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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者上——by小黛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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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都拓听到我略带疑问意味的自语,抬起头有些得意地笑了:“一定是阿爸夜袭成功,抄了脱脱人的后营!”

“为什么不可能是脱脱人这次倾巢而出,要用全部力量给你阿爸迎头一击?”我淡淡地扫了那个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的小子一眼,缓缓地收起了第三根手指, “还有,第三,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装出这种很无知很依赖的样子。这样就想要让我放松对你的警惕吗?你还差得远了,回去跟你阿妈再学两年吧。我既然敢让你看到这些东西,就不怕你在背后有什么动作。”

拔都拓突然收起所有无谓的表情,很诚恳地对我说:“你放心,我拔都拓绝对不会在战场上对并肩作战的朋友背后下手。不管我们的立场有多大的差别,在战场上,你可以把后背托付给我。”

我发现,拔都拓诚恳的时候,那张脸上仿佛闪着耀眼的光芒,让人无法直视。我没有说什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蹲在了一具尸体旁。也速少年们清理战场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他,那些孩子们很仔细地把他的刀捡过来,放在了死去战士的身旁。也许对勐塔人来说,死于战场是勇士的荣誉,无论是否敌对,死去的勇士都是值得尊敬的,把他们的武器和他们的尸体放在一起,就是这种尊重的一种表示。

看着那把被污泥掩盖了刀光的黑漆漆的弯刀,我的心里有一种淡淡的遗憾。

一个在那样的绝境里还能想到掩饰弯刀反光的战士,冷静而敏锐,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如果能在更为广阔的战场上相遇,这该是一个值得相交的对手。他不会是一个卤莽的人,却毫无意义地死在了一个只有卤莽者才会踏入的简陋陷阱里,是因为他也有他必须守护的人吗?我注视着那双已经没有焦距的眼睛,没有看到对死亡的恐惧,其实,留住了这个人最后一缕神态的那双眼睛里没有太多的表情,很平静,好像是在走向宿命中必须承担的结局。

第一次,我对这个世界上的人产生了一丝敬意,很轻,很淡,但却很真实。

我捡起他的刀塞进他的手里,用我的手覆着他冰冷的手,帮他渐渐收拢了手指,然后轻轻地抚下他的眼睑,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拔都拓一直在注意我的神情,这时挥手让两个也速少年过来,想要掩埋这个可敬的敌手,却被我拦住了。我站起身来,拂了拂手上的尘土,指着那具尸体命令他们:“其他尸体都散乱地丢到林子边上去,不要让人看出被移动过的痕迹。这个人和那个俘虏我们带走。”

拔都拓和那两个少年都惊讶地看着我,我在他们异样的眼神里淡淡地说:“走到半路的时候,随便找个山谷抛下去就行了,死者不会介意的。找不到这两个最要紧的人,塔里忽台怎么都会要伤一阵子脑筋了。”

好像就连拔都拓都觉得我有些过于冷酷了。他的视线跟着我,一直到我背过身去走了很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紧紧追随的目光,但我无意再做什么解释。对尸体表示敬意,那是件没有意义的事,就算是心里的缅怀也不可能保持多久,而对于逝者来说,无论怎样都已经挽留不住已经远去的生命。

重要的是活着的人,不是吗?

第二十二章:山谷

依照事先的约定,蒙阿术所带领的大队妇孺已经藏身在一个十分隐秘的山谷中。拔都拓手里有一张极其详尽的地图,其精细和准确程度让我很怀疑地图制作者的真实来历。据说这张图传自清娴夫人曾经伺奉过的勐塔王宠妃的老师,就是断言柯兰山脉以西还有其他文明的那位传奇人物。

按图索骥,我们这个小队倒是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条进谷的道路。俯视时,这个山谷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个长长的形状不太规则的口袋,袋口处是一条称不上宽敞的进谷小道,但也不能算是狭隘。步行的话,几个人并肩也能走得过去,骑马的话,估计可以并驾通行两匹,再多就嫌挤了。入谷口的地势略高,如果不是入谷后迎面就是一片茂盛的林子,山谷中的景象就能一目了然。以我的眼光来看,这绝不能算是易守难攻的最佳藏身地点,没有什么防御优势,唯一的优点是荒僻。

