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这不是十年前的市医院吗……这个男孩……”徐老的膝盖上搭着薄毛毯，他扶着老花镜仔细地端详着手里边角泛黄的无框照片，照片中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拄着拐杖靠在市医院旧住院部大楼前的桂树下，瘦削坚毅的脸对着镜头紧绷着，绿眸里没有一丝笑意。
“这是十年前的我。”尹峥也在看那张照片，他的眼底有惆怅的神色，“这还是您给我拍的。那时候我出了车祸，脚上打了石膏。”
“你是……小峥？”徐老布满褶皱的手指缓缓移到照片中少年稚嫩却仍透出英气的眉眼上，他的目光悠远而沧桑，似乎穿越了无数悲欢离合的往事才回到十年前。
“是，原来您还记得我。”尹峥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二楼少有访客，静谧的长廊上只有从不同房间里传出来的嘶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我今天来这里，是因为当年有些事情一直没有弄清楚，今天想向您确认一下。”
“噢……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你的腿伤应该都好了吧……”徐老的回忆总是有些断断续续。
“嗯，早就好了。”尹峥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左腿，“我来是想问您，当天医院还有没有接其他车祸的手术？比如说卡车司机？”
“这个……我记得只有……”那个雨夜始终让徐老记忆犹新，那晚市医院同时接了三台非常棘手的手术，起因都是车祸，其中一个是尹峥，另外还有一对夫妇。他依稀记得那对夫妇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救护车的场景，他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惨烈的车祸受害者了，男人的脸部血肉淋漓，碎裂的颅骨里还残留着尖锐的玻璃碎片，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咽下了呼吸。另一副担架上的女人并没有比他好多少，全身上下大大小小至少有一百多处骨折，尤其是脊椎骨，几乎以非人的角度完全断裂。经过两个小时的紧急抢救，最后主治医生沉痛的宣告，抢救无效，病人心跳停止，已经无力回天。
“您是说，当晚除了我，就只有那对夫妇因为车祸被送过来是吗？”
“嗯……这个我记得很清楚，绝对不会错……没有卡车司机，如果有，那也是在别的医院……不过全省最优秀的外科医生都在市医院……”
“……那您还记不记得，那对夫妇有一个小孩，当时也在市医院？”
“小孩……你是说小峥？”徐老的思绪又开始了短暂的混乱。
尹峥叹了一口气，他把照片放回口袋里，站起身，推着徐老的轮椅慢慢走廊另一端走动，“我说的是有没有一个幸存下来的小孩，和那对夫妇一起的？那段时间我的病房外总是会有一个小男孩趴在那儿张望，您有印象吗？”
“那对夫妇的小孩……”徐老皱纹满布的双手交叠在一起，习惯性地眯起耷拉的眼角，“不记得了……医院的病人太多了……不过有一件很巧的事，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很巧的事？”
“当时那对夫妇和你是一起送来的，听说发生车祸的地点也在去机场的盘山公路上……”
尹峥如遭雷击，神色陡然变得惨白，“您的意思是……那对夫妇和我是在一个地方出的车祸？”
“是不是同一个地方我就不清楚了……盘山公路那天听说有好几起车祸，暴雨引发了泥石流……都是陈年旧事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哪还记得那么多……小峥当年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啊，复健的时候从来没哭过……”
尹峥恍恍惚惚地开车回到尹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脑海里有一个可怖的猜测，这个猜测让他内心惶恐不安，胸口像被一把棱角尖锐的三菱刮刀抵住，每一次心跳都是折磨。
十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竟突然变得有些害怕知道了。
尹宅这几天安静得很诡异，像一座年久失修的古旧宅院，连仆人的脚步声都变得飘忽不定，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尹峥站在玄关处看着空旷的客厅里随处可见的白蔷薇，一时有些怔仲。
他母亲的祭日就在这几天。这是每年尹家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少爷，您回来了。”管家从楼上下来，看到他微微一惊，“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伤口又发炎了？”
尹峥摇头，目光落在右手边那扇白色的法式双开落地门上，他几乎有了破门而入的冲动，“我爸他……还在里面？”
管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每年的这个时候，老爷都会在夫人的房间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今天要不是小姐打电话回来，老爷只怕要在里面不吃不喝地坐上一整天。”
“嗯”尹峥没再多问，他眉眼间有显而易见的倦怠，以及掩饰在倦怠下不为人知的沉重。“你把晚餐送到二楼的书房吧。”他往旋转楼梯走去。
“十年前你犯下的罪孽就都不记得了，我该说你健忘呢还是脑子有毛病呢？”
“我为什么恨你……你没有资格知道！”
“那对夫妇也是当晚送过来的……很巧不是吗？”
“当年要不是……要不是……”
“十年前你撞上的根本不是一辆重型卡车，而是——”
胸口的窒息感濒临承受的极限，在无边的噩梦中挣扎的尹峥猛地睁开了眼，深不见底的绿眸还残留着脆弱和惶恐，豆大的汗珠从额发上滴落下来。
他摸索到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两点四十四分。连续一个星期他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重新倒回枕头上，尹峥张大毫无焦距的绿眸，定定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直到日光通透，佣人的敲门声在外面响起。
