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不喜欢做黄雀的感觉。当我的手指摸上那个青衣大汉的颈动脉的时候，这种看着别人徒劳无功地落入自己落网的感觉实在是很强烈，竟然让我微微有些喘息。青衣大汉保持着正要弯腰扛起藤床上的昏迷者的姿势，顿了十几秒，然后软倒在地。
我深深吸了口气，看了一眼脚下的俘虏。
在右大营里穿着这种服色的人不少都是老熟人了，我隐藏在医营的角落里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便认出了这位仁兄，他就是在秘道口的伏击中从背后砍了我一刀，又被我撞了一下，然后才得以借力逃脱的那个人。现在这样的成果让我很满意，既然是参加了那场伏击的成员，总能从他嘴里问出点有用的东西来。实际上，右大营的防卫比我上一次潜入时明显要更加严密了许多，而且重新扎营之后，营地中的阵形布置也不同了，我不想再冒冒失失地四处乱找一通，那样危险系数实在太高，有个带路的人会轻松不少。
只是另外那个也委顿于地的意外收获却让我觉得有些可惜，要同时带走两个昏迷者而不被发现似乎难度有些过高，几乎没有犹豫的，我就已经决定放弃了。其实，我对医营里的那个女神医和塔里忽台的兴趣也越来越大了，但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商思渔和他手中的解药。如果到时候一定要强行撤离的话，我心里甚至有牺牲那些也速俘虏的打算。
就在我伸手抓向青衣大汉后背的时候，一股阴冷的感觉突然顺着夜风隐约袭来。
我立刻停下所有动作，悄无声息地伏入阴影深处。
过了一会儿，半空中响起一点轻微的声音，一个身着青衣的人影从黑暗中慢慢地冒了出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似乎在等什么，眯起眼睛看到了什么之后才快步走到不远处的一座帐篷跟前，屈膝跪下说：“大人，属下等已经又去查看过那些伤者了，确实都还昏迷着，医营里的医官们好像用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把人弄醒。下午死了的那两个，尸体也都搞来验看过了，可以确认是陌甲的手下，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帐篷里传出一个极其冷淡却又慢条斯理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说，不可能有人冒充陌甲的手下混进来？”
青衣人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是。”
帐篷里的人沉默片刻，又缓缓地说：“陌甲手下的那些人素来少在营中露面，行踪也很诡秘，又有蛮人和祆人在内，出现在人前时还时常以抖蓬遮裹头面，真正熟悉他们的人恐怕除了陌甲就只有塔里忽台和赤勒二人，你是怎么确认那些受伤和死了的人确实就是陌甲的手下的？”
青衣人低头说：“浪七弄来一个塔里忽台的亲兵，问的时候稍微动了点手脚……”
这一次，帐篷里的人沉默得更久了些，隐隐似乎还传出些咳嗽和喘息的声音，过了许久，那个语调缓慢的声音才又重新响起，只是显得比先前更沙哑了些：“处理得干净些，我们现在还不能跟塔里忽台翻脸。今夜只怕多事，殿下那边再加派些人手，叫浪七和浪十三都过去，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殿下周全。”
青衣人应了声“是”，顿了顿，似乎有些关切地又问：“大人，您的伤势……”
帐篷里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浪五，你现在还杀不了我。”
一股鲜明得有如实质的杀气从那个帐篷里蔓延开来，像是一汪渐渐弥漫开来的血泊，就连隐藏在僻远黑暗中的我都能够感觉到那种如刀般刮削着皮肤的寒意。
那股杀气很熟悉，熟悉到让我轻轻地撇了撇嘴角，觉得巧的有些匪夷所思。
这个世界上，在我所知的能够释放出如此浓烈杀气的几个人之中，小趸的气息其实最冷冽，跟他的外表完全不相称，拔都拓则最为昂扬，某个把追赶我当作游戏的混蛋散发出来的杀气里总有一股难以掩藏的阴狠暴戾。至于现在呆在帐篷里的那个人，他的杀气里带着种明显的血腥和残忍，但又油滑而难以捉摸，总给人一种阴井里头顶着绿油的小眼睛蛇蛙似的感觉，仿佛是一种自卑到随时都想要咬碎整个世界般的动物。但也偏偏就是这样的动物，越是落入绝境的时候就越是会激烈地反击，实在是因为他们身上的自卑感已经强烈到不堪任何触碰的地步。遇到这种人，总是会意想不到的麻烦。