谷口的林子好像是一片野生的果林,树枝上没什么叶子,所以看起来显得有些稀疏,枝头倒是挂满了一种不知名的果实,有着拳头大小的紫黑色外壳和红色根蒂,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成熟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毒,反正不像是能吃的东西。我捡了一个落在地上的果实,拿在手上抛了两下,里面或许是空的,份量很轻。

我把玩着果实,看了看身边,那些也速少年们都已经快步跑进山谷了,我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抓到的那个左贤守之子被两名少年缚着手脚挂在一根树干上抬着走,也走得快要没有影了,其中一个还回过头来对我笑着挥了挥手。

不知不觉中,天色又开始亮了起来。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三个黎明了,在日起日落中,眺望着陌生世界里陌生人的生与死,还有并不陌生的浓得黏稠的鲜血,从最初的漠然到现在的些微牵挂,也只不过是不足三位数的若干个小时。我在无人的林子里站了一会儿,呼吸了几口带着露水的寂静空气,稍微排解了一下战斗过后常会出现的空虚感,随手抛开了捡来的果实,开始慢步向谷中走去。看着那个紫黑色的蛋形硬壳落到地上,和无数太过相似的硬壳撞在了一起,轻轻一滚,再也分不清彼此,我的心里泛起一点沉杂的滋味,但又很快平静了下来。

林子后面,也速人已经安顿好自己,女人们开始用石臼捣着粮食。长途跋涉后终于可以升起灶火来准备一顿热气腾腾的饭食,这件事似乎让女人们高兴起来,许多人脸上被泪水和汗水浸透了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一些。不远处的草丛里“哗”的一响,有什么小动物飞快地跑过,黄白相间的毛皮在草叶的缝隙里时隐时现,后面跟着一群也速孩子,兴高采烈地叫唤着追了过去,脸上已经看不到走在路上时那种跌跌撞撞的疲劳。

我慢慢地走着,一边在心里感叹,也速人的调适能力真的很强,好像随便找个地方扎下帐篷就能落下家一样。战争和死亡对他们来说,就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样家常,母亲会为失去的孩子哭泣,弟弟会拉住父兄的衣袖,但也只是当时那一刻而已。过去了,就像被风吹过了,悲伤就随之消散了。这样的民族总是容易出英雄的。

在人群的外面,我看到了一个矮小削瘦的身影和一双清亮的眼睛。小奴隶一手扶着拄在腋下的粗陋拐杖,一手拉着身上不太合身的半旧袍子,站在离忙碌着的也速人挺远的地方,视线一直追着那几个刚刚回来正在满脸兴奋地大声说着什么的也速少年,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羡慕。直到我走到他身边,小东西才转过头来不出声地望着我。

“怎么站在这里?小趸呢?”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不知道。”小奴隶没有避开我的手,但却皱了皱眉,似乎还是不太习惯这种略显亲近的触碰。

我收回手,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人群里的拔都拓。拔都拓好像把那些跟我们去伏击的也速少年都召集了起来,急着要去做什么,却被蒙阿术拉住了。蒙阿术交给拔都拓一样东西,然后又按着他的肩膀说了些什么,从飘来的不熟悉的音节里可以听出他说的是勐塔话,声调有些激动。拔都拓的脸色变得很阴沉,实际上,在他们周围的其他也速人脸色都显得很阴沉,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拔都拓身上,还有人指着那个挂在树干上的俘虏在大叫。我依稀看到蒙巴颜的头动了动,似乎醒了,只是装做还在昏迷。

