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了一眼我脸上的神情，罗德里哥玩味地敲了敲桌面，从手边递过一张纸来。
看着手中的调令，我惊讶地眯起了眼睛。
第四十八章：秘密
“要塞司令？”我把手中的调令又看了一遍，那上面确实写着我的名字。
“别高兴得太早了，小子。赫南斯堡那种战备等级最低的五级要塞，最多只能算是一个驻兵站，根本就没有宇宙级的重型战舰，就算配制满员也只有十来条行星级的太空巡游舰，还都是些从其他战区轮换下来的古董货。实话告诉你，那个地方一直处于战略后方，已经有很多年没打过仗了，我个人很不看好你未来手下的兵员素质。”罗德里哥一脸淡笑地看着我，似乎打击我能给他带来不少乐趣。我猜，就像我本能地讨厌他一样，他心里其实也很讨厌我，因为我是母亲为父亲生的孩子，那种为家族留下的血脉。
我虽然很想回他一句，战斗力再薄弱也比厕所要强吧，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表现得太过失态。可是我掩藏在虚握着的拳头里的手指还是微微有些颤抖。十三岁进军校，经过六年的学习和训练，到现在我也只不过才刚二十岁而已，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原以为在某些人的蓄意打压下，这辈子都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文职了，没想到忽然之间，战场的大门就这么向我打开了，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吸了口气，压下了还在骨髓里喧嚣的兴奋，我捏紧了那张薄纸问：“怎么会这样突然就调我走，还升了阶？”
调令是帝国军部发出的，下面的签署人是军务大臣荣格侯爵，一个老资格的实权人物，不过跟拜尼家并没有太深的关系。为了配合新的职务和身份，我的军衔也升了一级，成了少校。不过我却来不及高兴，反倒有些紧张。
把一个管厕所的后勤参谋越级提拔到要塞军事主官的职务上，哪怕那个要塞的级别再低，这都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极端举措，文职与武职之间的转换，带着一种强横的暗示，近乎是在罗德里哥脸上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谁知道那个男人此刻表面的平静背后是不是隐藏着巨大的怒火，在他手下干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出了名不好相与的暴戾人物。我可不想为军部这个莫名其妙的决定而白白遭受罗德里哥的报复，我不怕他，但也不愿意为不是我做的事情去承担不愉快的后果。
“突然？小子，这可一点儿都不突然。为了这份伟大的调令，我已经跟荣格那个老家伙扯了快两个月的皮了。”罗德里哥毫无风度地阴笑起来，眼睛被巨大的褐色眼袋挤成了一条细缝，如果不仔细看，人们很容易就会忽略从那两道缝隙里闪出的可疑精芒，“不用觉得惊讶。一个优秀的世族子弟落到了我这种出身平民、对贵族充满怨恨的杀人魔王手里，谁都知道那会是多么悲惨的境地。有那么多先例为证，没有人会怀疑我的手段和动机。至于扫厕所嘛，小家伙，那已经是对你的特别优待了。哼，军部的那帮老东西就算对拜尼家再戒惧，也不可能让一个跟他们同属于上等圈子的人来受一头猪或是一条狗的折辱。才几个月就有人忍不住了，他们的耐性可是越来越差了。”
罗德里哥的话并没有夸大其词，他在恶意欺压年轻贵族方面的名声确实很臭，往往身世越高贵的青年，在他这里受到的荼毒也越惨烈。也不是没有人打算改变这种状况，想要教训一下这位帝国头号悍将，可是据说直闹到御前时，罗德里哥都敢一脸杀气地当着皇帝陛下的面把配枪拍到桌子上，再也没有半分平日里的儒雅之气，而帝国的最高元首也拿这个嘴里没有一句粗话但却能把朝堂重臣骂得浑身战抖如筛的老兵痞没什么办法，反还要倒过来极力安抚自己的近畿卫戍司令。
闹过几次之后，也就没有人再敢来捋这个从血肉堆里滚过来的杀人王的虎须。很难得的，贵族们选择了退让，大家子弟都竭力避免到罗德里哥麾下任职。至于我，则是在军校生的毕业遴选中被这个魔王硬抢到卫戍部来的，否则我也不会对自己的前途一度绝望到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地步。
我听得出他话中隐藏的怨毒，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仇视贵族。如果没有那种按照出身将人划分为不同阶层的制度，他也许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不会被迫跟情人分手。我甚至有些异想天开地觉得，从这个角度来看，联盟似乎更适合他，如果哪天有人告诉我罗德里哥叛逃去了那边，我大概将在更加厌恶他之余，也会理所当然地赞同他的选择。
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谁都知道帝都的卫戍司令是皇帝陛下最忠心的心腹爱将。罗德里哥是个充满矛盾的怪人，就是他，一面在恶毒地仇视着周围的一切，一面却始终都在尽心竭力地为帝国的安危出谋划策，一门心思要把联盟的发展遏杀在摇篮中。没有人会怀疑罗德里哥的忠诚，他是一个彻底的孤臣，一匹独狼，死在他手里的叛乱者和政敌绝对血可飘橹，没有庞大家族力量的支持，树敌无数的杀戮让他只能紧紧地跟随主君的脚步，永远做皇室的忠犬。
听说当年帝都政变时，仅仅一夜之间他就杀了数万人，亲自率领着手下的暴卒浑身浴血地从一个目标走向另一个目标，终夜未眠。他们甚至没有动用能量武器，而是高举着战斧，就这样向惊慌的人群冲去，不论老少男女，只要是在指定区域之内的人，一律都不问情由地被这些身穿黑色制服的士兵杀死。对许多人来说，那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这些死者中还有曾与罗德里哥并肩战斗过的军中同僚，受到清洗的原因也只是因为其存在可能会消减新任皇帝对整个帝国的控制力。
