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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者上——by小黛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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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认同

说到黑沙王女的爱情宣言之时,小家伙的嘴角边微微地露出了一丝得意,我看在眼里,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愚蠢。”

现在我已经可以基本肯定,小家伙从脱脱族偷走的东西,就是那个所谓带有王权象征的苏鲁锭,估计此刻已经随着那匹宝马“飞云”回到了黑沙王廷,成了靖宁王世子献给黑沙王女的礼物。

这东西被称为勐塔至宝,但在我看来,却更像是一个会带来厄运的灾星。

传说中骁勇善战的前任勐塔王会死在战场上,不排除就是因为那个大部落族长觊觎苏鲁锭而在背后下了黑手,而这个族长就更惨了,权杖在手里还没有捂热就枉送了命,从后事来看,刺客是由察尔斤族所派的可能性极大。当然,察尔斤族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当了几年空头可汗,最后落了个灭族的下场。按照历史的惯性,下一个倒霉的就应该是脱脱族了。所以不能不说列都确实聪明,把这个烫手的东西扔出去,换取了几年至关紧要的休养生息。这份智慧跟他给我的印象很不同,让我觉得有些怪异。

南稷靖宁王世子为黑沙王廷盗回了苏鲁锭,看似是一份天大的婚典贺礼,其实也不会是安了什么好心。毕竟,对于南稷或是北方诸侯来说,与黑沙结盟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挑动黑沙与白沙之间的内战。勐塔人越衰弱,稷人就越安全,这就是国与国之间的现实。黑沙王女又不是刚刚成年,苏鲁锭也不是第一天落在白沙可汗的手里,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靖宁王世子的迎亲队伍到达黑沙以后就传出了这样的消息,只要随便嗅嗅,就能闻出阴谋的气息。至于阴谋的源头嘛,看看我脸旁那张狐狸似的小脸也就不难猜到了。这大概是小家伙很得意的事,所以讲到这里,脸上很有些沾沾自喜,却被我的一句否定说得沉下了脸。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帐篷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冷清。少了耳边的絮语,外面的人声马嘶显得清晰起来,更衬得帐内一片压抑的沉静。不时有脚步声在帐篷前走过,隐约的还能听到有人在低声窃语,不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奉命监视我们的探子。

作为拜尼家的子孙,这种朝廷和国家间的阴谋争锋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所有这些虽然都只是基于推测,相信距离事实也不会太远。敏锐地从传言故事中推想出当时可能的真相,这更多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反应,而非我对这个世界上的王朝更替真有什么兴趣。

当然,思考本身倒也是一种乐趣。人世间没有多少事情是真正经得起推敲的,推敲的过程本身其实相当枯燥无趣,只是当你掐头去尾地把事实用一种故作姿态的方式表达出来时,这些事实在别人眼中或许就会变得极其神秘。我知道,在小家伙的心目中我已经是接近妖魔般的存在。我虽无意装神弄鬼,但也不介意他对我抱有这样的敬畏,所以只要他不问,我就不会主动地去解说。

在这场沉默的对抗中,终于还是小家伙先沉不住气,眨了眨一直瞪着我的眼睛,突然凑在我耳边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长时间专注的思考再加上跟这个小子之间心理上的对抗让我觉得很疲倦,脑子有点昏沉,像是吃得太饱时大脑缺氧的感觉。如果不是浑身刺骨的疼痛,我想我大概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为什么那么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小家伙明显对复述我的那句评语深有抵触,嘴角还是有些微微抽搐,不过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已经想到很实际的方面去了,让我再度觉得惊讶而赞叹。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有没有在两侧都是高山的深谷里尝试过攀登山坡?”

小家伙有些狐疑地看着我,愣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语调平缓地说:“打仗就像爬山。士兵是站在深谷谷底的人,眼睛能看见的只有自己手中武器能够触及的范围,哪怕抬起头,他也只能看到不远处属于自己这边的山坡,而看不到整座山的样子。将领踩着士兵的肩膀而上,他们是站在山坡中腰的人,他们的视线能够涵盖麾下兵锋所指的方向,低头看到的是己方的坡地,抬头眺望的是对方的坡地。只有一种人是站在山坡顶上的,他们才是战场上的灵魂,这些人被称为统帅。站在这个位置的人,不仅有低头欣赏整片山脉美景的权利,更有掌握全局的责任。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他脚下的所有炮灰就会白白牺牲。”

“炮灰是什么?”小家伙有些困惑地插嘴问。

“嗯?”我顿了一下,然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就是那些用自己的性命去填满达到胜利必须跨越之沟壑的可怜人。”是啊,说起这些就想起当初那段纵横星际的军旅生活,不知不觉间讲的有些投入,居然忘记了这里还是冷兵器时代,没有炮,哪里来的炮灰。

