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湛望着半空中呼啸而过的一溜冤魂敛下深邃的眼眸，对周遭那些不断上前挑衅的死鬼们视若无睹，挨着姬久的手臂紧了紧，暗暗抿起了薄唇。
事异则妖，乱象横生，这是不祥的征兆。
第三十一章
丢失了摄魂铃，姬久倒是不甚在意，仍是每天优哉游哉地出门瞎溜达，看着来来往往那些冤魂厉鬼满脸兴味。
不过他却不再打那些老鬼的主意，可能也是因为少了摄魂铃，狩猎老鬼会既困难又索然无味，所以每日出门都只是纯欣赏，很是安分守己。
枭湛见他确实挺没心没肺的，也就放任他随心所欲的到处跑，只不过却不再允许他独自出门，而是坚持陪在他身边。
有某种人是喝凉水都会塞牙，不出门灾祸都能从天而降，显然说的就是姬小久这个灾祸吸引体。
两天时间一晃即逝，该祭奠亡灵的人家也大多在这几天里过完了鬼节。
终于到了鬼门关闭这一晚。
夜幕降临时，飘荡了整整三天的纸灰味道愈发浓重，熏得人喘不上来气。几乎家家户户都门锁紧闭老实的待在屋里。不信邪的夜游者们当然也有不少，却熬不住刺鼻的烟灰呛得人打喷嚏咳嗽，早早的就奔回了家。
姬久披着他的青衫工作服懒慢走出家门，枭湛安静地走在他身后，两人闲庭信步般在面露狰狞之色的鬼群中游走，片叶不沾身。
还有半小时左右，七月半这天就将过去，那些好不容易盼得三天自由身的烟魂们也将被拖回地府幽禁起来，等待着一年后的中元节如期而至。
昂首望着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的鬼魂，一直面露惬意之色的姬久不禁心口一跳，直觉上察觉到了危险，不禁捂着狂跳的胸口轻蹙起眉，对身后的枭湛说道：“鬼爷，我有点心慌，不知道怎么搞的。”
与他们错身而过的厉鬼们迫于姬氏巫族血统都不敢轻易上前捋虎须，只是围绕着他们呲牙咧嘴的挑衅着，或溃烂或残缺的鬼脸扭曲成诡异的角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直面而视，格外渗人。
枭湛看姬久脸色着实难看，俊眉轻挑，将他身上沉重的大背包取了下来换到自己肩上，淡声回道：“勿惊慌，有我。”
姬久还是觉得有些不大舒服，体内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了一样让他通体生寒，不由自主的打着哆嗦，唇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小鬼情况很不对劲，枭湛强硬的把他揽抱在怀里，给他揉搓着僵冷的臂膀手指，力道控制的并不算好，捏的姬久手臂上隐隐作痛。
可是姬久并没有反抗也未拒绝，老老实实的伸着手任由枭湛给他翻过来倒过去的搓揉生热。明明是比他这个活人还要冰冷的皮肤，却在摩擦间慢慢地冒出点热度来，不知道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其他，总之过了一会姬久就觉得身上暖了不少。
“鬼爷，我好点了。”姬久舒展开紧蹙的眉，张扬起明媚的笑靥，细长的眼弯弯的，脸色确实好了一些，虽然还有些苍白，但已经不是刚才那般面如死灰了。
枭湛细细的看了看他，略微颔首爽快的松开了怀抱，走到了姬久前面。硕大的背包遮住了身后纤瘦的身影，也挡住了姬久脸上一晃即逝的怅然若失。
两人又朝后山步行了一会，此时天色浓黑的像被泼了墨一般，沉沉地看不到半丝光亮。密林里时常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衬着夜色越发的诡谲莫测。
忽然，那些围绕着他们的鬼魂们倏地朝山顶上疾驰而去，留下一道道不甚明显的斑驳鬼影。
姬久心头一震，连忙抬头看向天空，果然发现了无数的烟魂正在规律而快速的朝着同一个方向聚集，像是被什么莫名的东西牵引了一般。凄厉的鬼泣刺耳的盘旋在半空中，像是鬼魂们最后的呐喊。
姬久同枭湛对视了一眼，立刻默契的同时拔步狂奔，朝着鬼魂们凝聚起来的地方玩命的奔跑着。