其实在许多时候，罗德里哥看起来还是很文雅温和的，甚至还有一点艺术家的风度，只要换身便服独自走在大街上，没人会认出擦肩而过的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就是那个曾经让辉煌的帝都深深浸泡在鲜血中的臭名昭着的恶魔。要让他这样的人也必须通过极端外露的报复手段才能稍为缓解的伤痛，一定曾经痛得很深。不但要自己动手去毁灭一份感情，而且还要表现得那么无所谓，我开始有些明白他在说我不懂得爱情时心里的那种感受了。
所以我更加不解地问：“将军，您这样做，是在用那些‘所谓’的迫害来换取更有利的条件，是在为我铺路吗？可我觉得，相比其他那些不幸落到您手里的贵族弟子，您更憎恶的应该是我，不是吗？”
我把“所谓”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口气里不由得带上了点嘲讽。不管这是不是他对军部大老们耍的花枪，但对我来说，迫害就是迫害。每天坐在那个早已沦为整个卫戍部笑柄的办公室里，面对着随时都会出现的毫无缘由的申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对自己的能力弃如敝履，把自己的荣誉扔在地上不停地践踏，连同僚们一个无心的善意玩笑都能让我心底刺痛很久，五个多月的时间，日复一日，能撑到现在，我对自己的顽强都感到惊讶。
罗德里哥收起笑容，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毕竟是他的儿子。”
只是这样吗？我注视着他，他的语气很冷漠，气势也一如既往的沉稳，可我却似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特别在意的光。除此之外，眼前的人让我完全看不清深浅，对上他就好像坠入了一个旋涡之中，思维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节奏和方向旋转，总是时不时地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这样一个人，让我深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稚嫩。
放弃了毫无结果的揣测，我低头想了想，再次把疑问的目光投向罗德里哥：“为什么会是大后方？为了这个位置，您一定也费了不少精神吧？”
在他刚才那些话里至少有一点是绝对的事实，拜尼家的人只要走上战场，就会被派往最危险的地方，好像还从未出现过例外。军部要把我调走，而且是担任武职，通常来讲是不会往后方派的，罗德里哥肯定用了什么花招，这里头说不定还有藏在桌子下面的其他交易，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此刻，卫戍部最高长官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从“鼠肚鸡肠的肥猪”升格为“故意扮出一脸猪相的该死的老狐狸”，我不信他会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扔过去就算了，那个赫南斯堡要塞一定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后方并不意味着安全。你对布雷菲德星域有多少了解？”罗德里哥一边问我，一边伸手按下了传唤器的按钮，“梅琳中校，请把有关布雷菲德星域和赫南斯堡要塞的资料送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再给我和拜尼少校泡两杯茶，拜尼少校的茶里……”
罗德里哥看向我，目光中有一种让我微感困惑的莫名的殷切。我没有再拒绝他表现得相当露骨的示好，拉了把椅子隔着办公桌坐到他对面，朝着传唤器说：“清茶，什么都不用放，谢谢。”
“遵命，将军。”传唤器里传来梅琳中校清冷干脆的嗓音。
“赫南斯堡要塞是布雷菲德星域仅有的两个驻兵点之一，另一个就是布雷菲德星域的首府星布尔基勒，过去也曾被称为参宿六，是一个战备等级三级的城市行星。”罗德里哥关掉传唤器，靠在椅背上对我笑笑，双手交叠在凸起的腹部上，“也许你对它会有点印象。”
我端正地坐着，后背和椅背之间保持着符合礼貌的距离，点了点头：“参宿这种说法，是在地球时代某些来自东方的神秘高智慧人群所使用的星辰命名方式。我曾经学习过这种楔形文字，所以多少有些了解。至于布尔基勒，我只知道那里曾经是一个科技基地，后来好像被部分废弃了，具体情况并不了解。”
罗德里哥又露出那种让人心寒的恶毒冷笑：“参宿六确实是科技基地，但并没有废弃，你知道的情况只是对外公开的说法。相反的，几十年来，那个地方都在进行着某种极为机密的研究，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所谓的废弃，只是提高了研究的保密等级，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
正说着的时候，梅琳中校打开门，送来了一套精致的茶具和一壶浓郁的红茶，还有带着奶油清香的小点心和一个小巧的数据播放器。我站起来微一鞠躬，道了声谢，伸手接过茶具放到罗德里哥的办公桌上，一回头，又看到老家伙脸上浮现出缅怀的神情。梅琳中校冷冷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把手中的播放器送到罗德里哥面前。
罗德里哥挥了挥手说：“交给拜尼少校吧，就算是我送的升职贺礼。”
梅琳中校对我的新军衔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也没有开口道贺，直接把播放器递到我手里后，就轻轻地一碰脚跟，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过身利落地走了出去。
