已经独自行与天地,太久了。

直到遇见孱弱书生,目光温柔,神色紧张,认真肃穆的道出一句:我们殊途同归,可好?

一句话让他尝过最温暖缤纷的色彩,又怎么能甘心回到黑白。

老仙顿了顿,不再说话,捏紧了瓷瓶进屋。

屋里榻上,柳延已经被施了法,沉沉睡了。容颜清隽,神态怡然。

就是这样平凡的人,让一只千年蛇妖,迷了神智,放弃了仙途,不怨不悔。老仙知道他已经来不及阻止。从这次看到伊墨的第一眼,就知道来不及阻止了。那双千年寒冰的眸子,已经裂了缝隙,下面的水流潺潺而出,溶解了冰川。

或许,一开始就不该让他成妖。千年光阴,也许小蛇早已轮回成人,与这人长相厮守。

有些人,该遇到的,总会遇到。

老仙叹了气,凝下心神,开始施法。

伊墨站在屋外,正望着沈珏。沈珏已经从许明世处得知一切,面上悲戚。

“父亲……”沈珏低声唤。

伊墨应了一声,等了片刻才道:“你往后……好自为之。”

“父亲,”沈珏眼眶一红,跪在他脚下:“我,是不会走的。”

“为什么?”伊墨问。

“因为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伊墨又问。

“我的亲人。”沈珏抬起头来,看着他道:“爹和父亲是我的亲人,是不计代价对我好的人,不求索偿,没有道理。所以,不舍得。”

“你们是我的亲人,”沈珏一字一句道:“你们丢下我,我才会走。你们在,我便侍奉在侧。”

亲人。

伊墨蹲下身,父子面对面的望着,许久,伊墨道:“你也是我的亲人。”

也是不计一切对我好的人。伊墨将他抱在怀里,仿佛他幼时玩累了一样,抱在怀中,像个尽职的父亲。

他们都是妖物,毫无血缘,却因为同一个人,所以有了相遇相识相亲的机会。

可以亲手将一个婴儿抚养成人,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识得更多的字,明白更多的道理。可以享受他的孝顺,理所当然接受他的侍奉。仿佛一切是寻常。

而其实,并不是寻常的。

若不是屋中那个人,他们只会陌不相识,甚至将来有一天,成仙的蛇妖会除去作恶的狼妖,也是未必。但他们又何其有幸,遇到这样一个人类。

亲手教他们学会亲情,即使毫无血缘,也仿佛血浓于水的互相依恋。

那人不在了,他们互相依托。那人转世了,他们各自尽责。

只因为那人不拿他们当做异类,不给他们苛责,只拿他们当做普通人。即使他们两个,都比他强大。他也给出珍重的呵护。

去保护,去珍惜,去爱怜。倾尽所能。

沈珏压抑着低泣,仿佛还是那个可以肆意撒野与撒娇的孩子。伊墨抚着他的后颈,无声安慰。

晴天朗朗,微风里有花香。

屋子里,柳延已经醒了。

仿佛大梦一场,天地初生时的蒙昧状态,前尘往事钻出硬壳,簌簌抖落尘土,直抵灵魂。

柳延醒了。

他醒了,却未起身,只躺在床榻上,睁着一双墨如点漆的眼,怔怔发愣。老仙在一旁站着,也不言不语。

许久,他缓缓起身,转过脸来,目光从容恬淡,望着老仙道:“他在哪?”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说。仿佛一切已经了然于胸,一切都无须再说。行至今天,两世家国天下都成了一缕幽风,消弭无踪。

他的眼睛与灵魂,只契刻进一人而已。

老仙指了指屋外。

柳延走到门旁,拉开两扇木门,“吱呀”一声,木门发出绵长的声响,晃晃悠悠,拉开了两百年的光阴。

日光明澈,金色的丝丝缕缕笼罩在屋外黑袍男人身上,仿佛上天赐予的一道光。光影里的伊墨抬脸,迎上那道视线。

目光怔然相撞,如日与夜的交接,幻象迭生,两百多年的辗转纠结,浮在眼前。

然而,彼此眼光又是澄澈的,不掺杂质,一眼就能望得到底。

柳延站在门旁,良久才一步步走过去,走到他身前,伊墨伸手将他抱进怀里,仿佛拥住了自己的生命。

没有人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那些世事沉浮,功名利禄,纠结辗转,迷茫懵懂,都无需赘言。