想到这里，我又突然想起了塔里忽台，在那个人身上，我好像并没有感觉到有多么强烈的杀气，是一种杀气以外的东西会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必须从那个人面前退避开去。
帐篷前，青衣人跪在地上的身体绷得很紧，像是正在猎食的夜兽般压低缩起的躯体能够在扑出的瞬间达到最极限的速度，可是在我看来，他此刻的行为与其说是在做猎杀的准备，还不如说是由于极度恐惧而本能地摆出的一种徒具其表的威吓，就像一只从角落里直窜上屋顶耸起了背毛的野猫。
我毫不怀疑，只要帐篷里的那个人一刻不撤去那股杀气的压迫，这个青衣人就永远不会从他跪着的地方再站起来，除非他真的有胆量率先出手攻击。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确立从属关系的方式，也可能是一种惩罚的方式。毕竟，任何想要挑战领袖地位的人，都要有接受残酷报复的觉悟。
不过这一夜，注定不会是一个可以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地讨论地位问题的夜晚。
就在那股从帐篷中蔓延出来的杀气越来越浓重的时候，因为位置偏僻而显得有些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了尖锐而又短促的哨音，接着似乎还有人的惨叫声。杀气一点点地退散，像是退潮时的海水，缓慢沉着。青衣人的身体动了一下，有些脱力地从单膝点地变得两只膝盖都重重地磕到了地上，低伏下身体，深叩不起。
帐篷里的人已经走出来，果然是已经能算得上是老熟人的卫齐风。在经过青衣人身边的时候，卫齐风稍微顿了顿，慢慢地说：“浪五，把剩余的人都调到殿下那边去，不用再管什么内围外围了，也不用再担心会惊动殿下。如果真是那个人来了，光凭你们，也只有用身体去硬堵才能挡得住他的脚步。”
浪五匍匐在地，直到卫齐风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才放松身体站了起来，朝卫齐风枯瘦的背影深深地望了一眼，掉头向另一边闪身而去。
我在黑暗中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细微的破风声过后，四周再度沉静下来。
听到卫齐风刚才的安排，我已经放弃在今夜直接从商思渔那里夺取解药的希望。
人海战术有的时候很愚蠢也很残酷，但却也很有用，特别是在我眼下这种孤身一人的情况下，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直接冲进去，靠以血换血的搏杀来换取我想要的成果。找不到潜入者，就转而用人墙将需要保护的对象围护起来，想必他很有信心我不可能混到这些青衣人的队伍之中。也许他们之间有特殊的暗号，我不打算冒险。仔细想来，卫齐风的举措几乎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
当然了，是以这个世界的认知标准来衡量的最佳选择。这里毕竟是塔里忽台的右大营，商思渔身边的这些青衣护卫人数实际上也不可能很多，应该不会过百，其实有能量枪在手，人海战术对我来说也未必会真正成为多大的阻碍，但不到万不得已，我却不想这么做。如果此刻索斯岚在身旁，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嘲笑我这些所谓的坚持，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的语气和表情，还有他可能会说的那些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索斯岚，逼走那个人以后，我的情绪竟然一直都有些低落。难道只是因为他走得太干脆？这完全不合逻辑。不过，现在也不是有闲暇去想这些的时候，我慢慢地直起身，借着黑暗的遮掩避开几队交错而过的巡逻兵，毫不迟疑地向着卫齐风消失的方向追去。从他的刚才有些虚浮的脚步当中，我能看出卫齐风身上确实有伤，而且伤势不轻。人和人之间的际遇有时真的很奇妙，跟我相遇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处于下风。既然曾经落到过我手里一次，就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次。我又开始动那个用某人的性命来换解药的主意。