目送梅琳中校的身影消失在再次紧闭的重木门后，罗德里哥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突然换了个话题：“小子，知道生化人吗？确切地说，是拟形生化人。”
我从他手中接过茶壶，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端在手里，望着杯子上的蒸汽，笑笑说：“帝国不是正在跟联盟进行‘生化生物技术防扩散协议’的谈判吗？签约应该就在近几天了。新闻里到处都是这方面的报道，能让那些毫无修养的野蛮人像绅士一样坐到谈判桌前来，这可是皇帝陛下最悲天悯人的光辉政绩。现在还不知道拟形生化人的人，恐怕都是外太空来的吧。”
“你怎么看？”罗德里哥喝了口茶，态度悠闲地问了一句。
“什么？生化人？”我抬头问。
罗德里哥看着我点了点头，等待着我的回答。
“也许他们会是人类文明的末日吧。直接成人，没有成长过程，不需要繁衍……”我看到罗德里哥听到“繁衍”这个词的时候不悦地皱了皱眉，话音不禁稍微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说了下去，“这样的生物不会有感情，也不懂得珍惜，更不会去传承什么。虽然没有新闻里奉承得那么夸张，不过陛下这次确实是做了个英明的决定。生化人从功能性来说与常人无异，但他们的复制速度显然要比正常人类的生育速度快得多，如果不制止这些生化人出现的话，正常人在社会中的位置很快就会被他们所取代。等到他们成为社会主体的时候，银河文明也就该终结了。”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看来不久就会有仗可打了。”罗德里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笑了一下，语调散漫地说，“回去好好看看那些资料吧，会对你有用的，小子。这仗恐怕不好打，凡事都自己小心点，别死得太早，你父亲会伤心的。”
“您的意思是说，布尔基勒那里搞的研究就是拟形生化人？”我的手抖了一下，手中的茶差点泼翻。
罗德里哥不置可否地一口一口地把茶喝完，舔了舔嘴唇，又从桌上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漫不经心地说：“再告诉你个秘密，小子。生化人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没有机会去发掘自己的感情。大家都知道，生化人不需要通过传统的方式来生育儿女，但他们还是有性欲的，只不过分泌物的成份跟自然人不同而已。”
“分泌物？”我看着他，淡淡地问，声音不高，听上去好像对老家伙嘴里的秘密兴趣并不是太大。罗德里哥今天带给我的惊讶已经太多了，我似乎都有些麻木了。
“是的，分泌物。”帝国一级上将的脸上浮起诡笑，“生化人的精液里是没有精子的，因为没有必要。不过里面含有某种特殊的物质，如果体内留下这些精液的是一个普通的自然人，这种物质会小幅度地改变那个人的体质，改变的过程很细微，但却能让他的身体具有某种与跟他发生性关系的生化人相似的特征，就像是留下了一个印记，而且，这种印记是可以遗传的。要说传承，这大概也可以说是一种生化人的传承方式吧。”
一种可以遗传的身体印记，而且是通过性交的方式来记录，听上去很怪异，很像是某个科学疯子的狂想，不知道那些研究者为什么要给不会生殖的生化人设置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功能。也许真的是一种传承方式？那么接受了他们遗传的后代会是什么样的？半生化人？带着某种异常印记的正常人？或者是部分非自然的自然人？想起来就觉得混乱。我没有问罗德里哥这些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只是轻轻地摇摇头，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没有出声，罗德里哥也没有再说什么，我们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下来，慢慢地喝着手里的茶。空气里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增长，我好像已经不太讨厌那个男人了，至少不再像原来那么讨厌。茶的香气和一点清淡的苦涩味道萦绕在口中，让我觉得很舒服，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后背靠到了椅背上，一边的手肘也放到了扶手上。
“也许你愿意听一段演奏？”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罗德里哥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也跟着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桌面上的传唤器里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噪音，重木门外也传来隐约的争吵声，然后门就一下子被推开了，一队身穿宪兵制服的士兵跟在一个军法官身后态度狰狞地大步走了进来，后面是深皱着眉头的梅琳中校和一众神色愤慨的卫戍部军官。
“你可以下去了，拜尼少校。”罗德里哥不动声色地重新在办公桌后坐下，威严而又冷淡地对我命令道。他淡淡地瞥了那个军法官一眼，然后就好像那一队宪兵根本不存在那样，目光越过排成一列的人墙，遥遥望向梅琳中校和她身后的人群，阴冷地说：“梅琳中校，这是怎么回事？卫戍部里有这么多人在工作时间都空闲得没有事情可做吗？把他们的名字和军衔都记下来，送到禁闭室去等待调令吧。前线的伤亡率很高，随时都有很多位置，会让这些空虚的人充分理解什么是谨守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