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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者中——by小黛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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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移开目光,他也没有。

见我只是无语地看着他,商思渔的神色里渐渐现出点困惑,然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摘掉了脸上的面纱,对我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低声说:“我,我,我是商,商……”

时常被面纱覆盖的脸庞在暗淡的光线下显露出来,与我的想象有些不同的是,我发现商思渔长得其实并不特别柔媚女气,二十多岁的他已经显露出成熟男性的轮廓,高高的鼻梁,长长的眉,脸色不是太好,嘴唇也显得有些苍白,但无论脸上还是身上都带着种文质彬彬的气质,清淡干净,很容易给人好感。这样的商思渔给我的感觉跟前几次完全不同,也许是面纱的关系吧,不知道他和塔里忽台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会显得那么柔弱。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些说不出口的关切,看起来倒是很诚恳,不像是假的。

“三殿下是来杀我的?”我开口打断了他那句结结巴巴好像怎么也说不完整的自我介绍,音量不高,问得却很直接。

商思渔惊讶地看着我,慌忙直摇头。

我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匕首,不置可否地笑笑,又问:“那么三殿下是来救我的?”

“也,也不是……”商思渔垂下眼睛,低声说:“我,我,我听小,小卫说,你,你,你是和小,小,小七……所,所,所以……所以……”

小七?称呼倒是很亲热,好像还带着点别样的宠爱。

“是的,我是曾经跟牧攸殿下在一起,也陪着经历了些可能会让他永生都痛苦的事。”看他犹犹豫豫嚅嗫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我顺着他的口气压低了声音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三殿下究竟想问什么?卫齐风偷袭牧攸殿下的事,你想必也应该知道吧,就算不知道得不那么清楚,至少也会有所察觉。当时不阻拦,现在再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哪?”

商思渔的脸色愈加发白,愣了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我,我,我看,看见小,小,小卫回来,还受,受了伤,我,我只是,担心,小,小七……小卫,他……”

从他开口以来,总共说了三句不完整的话,而且似乎都是没有多少实质内容的话,像是只是在说明他的心情有多么纠结和矛盾。不过一开口就坦然地承认卫齐风的作为他全清楚,这点还是有些出乎意料。其实这位三殿下最大的优势在于他的柔弱感,这样的人容易让人忽视和松懈,如此毫不掩饰地跳到台前,反倒让人觉得奇怪。

看起来,他很明显地是在向我示好。

只是理由却颇费猜度。

我看着那张漂亮干净的脸,还有那道清澈如秋日深空般的目光,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打算专心观赏一场水准很高的演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塔里忽台之所以要亲身涉险搞出那场所谓的劫持,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对南稷人的戒备,南稷人和塔里忽台之间肯定在互相隐瞒些什么,所以基本上可以排除商思渔是受塔里忽台的指使或者默许而来的。要在塔里忽台的中军里躲过重重监视和守卫想必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商思渔绝不会专程跑来只是为了要告诉我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我的沉默似乎让商思渔有些无措。我隐约看到商思渔的鼻尖上有一点点碎光闪过,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又是一个连火盆都没生的帐篷里,看起来性情很温婉平和的商三殿下竟然好像急出了冷汗。

半晌,商思渔突然一把抓紧了我,咬着嘴唇说:“小,小卫,好像又,又,又要去……怎,怎么办……我……我……我拦,不,不住他……”

“那么帮我离开,我去阻拦他?”我半笑不笑地淡淡建议。

商思渔用他那细长的秀目呆呆地瞪着我,终于还是颓然地低下了头:“那,那不行的,塔,塔,塔会,不,不高兴的……”

“说的也是。”我毫不介意地笑着,“况且我现在这个样子,连动都动不了,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可能拦得住卫齐风那种高手?只能希望牧攸殿下他们运气好些,不要再轻易就被三殿下的那个小卫找到了。”

“其,其实……”商思渔重新抬起头来。

“三殿下,”结结巴巴的两个字才出口就被我平静地打断了,“我听牧攸殿下说过,你在吟诗唱词的时候好像没有这样的毛病,语音还是流畅的。如果你想说什么的话,不妨找个简单些的调子唱出来,也许会好些。”

商思渔张了张嘴,定定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竟然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拉住我的手,深深地蹙起了好看的眉头:“你,你好像,很,冷?”我倒是有些诧异他并没有顺着我给的台阶就势而下,冷淡地没有回应他的问题,但他好像也并不需要我的回应,一边向帐篷里四处张望着,一边就把我的手拉到了他的怀里捂了起来。

接触到那个单薄但却温暖的身体的时候,我的手指明显地僵了一下。

丝绸的里衣柔滑地贴附在年轻的肌肤上,肋骨的突出很清晰,胸腔里的心跳也完全可以从指间触摸到。如果我愿意的话,这个时候只要稍微用点力,让手指从两根肋骨之间插进去,立刻可以轻而易举地打断这种生命的搏动。

