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累。”他摇了摇头。
“什么不累呀，别人家的小孩天天做功课到十二点，你不要说做到十二点，你回来作业写都没写过……”周叔老婆发话训他
了。
“我在学校都写完了！”
“你就糊弄你自己吧，不好好学习，你要学你爸爸那样将来出去卖菜哦，你想住一辈子这种地方哦！”
“好啦好啦我晓得喽不要讲啦！”男孩不耐烦地说。
周叔叹口气，又转向瀚歌：“你现在在上学，还是上班啦？”
“我……上学吧。”其实什么都不是。
“哦，在哪里上学呀？”
“……b市。”
“那可是大城市呦！全是名牌学校的啦，韦铭你看看哥哥学习这么好，你要向人家学习学习，将来才有好日子过，晓得啦？
”周叔老婆又按耐不住要教育自己的孩子。
学习好就能过好日子吗？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就算有了名牌毕业证，有了好工作，有了高收入，那又怎么样？对于我来
讲苍白不过刚才那通道尽头的一束光。
“对了，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周叔问。
“李瀚歌。”
“李瀚歌……”周叔重复了一遍，韦铭也跟着小声重复了一遍，鼓起勇气问：“哪个瀚，哪个歌呀？”
“浩瀚的瀚，歌曲的歌。”
歌……哼，爸爸啊，你希望我唱一首什么歌？哥哥……语，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歌。
或许在你起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注定，短暂如歌。其实在另一个人心里，对于“歌”，有另外一种解释。
“哦——”韦铭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瀚歌站起身，周叔想了一下，“你明天上午再来找我吧。”
“恩。”瀚歌会意点点头。
瀚歌一走，韦铭就问周叔：“周叔，那是谁啊？”
“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女人瞪了他一眼，又和周叔说：“怎么人死了才晓得来找？看他那样子像是有钱人，当年阿霞病
的时候怎么不来？要是当时有钱的话——”她还没说完，周叔就打断她的话：“别再说了。”
第123章
早晨总是充满朝气的，即便是在这样的筒子楼前。少年身上蓝色的校服在这一片灰褐色印象中那么突出耀眼。
瀚歌早早就来了，看见韦铭守着一个装满菜的三轮车站着呢，还没走进周叔就下来了，于是韦铭就跑开了，瀚歌看见他从自
己身边路过的时候嘴巴抿地紧紧的。
周叔看见瀚歌楞了：“没想到你来这么早呀！”
“您有事情吗？”
“我要先去送菜的呀！”
“……那我在这里等你吧。”
“要不……你等一下和我一起去吧，阿霞她……以前也在那里摆摊做生意。”
“……恩。”
周叔看了一眼瀚歌，又看了眼自己装满菜的三轮车，讪讪一笑：“这个……我们走着去好了。”
“恩。”
一路上大大小小的早点摊不少，一次性筷子的外包装扔地满大街都是，瀚歌撇了一眼，看见了一个红色塑料桶，里面装了大
半桶豆浆冒着腾腾热气，就那么敞开着谁要就给他盛一碗，路边不时有车子经过扬起灰尘，如果走进细看，一定会看见浮满
的尘粒。
“你吃早饭了吗？要不要吃一点？”周叔慢慢地蹬着车蹬。
“吃过了。您呢。”
“我也吃了，天还没亮就吃了呀。”
“那么早？”
“对呀，每天四点就要起床去批发市场取菜呀。取完了要给我老婆送去，每天都是她先去菜市场，我去取菜，缺什么就取什
么。路上会路过家，偶尔也回一趟，就像今天这样子。”
“很辛苦。”
“唉，不辛苦哪有钱赚地啦？以后韦铭上大学，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你看我们一家三口挤在那个小屋子里，那也都是为
了省钱呀，那是公家给我们这些穷人安排的地方，每个月只收不到一百块钱的租金。其实多花一点钱可以租到大一点的房子
，可是能省就要省的呀。”
“……”
“呵呵……叫你来住这种地方，肯定不会习惯吧。”三轮车的车链不时地发出金属碰撞声，嘎啦嘎啦的。
“……不知道。”
“阿霞她……好像还住地惯。她刚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她住不多久就会走掉的，谁知道一住就是五年。”
“……”
“像她那么漂亮的人，应该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可她竟然也跟我们一起摆起了摊子，我们卖菜，她卖水果。嘿嘿，那个时