如果是他所料不错的话，十年一次的百鬼夜行竟然会在今年被他撞见了。
姬久哭丧着脸，买彩票的时候怎么中标几率就没那么高啊，泣。
后山山顶中央，有一块面积开阔的空地，此时一袭瘦长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那儿，如青松般笔直昂藏。
地面上摆放着某样东西正散发着夺目的光亮，正是这个东西吸引着众鬼们毫无意识的聚到了此地。
周围浓密的树林染上森然鬼气，赫然笼上了一层层氤氲的乌气，在夜风中婆娑起舞，唦唦作响，应和着尖利的鬼叫声像是一声声的哀哀啜泣，听得人头皮发麻。
枭湛扛着大背包先一步奔到了目的地，姬久喘着粗气跟在后头，双腿虚软如泥。
作为一名不爱运动的纯宅男，这么冲刺着狂奔越野登山实在是太要命了，心跳快得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你们来了。”背对着他们昂然而立的男人翩然转身，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庞呈现在面前，唇角淡然温和的笑意分毫未减，仍是初见时儒雅的学者模样。
“哎呦我的肺，喘死了喘死了。有话一会说啊，等我先歇会。”姬久拉着枭湛背后的衣服勉强半站立着，喉咙因为大口喘气嘶哑的厉害，汗水顺着额角滚落到下颚。虽然听到有人说话了，但实在是没办法好好说话回应，勉强说了几句又弯下腰掬汗深呼吸。
从看到乔亦的背影时，枭湛就沉了眸色，拖着粘皮糖姬小久不疾不徐的迈步走到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环臂抱胸冷冷地喝道：“你的目的，说。”
千方百计的引诱他们入了陷阱，不惜利用黑猫来接近姬久，夺取摄魂铃，想来就是为了利用他们。他可不像小鬼那么笨，看人只看表面。
当初他并未阻止姬久与乔亦亲近，就是为了在适当的时机坐等乔亦自己暴露，然后才能一劳永逸的彻底铲除他。
他无法容忍姬久身边有任何危险存在，即使不惜拿小鬼作饵也要引蛇出洞，看看这个乔亦到底身怀何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面对枭湛毫不客气的质问，乔亦只是笑而不语。眼角略微垂下，凝望着摆在地上正不断发散着刺目白光的东西柔了眸色，本来只夹杂了几根银丝的鬓发如今已全然白了个通透，整个人像是一夕苍老般失了从容气魄。
没能得到回答，枭湛也不急，他脾气虽然暴躁但耐性极好，这一星半点的时间他耗得起。
歇息了一下，姬久可算是缓过劲来了。山路不比平地，磕磕绊绊实在难行，累地他够呛。
可是等到姬久正式看向乔亦时，眼里还是忍不住袭上了一抹哀愁，“乔老师，我不想怀疑你的。真的。”
或许是姬久难过的情绪触动了他，乔亦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眸一片黯然失落，笑容仍是和煦浅淡的，只是却多了一丝苦涩，“没想到你还肯叫我老师。”对姬久这个孩子，他愧疚良多，只是他确实是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
身不由己又如何，他终究还是拖了无辜的旁人下水。他的罪业已成，再也无法获得救赎。而这一点，早在多年前他就有所觉悟了。
“从第一回见面，我就挺喜欢你的，也喜欢你家的猫。”靠在枭湛臂膀旁，姬久心里酸酸涩涩的，各种滋味都有。
他只是懒散但他不傻，世间没有那么多不期而遇，巧合也不是大白菜想买就能买到的。
左非是如此，没想到连乔亦也是心怀鬼胎。姬久心里，不是不沮丧的。
看到姬久真挚诚恳的眼睛，乔亦勉强一笑，幽深地双眼被地上耀眼的白光映衬的波光粼粼，像是一汪随时会倾斜而出的泉水般和缓轻柔。
“把你们牵连进来并非我的本意，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乔亦缓缓地解释着，顿了顿收敛了笑意，“我想寻求帮助，让我能解决它们。”