一股暖气从掌心透了进来,还有一股那个人身上的清淡气味,人毕竟是种热血动物,就连早已习惯了低温的身体也会自然而然地贪恋这种生机勃勃的温暖。我的心里没由来的产生了一丝慌乱,还有一点酥软,好像有一种被遗忘了很久的感觉正在慢慢地苏醒。淡淡的温暖的感觉容易让人松懈,让人降低警惕,更容易让人流连忘返,不想离开。我不确定他到底要做什么,这也许只是我给自己没有立刻抽手而找的理由。白皙修长的手指把我的手按在柔软的织物中间,手心贴着脉搏的来源,手背正在被另一个人的手轻而不失力度地摩搓着,那只手掌上有一点很薄的茧。

然后,让人心软的温暖一下子就消失了,我的手从商思渔的怀中脱出。

那个怀抱的主人好像在帐角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匆忙地跑过去,拖了一个青铜镂空的扁圆碳盆出来,摆到一旁的矮榻边。火光亮了起来,空气里开始弥漫起精碳燃烧时特有的焦香味道,站在碳盆前的人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又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点什么东西扔到了铜盆里,一股如梅似菊般的淡雅香气随着青烟冉冉升起。

可能是我一直都压得低哑的声音和始终趴着不动的身体让商思渔觉得我真的无力动弹,等他忙东忙西地弄好这些再走回到木架边时,竟然想也不想,直接就伸手圈住我的身体想要把我抱起来。问题是我的身躯比他高大,体重肯定也比他要重,看着他细小的胳膊围抱过来,我忍不住有些愕然和郁闷,脑子里一直在想要不要拼着被他摔成破烂的危险继续佯装瘫痪。

从木架到矮榻,短短的几步路,却走得惊心动魄,七上八下,无比吃力,而且那个被人勾住脖子和腿弯跌跌撞撞的姿势要多怪异就有多怪异,让我浑身都不自在。我突然觉得老是这个样子示敌以弱其实并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在自作自受。

商思渔不堪重负地喘着气,让我靠在矮榻上坐好,伸手理了理因为移动拉扯而松散开来的大氅,把我的身体一丝不苟地仔细包裹起来,又把碳盆移到最近的地方,然后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拉着我的手再度塞到他自己怀中,两条手臂圈住了我的胳膊,用他的身体承受着我斜倒下去的重量,额头很慢很轻地搁到了我一边的肩膀上。

“对,对不起……我,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耳边的声音很轻,背后的怀抱很软,我转过脸去,却看到商思渔僵硬得几乎颤抖的肩膀。他好像在很用力地强忍着什么,只留给我一个秀发如云的后脑,梳理得很细致的长发披在肩背上,在碳火的映射下像是一匹金色的缎子那样闪闪发光。我顶了顶肩,他依旧搂着我垂头不动,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扭向一侧,圈在我胳膊上的手也松开了。我看见他扭着头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再转过来的时候对着我探究的目光无情无绪地笑了笑,站起来,转身走向帐门。

“三殿下,也许,还能帮我一个忙。”我注视着那个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背对着我的人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所以我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那个僵硬的似乎是在强撑着挺得笔直的背脊。

“三殿下一定听说过‘离津’这种毒药吧?”我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期盼或是急切,“我需要‘离津’的解药。”

然后,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张惊讶到甚至有些惊慌的脸,还有他回过头时眼角边的泪光。

第六十三章:无解

“离,离津?”商思渔的表情莫名惊诧,“怎,怎么可能?!”

见我挑眉看着他不说话,商思渔有些急躁起来,几步跨过来,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尖锐:“离,离津的解药其实也,也是一种毒药,叫做‘忘渡’,据说是以毒攻毒的道理,服药的人会,会在解除毒性的时候失去一部分记忆。这,两味药里都必须要用到一种岩舌草,只在皇城南面的一个小山谷里生长,那,那个地方是皇家禁苑,所,所,所以除了南稷帝室,没有其他人能够接触到离津和忘渡,就连方子也是皇家独,独有的秘方,当年制药的人早已死了,近些年来也,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配成过这两味药。”

也许是真的急了,商思渔的口吃病竟然好像也缓解了几分,那么长的一句话,只喘了几口气就说了出来,而且意思也很完整。

我一点一点地皱起眉:“怎么,南稷不是早已帝权旁落,诸王皆大了吗?难道你们靖宁王府也没有这两种所谓的秘药?”

商思渔直直地瞪着我,秀气的眼睛里的泪光还没有完全隐去,显得水雾盈然,但却意外地带着点凌厉:“帝室就是帝室,哪朝哪代都,都一样,同代的兄弟都有君臣分际,出了三代以外就不,不能算是近支了。南稷已立国数百年,帝室当然不,不可能包括所有具有稷帝血脉的宗室子弟,北方各郡已经就藩经年的诸王,也都,都不能算。在这一代,能,能够称得上帝室中人的,只有一位帝君和两位公主。”

真的是这样吗?我未置一词。

其实想来可能也对,因为小趸也只是说过,这是一种南稷宫廷的秘制毒药,而我则依照所习惯的银河帝国贵族模式,有些想当然地认为掌握了能与南稷帝相抗衡实力的靖宁王必然也是南稷宫廷中的一员。实际上他毕竟还是一个藩王,也许只要他一天没有正式反叛,有些表面上的礼仪都还是必须遵守的。如果一种毒药除了毒性特殊以外,还代表了帝君的特权,那即便他用偷或抢真的搞到了这种毒药,大概也只会储之密室,不应该会堂而皇之地直接拿到像白沙这么敏感的地方来使用。但我也清楚地记得小趸说过,“离津”这种毒药他见过多次,所以绝对不会弄错。如果商思渔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那么小趸又是在哪里见到如此稀有的秘藏毒药,而且还有机会见过多次的?