候经常拿菜和她换水果来吃。”周叔说着笑了起来。
“……”
“你长地和她像，性格和她就不像，你这个孩子不爱说话，她一天的话就从来没断过。”
“她是很外向的人吗”
“恩，很热情的，总是笑咪咪的，她在的时候，整个菜市场都活跃起来了，大家总是有说有笑的。”
“……”你能开心地起来吗？既然还有好好生活下去的勇气，为什么要抛弃我呢。
“不过后来我也知道，其实她心里很苦的。”
“……”说着说着，街边摆摊的就开始多了起来，有时候一不注意，便会踩到菜叶子上，绿色的菜汁溅到鞋子上，很难洗下
去。
到了地方，周叔下了三轮车把上面的菜搬下来堆到自家摊子上，一边和老婆说了句：“今天你先自己在这里看一下。”
“晓得了。”
瀚歌看见，想要伸手帮周叔一起搬菜，周叔一拦他说：“不要搞地一手泥！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瀚歌听见也不再强求了。
这里和北方的菜市场没什么区别，杂乱肮脏的街道，偶尔还有一两只穿梭在人群中的杂毛狗，老太太们挑三拣四地往塑料袋
里装着东西，因为几毛钱的争吵不绝于耳。
“那时候她就在我旁边摆摊子，每天一起来，一起回去，互相照应着。”周叔没有再骑上三轮车，把车子留在了那里，让老
婆晚上骑回去。
“你……老婆呢？”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
“那韦铭……”
“他不是我亲生儿子，那时候阿霞在我左边摆摊子，我老婆在我右边。韦铭是我老婆带来的。”
“……哦。”
两人沉默走了一会儿，忽然周叔又开口了：“阿霞刚来的时候，我看她一个女人做什么都不方便，我和她又是邻居，平时有
什么事都愿意替她做，后来她就跟着我去了菜市场做了水果买卖。头一年我还没有别的想法，可是时间长了就……唉，我也
知道我配不上她，可是她和我说是她没有资格再做别人的老婆。”
“……她未婚先育。”瀚歌说。
周叔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也许是惊讶，可这也是他早就猜到的。
“可这并不是她的错。”瀚歌又说。
“……”
又是漫长的沉默，在沉默中又回到了那个筒子楼。瀚歌又仰头望了一眼，简陋的阳台上挂着拖把，拖把下面的墙壁上划过水
渍，污浊不堪，边缘还有些泛黄类似锈迹的颜色。那一道道液体顺着地心引力方向滑过的痕迹，像是黏聚了很多灰尘脓汁的
眼泪从没有瞳孔的眼睛里溢满而流。
上了楼梯，周叔没有打开自己家门，而是把钥匙插进了隔壁房间。
“自从她走了，这里一直都没有别人住过。”周叔走进去，爬上窗户底下的床，先把窗帘拉开了，那是一扇很小的窗户，灰
尘伴随着窗帘飞舞着。
屋子里的一切都很简单，只是一个人生存必要的东西，柜子上放着一瓶廉价面霜，从透明的玻璃瓶中可见还有大半的乳霜没
有用，只是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您经常来打扫吗？”这里不像是三年没有打扫过的样子。
“是啊。”周叔说着走到柜子前，搬来凳子，两人坐了下来。
“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找她？”
“小时候以为她早就不在了。长大了知道了是她不要我了。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情。”
“唉——哪有母亲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呢？她肯定有苦衷的。”
“我知道。我理解。”连你都不愿意面对我，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她真的很苦的。起初她什么都不说，每天都很开心的样子，后来有一次我……我和她透露了我的想法，那一次她和我说了
很多。”
瀚歌没有说话，安静地听他继续讲下去。
“她说她以前去过很多地方，做过餐厅服务员，做过导购，做过公司老板的秘书，可是每个地方都做不长。刚开始做服务员
的时候，总是有人要占她的便宜，后来做了大公司老板的秘书，她说她想正正经经地赚钱，可那老板要求她……做自己的情
妇，只要答应他，要多少钱有多少钱，阿霞不肯，被解雇了……
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听着很简单的几句话，谁知道其中她受了多少委屈呢……她说她这辈子最忌讳破坏别人家庭……再后
来到了这里，就安顿了下来。她说她甘心自己住在这种地方，也不想再受人侮辱……唉……”周叔叹了口气，不再接着说，