只要这样拥抱在一起,呼吸对方身上的气息,聆听对方的心跳,用眼睛述说喜欢。

——我喜欢你。

这话不知是谁说的,只这一句话,曾经梦魇的酷寒都轮回成了暖春。

“我们成亲。”柳延说,手指滑下他后背,攥住了自己腰上的手,“我们成亲。”

伊墨说:“好。”

握紧了掌心中的手,十指交扣,仿佛要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去。

红烛喜堂早已备好,老仙留了下来。

许明世捂着眼,哽咽一声道:“我来主婚。”

柳延牵着他的手,跪在软垫上:“沈清轩已成白骨,季玖长眠木棺。这一世,没有家国天下。”

柳延缓缓道,侧眼对着他笑:“只有你的柳延。”

伊墨道:“好。”目光温柔,郑重地跪在他身旁。

不敬天地,不理神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屈膝而跪。

许明世遏制着泪眼,喊道:“一拜天地……”泣音怎么也压抑不住,几乎成了颤音。

跪着的两人相视而笑,对着天地躬身叩拜,郑重叩首。

天地作证,他们成亲。

第十一章

礼成。三人上来恭贺,沈珏取了酒,将酒盏斟满,五人各自饮了,老仙与许明世饮完便要散去。都知道这一双新人不易,谁也不忍心叨扰。

伊墨送客到门外,老仙迟疑着道:“你再想想,若是改主意了,一年后你便跟我走,如何?”

伊墨知他好意,点头应了。

老仙明知希望不大,却也还是欣慰,笑了一下,身影倏忽不见。

许明世拱手道:“我也该走了,再去游玩一年,等我日子近了,再来看你们。”虽未明言,却也是道别了。不能成仙的道士,最后也免不了一死。肉体凡胎,总会有这么一遭。

正说着话,柳延从里屋出来,望着许明世道:“你竟老成这样了。”

许明世哼哼一声,望着对方年轻光滑的脸,忿忿道:“你也会老的。”略顿,又指着伊墨:“再老也老不过你家这老妖怪!”

柳延眯起眼,戏谑着道:“他是妖怪,老又何妨,你是人,却老成这模样,岂不知有一句话吗?”

“什么?”许明世傻傻的往陷阱里跳。

柳延笑眯眯地道:“老而不死,是为贼!”

许明世一呆,反应过后几乎跳了起来,喊道:“你才是贼,你才是贼!”

那老小孩的模样,倒是把旁人都惹笑了,柳延也笑着,忍不住推他一把道:“这脾性却没变。天色已晚,我这院子小,没你住的地方,赶紧下山找家客栈歇息吧。”

许明世不跳了,站住了身子“嘿嘿”怪笑一声,指着他鼻尖道:“这么急着赶我走,当我不知道吗?”

“什么?”柳延莫名其妙的问。

许明世说:“你不就是想洞房了么。”

光影重重的院子里,柳延耳根一下子红了,斥道:“胡说八道!”

许明世还欲说话,被一旁沈珏喝了一声:“还不快走,要我撵你吗?!”也算是替柳延圆场。

要说许明世,这些年谁也不惧,独怕惹恼沈珏,实在是当年弑人父母,心中惭愧的狠了。加上两百多年过去,沈珏也没有找他偿命,心里益发愧疚的厉害,所以沈珏一恼,他就乖了,连忙告辞。

客人们散了,关上门只剩一家人,回到屋里,烛火摇曳中沈珏望着柳延,许久方喊了一声:“爹。”

这一声似带着泣音,透着一股可怜的委屈,让柳延瞬间难过起来。两百年前抱在怀中的婴孩已然成了挺拔青年。这中间,只有第一世相陪的十三年,而第二世,却连十年都无有。他在眼前青年的生命里,缺席了大半。

“小宝,”柳延低唤一声,道:“你受委屈了。”

怎么会不委屈呢?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尚未成年便被丢下,又跟着伊墨跋山涉水,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却又不相识。

三世记忆回来,柳延抚着他的发顶,只余一句:你受委屈了。

伊墨在一旁看着,因彻头彻尾经历了整桩事件,又是局中人之一,所以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委屈了谁。

或许谁都委屈。也或者,谁都不委屈。

沈珏抬起脸,破啼为笑语:“我愿意,没什么委屈。”