枭湛眉目微冷，“你没把握，所以找上了小鬼。”
乔亦不置可否，只是伸展了左臂，抖出一根直长的利器，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紧紧地抿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姬久旁观了一会，将乔亦所有的变化都看在了眼里，脑内使劲的思索了好一会儿，突然惊呼起来；“你是除灵师！”
与他们这种传承下来古老的巫术世家不同，除灵师是个神秘而冷僻的组织。其中的成员遍布大江南北，藏匿的极深，普通人不得而知。可能与其相处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一直在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是一名特殊职业者。
据说这是一群身负异能的灵通者。用身体的某个部位制作成专属的法器，只有除灵时才会取出使用。每运用一次异能便损伤一次身体，与巫师一样也是一群注定短命的倒霉蛋。
若不是桂九玄曾经机缘巧合的接触过除灵师，可能终其一生姬久都不会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怪异奇特的组织。
对于姬久毫不犹豫的揭穿身份，乔亦也显得很诧异，随即联想到他的身份，也就释然了。
如今连性命都可能随时消亡，还有什么是不能言明的。他苦笑道：“我们是同类。”
“错，是同行。”姬久摇了摇手指头否定了乔亦的话。
同样是接触阴物与阴司打交道，但巫师是有血有肉的人类，除灵者却未必。
为了得到不同寻常的异能，他们的身体都被人为强行改造过，早已似人非人。
在姬久跟枭湛对视时，枭湛的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某处，待乔亦看过来时，他指了指地上光芒渐渐黯淡下去的东西问道：“那是何物？”
“……另一个除灵师的法器。”怔愣了片刻，乔亦才敛了眼帘，淡淡地回道。
姬久搓了搓下巴，蹲过去凑近了仔细看了下摆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团拳头大的金属物。因为不断吸收着外来的幽魂导致体积正在逐渐膨胀，还出现了数道肉眼可见的裂纹。
“乔老师，你让我怎么帮你啊？”看了下周围像乌云一般翻涌而来的鬼魂，姬久面色一肃，很干脆的偏头询问乔亦。
乔亦没料到姬久竟然这么爽快的就答应帮忙，表情顿时变幻莫测起来，沉吟了片刻才凝了面色说：“姬同学，抱歉。”他欠了这孩子一句道歉。
“哟，不用跟我客气，咱俩谁跟谁啊。”姬久扬了扬手，笑意斐然。他虽然睚眦必报却不会记恨，有什么仇当场就报了，过后也不会多计较。从某方面来说也坐实了他乐天性子中的没心没肺。
他记着乔亦当初将小黑大方地赠予他饲养。虽然后来知晓那只猫是个间谍工作者，但小黑也确实陪伴他度过了一段有宠物的美好时光，圆了他多年来想要个活物在身边的愿望。
即使没有小黑这一层关系，他也挺乐意让乔亦欠下他一个人情的。
能当除灵师的必然能力卓绝，看乔亦的架势显然不是泛泛之辈。既然是他都没办法拿下的事情想来肯定很棘手，所以如果能帮上他的忙也算好事一桩。
毕竟……姬久偷偷地看了眼乔亦成熟儒雅的容貌，径自猥琐的笑出口白牙。
毕竟人家乔老师可是个养眼的美男子啊，做饭手艺出色的堪比新东方出来的厨师。这回要是帮他解决了麻烦，今后嘴馋了还何愁没有好东西吃。姬久心里吃货的算盘珠子可是拨弄的噼里啪啦的。
一看姬久神神秘秘的闷头笑，眼珠子还机灵的提溜乱转，枭湛额角青筋就忍不住蹦了出来。都这种时候了，这小鬼脑子里还在想龌龊事，真是恨不得马上将他吊起来抽一顿，不打不皮实的东西。
看姬久是真的没有介怀，乔亦轻轻地笑了。从衣服口袋里将黑猫抢来的摄魂铃递给姬久，温言道：“物归原主。多有得罪，敬请见谅啊，姬同学。”
红铜色的摄魂铃完好无损的躺在乔亦手心里，姬久见了眼前一亮。