“国家养兵,士卒以身报国,怎么会是可怜人?”小家伙似乎很为能抓住我的语病而得意,满脸是理所当然的不满,完全不顾自己已经离题千里。

对面他的质问,我愣了一愣,心里泛起一丝失落,更多的是自嘲。怎么会跟个小孩说起这些来了?是因为太久没能与人进行语言上的交流了吗?所以才会忍不住说了那么多无用的废话。我究竟想要干什么?是渴望交流,还是渴望认同,或者是在打算改变他?这可能吗?这样的念头应该是可笑的吧。我的思想和观念与这个世界上的理念相差何止千里,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伦理基础,怎么能期望一个孩子能够听懂我要表达的是什么。

我突然的沉默让那个孩子有些惊讶,他把手压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唤了两声。

我正要收拾心情回应他,却突然被一股远远强烈于平时的痛楚弄得失去了说话的力气。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命挤压着,一阵阵地痛得发闷,那种火烧一样的感觉让整个身体都变得又硬又重,人好像不受控制地就要向下沉去。

那个孩子从我肩膀不断的痉挛中察觉到我的痛苦,有些惊慌地搭着脖子捧住我的头,在我耳边急促地低声叫着:“你怎么了?说话呀,你怎么了?”

我大口喘着气,努力地想要平复脏腹间翻江倒海般的感觉,浑身冒出了一阵阵的冷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够勉强开口说:“不要紧,旧伤而已,我习惯了。”

那个孩子看着我,突然抬起手,用衣袖替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用一种从没在他口中听到过的温柔语调轻声说:“很痛吧?其实,你是个很勇敢的人哪,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没有哼过一声。”

我自嘲地笑笑,继续粗粗地喘着气。这算什么,玩家家酒吗?被一个小孩子抱在怀里这样哄着,我忽然有一种角色错乱的感觉。如果他是个原来那个时空里的女孩子,我想我占据的,应该是一个布娃娃的位置。

小家伙倒是好像很喜欢现在的这种气氛,一直抱着我头不放,过了好久才凑到我耳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告诉我,我应该站得高高的,而不是做那些只看到眼前的士兵所做的事。我出来的时候,那些老家伙都跟我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我不爱听,没理他们。你说的话我爱听,比那些经论典籍有意思多了,这才是勇士该说的话哪。”

我心里一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想不到他居然真的能听懂。我的本意当然不是在劝戒他不应该轻身涉险,但能看到一层也算是不错了,至少说明我和他之间还是可以交流的,这个发现让我有些鼓舞。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问:“知道为什么说你愚蠢吗?”

“是啊,为什么要那么说呢?那块骨头总也不动地方,这些狗不就咬不起来了吗?”小家伙笑眯眯地涎着脸凑到我面前,刚才还很正经的脸上已经满是无赖相。

“拿了骨头就该马上回去丢给黑狗,你还在白狗的地盘上跑来跑去,是为了要把也速族这只花狗也搅进来吧?”我顺着他的话意说了下去,声音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平静,“你低估了列都。”

“列都?”小家伙皱起了眉头,露出思考的神色。

我轻声地提示:“想想列都是怎么崛起的。也速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部族,怎么会跟当年白沙最强大的察尔斤族轻易开战?”一边说着,我一边蹙起了眉头。阴谋,有一股阴谋的味道在整个故事中若隐若现地飘荡着,让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小家伙的脸也皱得紧紧的,秀巧的鼻子越发显得尖细,眯起来的眼睛里闪着一点点的光:“也许他根本没有中毒,也许他的本意就是要除掉察尔斤族,也许他交出苏鲁锭的目的是要让脱脱族成为众矢之的,也许……”顺着我提示的思路想下去,小家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鼻尖间冒出一点点冷汗。

“如果真是这样,列都就是草原上最可怕的人!”他有些失神地瞪着我。

“那是因为他一直都让自己稳稳地站在山坡顶上,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更清楚地知道自己五年十年以后要做什么。”我淡淡地回答。

小家伙抽了口冷气,搁在我头侧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我看了他一眼,轻声说:“要不然,靖宁王怎么会为除掉列都而颁出那样奖赏?”

“我以为……我以为,那只是王爷想要挑起白沙内斗的离间计。”

他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领,手心里全都是汗。

第七章:拔都拓

傍晚时分,我和小家伙之间意外地开始变得平和温馨的气氛被一个人的贸然闯入打破了。

在这之前,小家伙曾经很认真地问我:“你能不能做我的师傅?”