盯了一会儿柜子的抽屉，拉开了，从里面翻出一本书，翻了翻，找出一张照片 ——“你看，这就是阿霞，你见过她吗？”
只一眼，瀚歌心里所有对李秋霞的怨恨都瓦解了——妈妈，妈妈！这就是自己的妈妈，这样熟悉的面庞！画面中的女人在摆
弄摊位上的水果，被照相的人叫了一声，顺手把发丝顺到了耳后，望着镜头莞尔一笑，有些腼腆的眸光像少女一样清澈。无
情岁月留给她的仅仅是皮肤不再细嫩，眉目间的纯真是无法磨灭的永恒。
这一刻瀚歌理解了李秋霞为什么会抛弃自己——这样一个女子，她无法面对的是生命中的污点！
第124章
“这是谁照的。”瀚歌一手捏着相片问。
“一个外地人，和阿霞买完水果，可能觉得她上相吧，就给她拍了这一张。拍完他要了阿霞的地址就走了，过了没多久就真
的收到这张照片了。阿霞很漂亮，这张照片很好看，不过她看见以后只是笑了笑，就夹在这本书里，连个相框也没有啊。”
“……”
“她刚来的时候经常会去寄钱，后来钱被退回来，她只和我说了一句，她再也没有家了。”
“……”
“唉——”周叔看瀚歌一直低头沉默，深叹了口气接着说：“后来阿霞总是肚子疼，刚开始以为吃坏了东西没在意，后来有
一次在市场里晕倒了我们送她去医院，医生说她肠子里长了个瘤子，一定要做手术。我和我老婆一起送她去的，医生要我们
交完钱才可以给阿霞治病……”
“要多少钱。”
“手术费要一万两千块……”
“没有钱做是吗。”不过是许海燕一件大衣的钱。
“……当时我们一下子去哪里找那么多钱……我们问他能不能先做手术，然后再补齐费用，他们……”周叔犹豫着，怕说出
这样的事实让瀚歌难受。
“他们不肯。”
“……恩。阿霞到了医院就醒过来了，她看着那医生的表情和我们说，说她不做手术……她说……就算现在那医生肯不要钱
帮她治病，她也不治了……真的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又把她送回来……她笑着和我说没关系，平时吃东西多注意点，慢慢就
会好起来的……可是后来她越来越瘦，在市场的时候过一段时间就要我帮她看着，她要去厕所，越到后来去的次数越多……
直到有一天……这里停水了，我老婆去厕所的时候看见阿霞……便血，很严重，红红的一摊……我们逼她去医院，她怎样都
不肯，只说是上火了才会这样……”
“是癌症吧。”
“……应该是的，到最后她都没有去医院检查一下……有一天早上我来敲她的门，找她一起去市场，半天都没人开……”周
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话音过后，是长长地呵了一口气的声音。
“她死了。”
“……”周叔抬起头看瀚歌，他居然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自己亲生母亲去世的事实！
“……”可他只能这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么去苛责？
“……她经常会在水果摊上磕着瓜子和我说她喜欢天上飞的鸟，我问她为什么喜欢？她说她觉得它们很自由……”
“……”
“要是她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了，一定很高兴吧……”
“……”
“唉——”周叔叹口气站了起来，又拿出一个小钥匙打开了柜子左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铁盒交给瀚歌：“这是她生前
最珍惜的东西。”
瀚歌接过来，打开盒盖——“周叔叔，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恩。”周叔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盒子里有一条已经发黑的银项链，一个钢琴造型的八音盒，一张照片。
拿起项链，隐约地发着年代已久的银光，心型的吊坠是可以打开的——原来里面有张小相片，模糊的黑白印象里是一家三口
的合照，爸爸，妈妈，还有女儿。
那个八音盒，是八十年代很流行的。拧动几下发条，翘起屁股亲吻着的男孩女孩就随着清脆悦耳的音乐转起圈来。正午的阳
光从那一小扇窗户射进来，像舞台上的一束追光灯照在八音盒上，飘落的灰尘像挥洒在那小情侣间的金粉，空灵闪亮。你还
爱着他，你还爱着那个男人！我们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还有那张泛黄的照片，是襁褓中的婴儿。翻过背面，用墨蓝色的钢笔写着几个字。
瀚歌，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