从他收到这个准家主信物开始，多年来一直都贴身带着。一时间没揣在身上还真有些不踏实。
姬久探手过去接，乔亦摊开手掌耐心的等他拿，谁知一道矫健的黑影猛然从旁边窜出来，一个闪身就将铃给叼走了。
第三十二章
“小家伙，拿过来，那是姬同学的东西。”乔亦一看到是小黑，顿时沉下脸来，冷冷的怒斥道。
黑猫因为乔亦明显不悦的声音惊得哆嗦了下身体，猫瞳里闪闪烁烁，但还是没听他的话走过去，而是叼着摄魂铃退后了几步。
乔亦彻底黑了脸，斯文的气质褪地一干二净，展露出他原来的面貌，霸道与不容置疑。
“过来。”低沉的声线下是压抑的怒气，擒在左手中的法杖泛着乌紫色的暗光，流动出点点破碎的锐芒。被黑猫挑战了权威，乔亦的耐性到了极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乔亦与枭湛颇有共通之处，一样的桀骜一样的蛮横。
只是乔亦的霸气被隐藏的完美无瑕以至于姬久这个无甚眼力的小家伙看不出来，而与乔亦性格相似的枭湛却能一眼就将他斯文外表下掩藏的暴戾看了个通透。
眼见乔亦失了冷静，姬久在暗自纳罕的同时不禁朝小黑看去，毕竟也养了那么段时间，要是真的被乔亦失手宰了恐怕他要心疼死。
“小黑，那串铃铛是我的。听乔老师的话，把它拿过来吧，啊。”姬久半蹲下-身，好脾气的劝哄着黑猫。
无奈黑猫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一双湛亮有神的猫瞳直勾勾地望着面容冷硬的乔亦，在乔亦提起左手时扭过身去就要逃进林子里。
锐气破空的声音被四周逐渐扩大的鬼啸声所掩盖。姬久心里急得不行，在乔亦抬手的瞬间匆忙地攥住他的手腕，同时掐破了指尖，鲜血一渗出来立刻握紧拳头，高声喊道：“收！”
被黑猫叼在嘴里的摄魂铃青芒微闪，瞬间像飞箭一般直冲姬久而来，眨眼间就回到了他的掌心里，光芒渐渐消散开去。
黑猫被乔亦偏了些许的剑气所伤，狼狈的挛缩在原地。紧紧咬住摄魂铃的齿缝间渗出丝丝红血，乌黑发亮的皮毛也失了生气，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趴卧在地上。
姬久简直心疼惨了，乔亦的表情倒是分毫未改，星眸中一片视生命如草芥的冷漠，跟站在一旁抱臂围观的枭湛成了冷血无情的一家。
看姬久要朝死猫跑去，枭湛连忙拉住他，俊眉轻蹙，愠言道：“办正事要紧。”
地上那团除灵师的法器显然已经濒临承受极限，而孤魂野鬼还在源源不绝的朝这处涌来，看数目岂止百鬼，说万鬼恐怕还差不离。
强忍住满腹怜惜，姬久依依不舍的刹了脚步，踱步走到了乔亦身边，无限怨念的撅着嘴：“身为主人好歹也要爱护动物啊，下那么重的手，真是狠心。”
对姬久的埋怨和怒视，乔亦都恍若未闻。一双犀利的眼眸只是一瞬不瞬的紧盯着地上比原来涨大了快一倍的金属物，左手牢牢地捏着法杖。
在金属物停止吸收鬼魂的下一刻，乔亦猛地沉声说道：“姬同学，请尽最大可能收纳冤魂。”
庞大的鬼魂数目可不是他孤身一人就能全部降服的，所以他才会希望借助姬氏的巫术吸纳掉一部分，就算被余下的鬼魂反噬也伤不了其他人，而他自信能够顺利解决。
今日的百鬼夜行是他等了十年终于迎来的日子，就算赌上性命他也容不下这些鬼魂在阳间作祟。无数的除灵师都是默默无闻牺牲在降妖伏魔的道路上，可他，并不想步上他们的后尘。
知道事态不容他腹诽乔亦的心狠，姬久也振作了精神，让枭湛帮他一起掏东西，画符咒、结手诀、摆法阵一个都不能少。
眼见姬久有条不紊的开始吸纳鬼魂，乔亦也没闲着。
他自体内抽出的法杖通体笔直漆黑，杖身缠绕着乌紫色的流光，在执杖施法时锐不可当。比之地上那团金属物吸收鬼魂的速度，他斩杀厉鬼的频率更是快地不可思议。
那些被他法杖上氤氲而出的乌紫流光触碰到的鬼魂发出凄厉的呐喊，不消片刻就化为了尘烟，有些垂死挣扎片刻后也成了细密灰烬。
须臾间，乔亦的脚边就堆起了层层黑灰，连一旁忙得挥汗如雨的姬久也被那层逐渐变厚的灰烬淹没了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