回想起来,小家伙四岁之前在王府中生长,之后是三年的幽闭,再后来好像就一直跟随着他的师傅,其实认真算起来,他在别处接触到“离津”的机会要比在王府中更大些,可是当时的情形让我完全没有往这个方面深想。毕竟,动手的人确实是卫齐风的手下,而卫齐风与商思渔的关系也是尽人皆知。被弟弟夺取了更高位置的王子,宫廷秘药,更像杀手的贴身近卫,几乎成功的致命伏击,甚至包括伏击圈中的勐塔人,所有这些因素放在一起,很难让人不会产生某种联想,倒也谈不上谁在误导谁的问题。

当然,这是商三的说法,信与不信全在听者自己。

在我陷入沉思的短暂时间里,商思渔一直都在帐篷中间来回踱着步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好像很不安的样子。我的目光淡淡地系在他身上,也跟着来回飘动,在不明亮的碳火光芒中,尽力地捕捉着他身上错落的影子。放在我面前的问题是,如果不信,要怎样才能得到解药,如果信他,那么解药又会在谁的手里?

商思渔突然停了下来,慢慢地抬起了头。

当视线撞上的时候,我缓缓地说:“卫齐风……”

商思渔立刻断然否认:“不,不会是小卫!如果你不信,可,可以拿我去威胁小,小卫,他手里不,不会有这个东西!”

诚然,想要验证卫齐风手里是不是有“离津”的解药,这会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不论卫齐风是不是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在意商思渔的安危,哪怕只从两人的身份和南稷在勐塔大漠的离间分割的策略来看,卫齐风也不可能放任这位三殿下被人挟持伤害而不顾。我也不想否认刚才心里确实闪过了这个念头,如果卫齐风就在眼前的话,我很可能会直接动手而不是质疑,虽然这可能有些卑鄙,但双方的立场本来就不同,战场之上更没有仁义可言。

可是,如此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充满信赖地肯将自己的性命安全干脆交于人手,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这样利落的态度无论是敌是友都会心生好感,总能让人消减心中的疑虑,就算还没有全信,但至少潜意识里会更多地相信一点。谁说商思渔就不能以言辞为器了,口吃的人一样可以驾驭语言,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闻名遐尔的才子。

“那么,三殿下认为‘离津’之毒出自谁手?”我紧紧地盯着他,越发地觉得这位商三殿下不简单。

商思渔没有回答我,却厉声反问:“究竟是,是什么人中了‘离津’的毒?对付普通人,根,根本不必用如此珍贵的剧毒!是不是,是不是小七?不,不对……小七跟小卫……小七自己就是用毒的高手,怎,怎么会中毒……”

在这一刻,我忽然发现这个看似柔软干净的人身上,也会有一种锐利的气势,倒像是艳丽的玫瑰花下突然冒出来的尖刺。

我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但我想他懂我的沉默里的意思。商思渔的脸色白得有些吓人,身体也有些颤抖,好像站不住了似的,慢慢地移到了矮榻的另一边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帝,帝君欲送公主到白沙王廷和亲,虽然公,公主尚未离都,但,迎亲的队伍已经去过皇城,当,当时,代表白沙可汗去,去迎娶蔺城公主的,就,就是塔,塔,塔……可,可是……除非……”

塔里忽台?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商思渔确实没有伤害小趸的意图,如果卫齐风的所作所为他事先并不知情,如果卫齐风真的像塔里忽台说的那样把商思渔看得比什么都重,而他要杀小趸只是为了向塔里忽台换取商思渔的不受骚扰以及别的什么两人约定好的条件,那么,人是塔里忽台让卫齐风去杀的,毒药自然也可能是塔里忽台交给卫齐风的。

我亲耳听到过塔里忽台要卫齐风拿来靖宁王世子的人头。

而且据商思渔所言,前不久刚刚谒见过蔺城公主的塔里忽台反倒成了最有可能接触到“离津”的人。

所以这种说法倒也算是能够成立,但前提是,这些如果必须全部为真。

这仍旧是一个信与不信的问题,而我总觉得商思渔的话里还有什么东西隐藏着,好像是在暗示些什么,但我吃不准他是在暗示他自己,还是暗示我。见识过这位口齿不清的三殿下实际上驾驭语言的能力,对他说的话,我总会自动自觉地再多想深一层。商思渔的气质干净,眼神清澈,看上去像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而且他也许的确不需要说谎话。因为口吃病的关系,他平时说话大概就不多,即便说了,可能也很少有人认真去听。这位商三殿下好像还有说话只说一部分的习惯,没有说出来的那些,可能是被不耐烦的听众给打断了,也可能是他故意咽到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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