在营火和阴影之间潜行的时候，我不由得对塔里忽台的治军能力很钦佩。在营中听到了明显带有警报意义的哨音和惨叫声，右大营里那些身穿玄色战袍的巡逻兵却没有一点慌乱的样子，继续尽忠职守地按照既定路线执行着各自的任务。频繁交错的巡察路线像是一张细密交织的罗网，几乎找不到多少可以悄然通过的漏洞。把塔里忽台简单地称作“勐塔白狐”似乎还是有些小看了这个人的能力，没有一个人可以单凭狡诈而在战场上保证获得胜利之神的眷顾，塔里忽台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每当想到塔里忽台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脑子里也时常会窜出些莫名其妙的念头。那是一种不自觉的欣赏，最初也许只是从拔都拓的叙述中感受到对一个能令列都父子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强悍人物的惊讶，后来渐渐地看到他在这场也速部与脱脱部的存亡之战中留下的各种隐匿而又有效的痕迹，我对塔里忽台的评价早已远远高过列都，即便作为敌人，这样的对手也是值得人去赞赏的。直到那天夜里，我在烛光下看到了他的面容和眼神。
有些模糊的面容，和异常清晰的眼神……
随后就是那种很清很淡的如空气般充满了整个天地的哀伤，没有人可以述说的痛楚，一点一点，汇聚在灵魂的最深处。然后我就有些恍惚，心里那种原本很单纯的对手之间腥腥相惜的欣赏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所以当那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我远远地停了下来，隐在黑暗中眺望着远处的光亮，感觉好像是灵魂飘浮在空中，正在旁观着自己的梦境。
乌云蔽月的夜里，精致的月白色衣袍被营火添上了点暖色，显得有些泛紫，那张脸还是显得有些模糊。塔里忽台好像正在用一块绸帕悠然地擦着手，他的脚边有什么东西正泛着不太明显的金属反光，面前倒着一个捂住咽喉发出“嘶嘶”喘息的人体，不远处还有一个齐肩断了一条胳膊的青衣人半跪在地上，抱着颤抖而空阔的肩膀，脱离了身躯的那部分肢体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在塔里忽台对面十来步远的地方，是背对着我这个方向的卫齐风。风挟裹着寒冷朝这边吹来，把那边的对话清晰地送到我的耳边。
“巴特这是什么意思？”卫齐风的声音似乎永远都是那么不紧不慢，听不出情绪。
塔里忽台仔细地擦拭完每一根手指，将绸帕轻悠悠地丢到了旁边的火盆里，望着那朵呼的一声高燃起来的火焰，懒散地笑了起来：“没什么意思。在我的营盘里，还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胆敢挡在我面前的人通常都会是这么个下场。”
卫齐风顿了一下，好像也笑了笑，说：“原来只是这么一点小事。是卫齐风御下不严，还请巴特见谅。”
话音还没落下，卫齐风的身体晃动了一下，手里捏着一把短小的弯刀在衣袖中一闪即逝，跪在近旁的那个青衣人浑身一震，就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弯刀的刀光出现的一刹那，我微微蹙起了眉头，因为那种光芒很熟悉。其实，不仅是刀，还有卫齐风出手时的手法和角度，都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
塔里忽台似乎早已预见到这样的结果，嘴角边带着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挥挥手对身侧肃立的护卫和从外围赶来的巡逻兵说：“都散了吧。大雪初晴，月色正好，我要跟三殿下赏月咏诗，你们就不用跟着了。”
他身后的那些人一律扣胸敬礼，没有人多说半句，更不会有人煞风景地抬头去看天上那片并不存在的月色，片刻之间就井然有序地全部从那片营间的空地上撤离了。
“你来干什么？塔里忽台巴特不是个出了名的言出必行之人吗？”人声远去后，卫齐风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个地方是我的营盘，商思渔是我的情人，我是过来喝酒还是留宿，好像都轮不到你这个护卫来管吧？”塔里忽台却还是那么懒洋洋地笑着，嘴里悠然地说着刻薄的话，丝毫不为卫齐风的冷酷所动。