“他们在说什么?”我问小奴隶。

“那些人死了。”他立刻回答。

“板车队?”我追问了一句。

小东西点了点头。

我眯起眼睛凝视着远处的拔都拓,周围纷争嘈杂的人群在我眼中渐渐褪淡为可以被忽略的背景,只有那个阳光般耀眼的少年的身影在这时显得无比清晰。这里可不是无线传输信号能跨越亿万光年的银河帝国,发送战报只需动动手指,按一下按钮就行了。在一个通讯如此落后的世界里,这样新鲜的战地消息,他是怎么知道的?其实,拔都拓身上的谜团还远不只这一个,总觉得那些隐约的迷雾背后掩藏着一种足以致命的危险。

这么想着,我面色沉重地锁起了眉头,身边的小东西竟然很快就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轻轻地拽了拽我的衣袖。我低下头,正对上小奴隶的眼睛,他在用目光很直接地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对他笑了笑,说:“休息的地方在哪里?我累了。”

小奴隶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带着我走向山谷的深处。等看到最深处的那片山崖时,我才知道列都选择这个山谷作为族人栖身之地的原因。从山崖边的洞口走入,一个洞穴交错的巨大喀斯特地貌溶洞出现在我的面前。好几个洞穴里都已经打扫过了,也有几个也速妇女在这里堆灶升火,应该是打算做饭了。溶洞深处黑黝黝的一片,立定下来的时候,隐约可以听到滴水声。有了地下水和能够遮雨庇日的岩洞,也速人大概可以在这里安稳地呆上一阵子了。

小奴隶把我领到一个较小的浅洞里,靠着洞壁的地方已经铺上了干草和羊皮褥子,这个单独的休息空间,不知道是不是蒙阿术看在小趸的面子上给予我们的特别优待。我靠着洞壁坐到褥子上,松下一口气来的时候,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尽了一样,人觉得极其疲惫,就连迎着小奴隶的目光微笑一下都变得有些困难。和拔都拓在一起,无论是体力还是脑力,都是极大的消耗,长时间的行军和种种计算谋划,无一不在侵蚀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情况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倦极而怠,我居然好像浅浅地睡过去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小趸正在身边蹲着替我换药。小家伙的脸色不太好,灰蒙蒙的,细长的小眼睛有点不自知的飘忽,手里在不紧不慢的动作着,神思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在看他。

“阿达,吵醒你了?”小趸呆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里的动作又慢了几分。

旁边没人的时候,小趸不会叫我阿达,所以我靠手肘的力量微微支起身体,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小奴隶不在,浅洞里只有我和小趸两个人,但外面从其他洞穴传来的声音也还是依稀可闻,好像挺热闹,有女人的声音,也有小孩的声音。

我望着小趸没有说话,也没有笑,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小趸在我的注视下渐渐地垂下眼睛,低下了头,手里翻来覆去地拉扯着我身上包扎伤口的布帛,过了好一会儿,盯着我的伤口皱眉说:“怎么还在流血,一点都不见好?”

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说:“没事的,我……”

小趸突然把手里的伤药和布帛往地上一扔,满脸怒气地冲我吼了一句:“你习惯了!是不是?忍着不叫痛很英雄,是不是?就算你习惯了,不痛了,别人看着也会难过的!”

我一把将这个甩着手就要愤然离开的小家伙拉了回来,把他的头重重地按到了自己怀里。小趸挣扎起来,两只手在我身上用力地拍打抓挠着,扒住筋肉的手指深深地扣进了我的伤痕里,带出了一股股温热的血液。我不松手,任由他打闹着,过了一会儿才低下头凑在他耳边说:“已经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多想,好好去做吧。心里不舒服,发泄出来就好了。”

小趸的手慢慢地停了下来,身体也不再挣扎,轻轻地伏在我怀里,闷着头瓮声瓮气地问:“你不问我干了什么,去了哪里吗?”

我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说:“想说的时候再说吧,现在乖乖的静一会儿。”

我没有哄小孩子的经验,也不知道这样的拍打是否管用,不过小趸倒确实安静下来,溶洞中潮湿的空气里只剩下我们两个轻浅的呼吸声。突然,我们俩几乎同时动了动,发现对方也想说什么的时候又同时停了下来。

小趸让我先说。我笑了笑,说:“小东西的拐杖是你帮他削的?”