愿意,所以苦也不是苦。委屈也不是委屈。

再多血泪挣扎,也抵不过一句:我愿意。

甘之如饴。

柳延攥紧了伸过来的手,用力握住,侧脸凝望着身旁男子,面露微笑。

“你将他教的很好。”回到喜房,柳延如是说,心中愈发不舍起来,深知经了许多磨砺,才将冷情的蛇妖转成合格的父亲。而这些苦,都是自己铸就的。

有些话纵然他不说,伊墨也猜到大半,拉过他的手来,坐在床边道:“我哪里教过他,一切都是他自己学来的。”

“学什么?”柳延问。

伊墨笑,学什么还用说吗?教他再多,也不过是记住而已。唯有自己所学,才能刻进心里。

一世沈清轩,富贵公子,极要强的性子,十三年中狡诈奸佞之处只用在商贾之中,为族人造福,与人为善,也会对着外人低头,人言侮辱时宽容大度。只要不伤及亲人,他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君子。

二世季玖,生来富贵荣耀,心中家国天下,忠贞不二。铁马冰河征战一生,宠辱不惊。也是要强到了极致,不该低头时决不妥协,该妥协时也无犹豫。始终是非分明,活的明明白白,一点不肯含糊,果决干练。

两世为人,其实都是同一个秉性:该护着的,绝对不弃。

一世护家,二世护国。他都不曾背弃过。所以沈珏,毋须去教诲什么,自有人做给他看,一言一行,为人为事。

柳延取过红盖头,抓在手里低低笑,轻声道:“却都不好,否则怎么两世,都未娶到你。”说着手腕一掀,喜帕罩住了伊墨的脸。

伊墨不动,任红色扑袭过来,在眼前笼罩的严严实实。他自知此刻端坐在床畔,顶了红盖头的自己十足一个新娘模样,却不觉尴尬。曾经这人要娶,他不屑嫁,一面是眼高于顶,一面也是始终想象不出自己嫁人的模样。

而今大红喜色笼罩在眼前,他却想着,总算还来得及。总算没有辜负的彻底。

心中欢喜仿佛小小石块抛入湖底,水面漾起的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波纹。

辗转三世,他终于圆了他的梦,对方欢喜,他就欢喜。

喜帕外的世界,站在他面前的人,却渐渐通红了眼。仿佛身处梦中,却又深知是现实。

他们成亲了。

柳延捏住盖头下方,手指颤抖着,红布在他手下颤巍巍的掀起一角。

红帕下先露出了一截下颚的曲线,接着是单薄的唇,而后是鼻,最后是一双异常漆黑却温柔的眼。风华内敛,绝世无双。

柳延倾身过去,额抵着额,鼻顶着鼻,抬手,他将那方红帕罩住了两人。

喜庆的红成了他们的世界。

“我喜欢你。”柳延说。

伊墨抬手将他拥入怀里,应道:“我也喜欢你。”

“第一世喜欢你,第二世也喜欢你,”柳延眨了眨眼,泪珠滚落下来,低声道:“一直都喜欢。”

伊墨“嗯”了一声,露出笑容。往昔压抑的怅然与苦涩,长久的封存在心底,仿佛被光阴酿成了一坛酒,只为今天的启封。

封印被打开,那些磋磨与苦痛,已经成了一坛甘甜的酒。

喜帕下柳延贴上他的唇,许久不动,停滞在上面,仿佛在回忆曾有的温度与气息,凉而软。

嘴唇贴在一处,伊墨也没有动。

洞房花烛夜,喜帐被放下,帐中两人相对跪坐,柳延伸手替他宽衣,黑色的宽袍广袖落在一侧。在伊墨手下,他身上的垂带束袂也散落在一旁。

宽衣间隙,两人忽而抬起眼来,目光交接,柳延耳根发红,伊墨眼底却有微光闪烁。看上片刻,两人又重新低下头,扯去对方长裤细索。

终是赤条条一丝不挂了,仿佛两个刚出生的婴孩。

柳延却没有动,只是脸上微红,目光停在他脸上,仿佛在问询什么。他没有说话,伊墨已经懂了,倒是笑了一声,躺在枕上,伸手对他道:“来。”

柳延握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的凑过去,伏在他身上,先是亲了亲他的额头,一路往下,吻上他的唇,辗转一番分开后,才轻声问:“上一回……疼吗?”

伊墨说:“不疼。”

柳延却不信,怎么会不疼。他清楚记得自己是带着怎样的不甘与委屈打开他的身体,也记得那个晚上,自己流了多少眼泪。

若伊墨不疼,那必然是心更疼。

像是要补偿一样,柳延小心翼翼的亲吻着他,从额头到鼻梁,细细密密的亲吻仿佛安慰,也仿佛在告诉他,我不会让你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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