卫齐风重重地哼了一声，一直缓慢的语速也变得有些不稳：“塔里忽台，三殿下不是你的什么人，你不要忘记我们……”
“我们的协议是吗？”塔里忽台侧身背负着双手抬头看了看天，突然扭头紧盯着卫齐风的眼睛，冷笑了一声，“卫齐风，我是说过，只要商思渔不来找我，我就不会再去主动招惹他，不过当时承诺你这一点的时候我也是有条件的，你不会不记得吧？如果你的记忆力真的那么差，我不介意再提醒你一次。什么时候把靖宁王世子的人头送到我面前，我就什么时候履行我的诺言。办不到的话，你就给我乖乖地呆在一边，好好看看你的三殿下是一个多么柔情蜜意、婉转承欢的好情人吧。”
“这件事……”卫齐风忽然很轻地咳嗽了一声，顿了顿，又恢复到先前那副不紧不慢的语气，“我会再想办法，人就在格尔特山上，机会还有很多。前一次的时机虽好，只是没想到拔都拓的人也会埋伏在秘道里，而且那个且鞠部的巴布耳也实在太草包，要不是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功败垂成。”
“那是你自己愚蠢，怪不得别人。”塔里忽台斜睨着卫齐风，又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你难道还不知道商家的这些妖精们有多么招人吗？就算商七的风情比不上商三，可那拔都拓也不过是个连毛还没长齐的半大小子，商牧攸若是有意，想要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没有防备拔都拓本来就是你计划中的失误，至于巴布耳，死了就死了，能把且鞠部也扯到这潭混水里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利的地方。我倒是很惊讶你回来的时候居然也受了伤，难道是商家小七亲自对你出的手？其实，早一日杀了他，也是早一日得到你想要的正位，否则光凭你手上那小半个‘浪子’，你当自己能有什么实力和筹码来赌一场这么大的天局？”
卫齐风没有接话，沉默了片刻，冷冷地开口一字一顿地说：“这件事我很快会给你一个交代，今夜先请回吧。三殿下已经换了营帐歇息了，实在不便打扰。”
塔里忽台的眉尖一点一点地挑了起来，笑笑说：“卫齐风，不要用这种对商思渔说话的口气来跟我说话。回头应该让星海来跟你讲讲口吃是种什么毛病，别以为你老是在他面前这样慢吞吞地讲话，就能让他也跟你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清楚。还有，也别以为你那个三殿下就是一个非得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丁点儿的事都碰不得。商三一点也不傻，你们天天同进同出，你做的那些事他会毫不知情？他只是在你面前装作不知道罢了，好像真有多兄友弟恭似的。他这么着紧你，只不过因为你是这世上唯一能从武力上跟他惧怕的那个人相抗衡的人。你们两个都是‘浪子’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你当年虽然输了，差的其实只是你不够狡诈。”
“多谢巴特提点，天色不早，请回吧。”卫齐风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冷静得没有一丝火气。
“如果我今天还非要见见商思渔不可呢？”塔里忽台的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
卫齐风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
塔里忽台挑眉向斜里走了一步，营火一晃，卫齐风就已经又站到了他前面挡住了去路。
塔里忽台似乎很惊讶，立定下来，抬眼盯着卫齐风。
我也很惊讶。
不只是为了他们刚才交谈的内容而惊讶，还有卫齐风明显的隐瞒。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好像并不想让塔里忽台知道曾经与我交手的真相。
两个之中的一个，那么另一个是……
一个让我惊讶的念头闪现在脑中，有些事好像开始朝着一个不明确的方向发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