我望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他。

虽然答应下这个要求能让我得到小家伙更多的帮助,对我前往南稷的计划肯定会有好处,但靖宁王府这个地方却太过招摇了,并不是我理想中的藏身之地。小家伙虽然死不肯承认自己世子的身份,但那只是不服气的倔强嘴硬。他的身份太显眼,是那种走到那里都会吸引目光的人。抵达南稷后,我势必就不能再与他有过多接触。我不愿意骗他,就只好看着他的小脸一下子跨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靠在我身边扭来扭去发着脾气。

我没有什么哄小孩的经验,实在被缠不过,只能想办法转移他的视线,想了想后对他说:“你身上好像带了不少小东西,找机会扔掉吧,尤其是刺伤马蹄的那些。”

他臭着脸,半天才说:“早扔掉了,还等到现在吗,哼……”

我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好像已经不是在山谷中初见时穿的衣物了。想想也是,哪怕是个小孩子,也总是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没有搜查过,列都大概也不会这么放心地把我们丢在这里不闻不问。我记得那个叫馨儿的女人曾想用糕点骗小家伙换衣服,当时被他蒙混过去了,也许是他身上还有未及处理的东西,比方说那个装了断肠草毒的瓶子。至于后来是什么时候把衣服换掉的,我倒没有注意到。

虽然没有洗过澡,但换了身干净衣服,又把头发梳了梳,小家伙清秀的小脸干干净净地显露出来,鼻子小而翘,嘴唇微嘟着,眼睛虽然不大但是里面的光彩却很清澈明亮。每一皱眉时,鼻子也会跟着一起轻轻皱起来,露出两个白瓷般的小虎牙,看上去娇俏可爱,样子很顽皮,也很讨人喜欢。

我微微有些出神,不知不觉地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脖子,然后安静下来,任由我的手轻轻地揉搓着他细细的头发。

不过,他很快发现我在神游天外,马上就拉着我的袖子凑了上来,一边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边似乎很生气地质问:“喂,你在干什么?”

我收回无意识地投注在帐顶的目光,对他笑了笑,低声问:“靖宁王世子叫什么名字?”

“商是南稷的国姓,靖宁王是宗室近支,世子的名讳上牧下攸。”小家伙挺了挺胸脯,脸上显出肃穆傲然之色,一看就是很以自己的身世为豪的样子,偏偏还要嘴硬,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叫小趸。”

“牧攸……”我轻轻念了两遍,看了小家伙一眼,“听起来不错,不过还是小趸好听。”

小家伙惊讶地望着我,张大了嘴,好像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评价他的名字:“牧攸这样的名字意义深远,哪像小趸,听上去就是个小孩子的名字。”

“你本来就是一个小孩子。”一句玩笑般的话,我却说得异常严肃。

小趸看得一愣,但却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眼中的神采都收了起来,重又露出那副抖抖索索、茫然无措的表情。不过那张凑到我耳边的小嘴里,吐露的却是完全不同神态的话语:“喂,聪明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淡淡地回答:“不记得了。”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原来的名字,我不能给那个疯子留下任何可能的线索。

小趸看了我一眼,没有再问,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把小脸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一瞬间,我有一点感动。

我能感到这个说谎扮假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流畅无碍的小家伙身上难得的流露出一种真诚的气质。我不愿意骗他,也懒得杜撰假名,反正时间早已久得足够我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了。而他似乎也能明白这些,所以用不言不动的宁静来回报我的诚实。

下一刻,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就被随着帐帘掀起而呼啸鼓入的冷风吹得一干二净。

伴着冷风进来的,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也速孩子。

他的年纪应该小趸差不多,身量却要比小趸足足高出半头,穿着厚重的勐塔人的棉袍子,壮实得像头小牛一样,四方的脸上闪动着小麦色的健康光泽,不是小趸那样白净的样子,只有微微下弯的狭长眼角才能隐约看出他母亲那种柔媚缱隽的风情。

“拔都拓!”又另一个孩子从帐门外跑进来,急切地大叫。

“怎么了?”小趸从我身边支起头,一副迷迷蒙蒙还没睡醒的样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名叫拔都拓的孩子几步走到小趸面前,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力一扭,狠狠地说:“你说!赤焰是怎么会死的!”

我大吃一惊,难道我和小趸之间的交谈都被他们听去了吗?我和小趸在说话时都是用嘴直接凑在对方的耳朵上,要是这样都能窃听,岂不是要推翻我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识。这么想着,我不由得多看了那个孩子几眼。感应到我的目光,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瞪了过来。

小趸已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拔都拓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回过头去死死地盯着小趸不放,抓住小趸胳膊的手也纹丝不动,小趸那种程度的挣扎对他而言,就像蚂蚁撼树一样,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跟在后面进来的那个孩子看到闹了起来,赶紧走过来拉住拔都拓的袖子:“拔都拓,快放手,你阿妈说过不能亏待客人的,这位客人很重要哪。馨儿姨娘她们马上就要送饭过来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蒙阿术,你让开。”拔都拓终于松开了小趸的胳膊,但也甩开了拽着自己袖子的同伴,满脸不耐地说,“我阿爸和赤兀塔叔叔他们都不肯告诉我赤焰究竟是怎么死的,要不是这两个家伙,赤焰怎么会坏在脱脱人手上!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走吧,走吧。不是脱脱人,还会是谁哪。”蒙阿术在旁边一个劲地催促着。

“让开!”拔都拓一把推开蒙阿术,冲过去,对着小趸的脸就是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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