小趸满不情愿地撇了撇嘴角,把头深埋在我怀里,闷闷地说:“谁让他走得那么慢却非要自己一点一点磨,还不肯让人背,连碰都碰不得,靠得近点就用那种独狼崽子的眼光看人。有几次都差点让也速人给抽烂了扔到路沟里。”

“你说要背他?”我吃惊地问。在我的印象里,这两个小家伙好像一直都不太对盘,打也打过一场了,如果不是小奴隶性格沉静话不多,明里暗地里也不知道要舌枪唇箭多少回,这个斥骂那个是贱奴,那个也鄙夷这个是骗子。想不到小趸真的会照顾小奴隶,而且听起来,在路上甚至为这跟也速人还闹过矛盾。

听到我有些拔高了的诧异声音,小趸把头埋得更深了,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腰带,嘴里传出一句蚊子般的轻哼:“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忘,一定会做到的。”

这话乍一听,像是在说答应我照顾小奴隶的事,但有好像还有些别的意思,甚至于是在以一种很小趸的方式提醒着我,许诺的事情就应该要做到。对于小趸这种随时可能流露的不信任,我只能无声地笑笑,把那颗在我胸前捂得越来越烫的脑袋抬了起来,用手背轻轻地拍了拍不知是因为憋闷还是太热而变得通红通红的小脸。

小趸挣开我的手,把侧脸贴在我胸前,好像我身上的冰凉让他觉得很舒服,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轻轻吐着气。趴着睡了一会儿,小趸微阖的双眼突然睁开来眨了眨,然后提高了声音,用一种明显是在撒娇的腔调看着我说:“阿达,我在谷里找到一个好地方,今晚陪我去看星星吧。”我看了小趸一眼,侧头向洞口望去,正看到蒙阿术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在他背后,另一个人影丢下了一声沉闷的怒哼,转身走掉了。

“好不好?阿达,好不好?”耳边是小趸一声紧过一声的催问。

“好。”我对他笑笑,然后转向似乎总是会很凑巧地在这种尴尬时候出现的蒙阿术,像是没有看到刚才的那一幕似的淡淡地点了点头,“有什么事吗?”

蒙阿术的目光在我和小趸之间转了转,又假咳了两声,才走过来对我说:“阿拓让我来问问你,对那个脱脱人俘虏有什么打算吗?”

我微微皱起眉:“拔都拓他自己会没有打算?该用刑就用刑,想问的东西都先问清楚,至于能不能用他从左贤守那里换得更大的利益,这些拔都拓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蒙阿术蹲到我身边,摇了摇头,解释起来:“勐塔人的规矩,谁抓获的俘虏就归谁处置,俘虏要是没有人来赎,就是抓获他的人的奴隶,所以哪怕是族长都不能强占这个权力。为了这,阿拓刚才还强压着族人,不让他们杀了这个俘虏为塔丹爷爷报仇哪。”

我不动声色,淡淡地推脱:“这个人也不能算是我俘获的。”

蒙阿术闻言咧嘴笑了起来:“这我可听说了,那些小子们都传得神乎其神的,说你连刀都没有动,只用一根鸟毛就把蒙巴颜给打倒了。而且不仅是这个俘虏,还有二十多个脱脱骑兵哪。阿拓也是那么说的,左贤守家的家兵可不是普通人,那都是些很厉害的勇士。我们捉到脱脱人一般都是先打一顿,然后要么杀掉,要么卖给其他部族当奴隶,得来的钱都归抓获俘虏的人。蒙巴颜是左贤守家的嫡子,反正牛羊你是不会要的,但也可以让他们拿些金银珍宝来赎,不过阿拓觉得你说不定有什么要问的。是杀是卖还是让人来赎,这些都要你来拿主意。”

从遇见他到现在,这倒是我第一次从蒙阿术对着我的笑眼里没有发现鄙夷、憎恶之类的负面情绪。平时显得再老成,他毕竟也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次小规模战斗的胜利和二十多条人命就足以为我赢得他的尊重和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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