“少爷，您该起来用早餐了。”
想起今天就是股东大会，尹峥用力眨了眨布满血丝的干涩的双眼，撑着手肘从床头坐了起来。
将要走进洗手间的时候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躺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最近联系人那一栏频繁地出现一个男人的名字，都是单向箭头，男人的手机始终关机。
31.会议
也许是拍戏太忙了……尹峥这样安慰自己，他抬头看着全身镜里形容不振神情忧郁的男人，嘴角扯出了一抹惨淡的笑容。
对着镜子系好衬衣最上面那一粒纽扣，尹峥抬手把西装外套上掉落的灰尘掸掉，整了整领带夹。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旁边敞开的壁式衣柜上，一件时尚的米色长款风衣格格不入地挂在一整排以深色调为主的西装衬衣里。
找个机会还给他吧……尹峥叫了佣人进来，把风衣小心叠好放在手提纸袋里。正要出门的时候床头柜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他走上前一看，竟然是那个他打了好几天都没通过的号码。
“喂……”接起电话，尹峥的语气有些忐忑。
“你找我有事？”电话那端的叶曦眉头是皱着的，纤长的手指不耐地敲着桌面，“未接来电都被你的号码塞爆了……这几天我在山区拍戏，老是下雨，信号不太好。”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解释。
“哦。”尹峥魂不守舍地应着，他有太多话想问，到最后溢出喉咙的却变成了一句，“衣服没还你。”
“什么？”叶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就为这种小事？
“你的风衣，还在我这里。”尹峥适当地提高了音量，不等那头说话，他连忙道，“我请你吃饭吧，如果你有空的话。”
“不用了。”叶曦的拒绝有几分刻意的冷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尹峥不明白他的意思，仍是道，“听说你很喜欢去酒吧，不如我请你喝——”话音随着那头掐线的滴声一起中断。尹峥未完的话哽在喉中，让他一阵胸闷。
“怎么了？这几天拍戏太累了吗？”沈诗嘉从二楼款款走下来，她穿一件黑色的Valentino贴身长裙，袖口有金色的花纹刺绣，华美绝伦。
长腿搭在茶几边缘脑袋歪在沙发抱枕上的叶曦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懒懒道，“今天又要参加酒会？”
“嗯，晚上可能不回来了。”沈诗嘉拨了拨她新烫的那头大波浪卷发，神色自若地从爱马仕包包里掏出小镜子补着粉底，“你刚接了谁的电话？语气怎么那么差，都不像你了。”
“你不会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的。”叶曦笑得揶揄。
两人自从那个晚上的亲密接触过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实质上的关系，叶曦并不是个爱放纵欲望的人，这是其一；其二是沈诗嘉这些天比他还忙，有时通告都可以接到凌晨，她脸上的妆容一天比一天精致艳丽，换起奢侈品的速度比起叶大明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叶曦的反应却是越来越麻木，甚至有次深夜他躺在那张大床上看着沈诗嘉从漆黑的走廊里摸索进来，晕黄的落地灯照亮她还没卸妆的面容，惨白如女鬼，有股怎么也抑制不了的厌恶感打从心底油然而生。那晚过后，叶曦就找了个理由搬到隔壁的房间去了。
“对了，我今天也要出门，中午不回来了。”叶曦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把茶几上的IPAD摊开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玩起了赛车。
“随你。”沈诗嘉在鞋柜前换上十厘米的高跟鞋，目不斜视地挽着包走了出去。
尹氏高层办公区的氛围今天很是热烈。公司几个不常见的大股东今天都提前到场了，会议室的大门甫一打开人流便同潮水般涌了进去。邹航捧着文件夹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尹峥背后，夏婷和夏启东比他们早一步进的会议室，远远地朝他们微笑颔首。
“好像还有一位股东没来啊？”邹航察看了一遍会议长桌旁的落座情况，用笔尖指着座位悄悄数了数，“夏总监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那儿也没站人。”
尹峥的目光飘过去，他的神情少了平时锐利的冷峻，有些心不在焉道，“大概是还没来吧。”
九点五十五分，离会议正式开始只有五分钟的时候，夏婷身旁的位置还是突兀地空着，有几个股东已经开始窃窃私语地猜测起原因来，有个声音忍不住问，“那不是梁董的位置吗？怎么这老爷子这么慢慢吞吞的？”
“听说他把手上的股份转卖给别人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公司的大股东了，你指望谁来？”
“转给谁了？我怎么没听说过……”
“邹航，你去问问怎么回事。”尹峥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从这儿可以看到虚掩的实心浮雕木门。连着几天没休息好，他的嗓音异常低哑，“再叫秘书帮我泡杯无糖绿茶送进来。”
“是，少爷。”
邹航疾步拉开会议室的大门，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擦肩而过的那个高挑男人。“文姐，少爷要杯绿茶，不加糖的。”他隔着两个工作区就喊起来了。
秘书小姐愣在自己的座位上，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两眼张得大大的瞪住会议室的大门。
“发什么呆啊姐姐！”邹航走过去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竟然是叶……叶……”秘书小姐似乎激动过头了，话都说不完整，“他来这里……怎么会……”
邹航感到自己完全被无视了，他不满地用文件夹敲敲桌面，“喂，姐姐，你好歹也赏我一眼吧？”
“你没看到刚才走进会议室的男人吗？”秘书小姐诧异地回过头来，“你也太淡定了吧。”
“什么男人？我怎么没看到？”邹航丝毫不在状态。
比起秘书小姐的惊讶尹氏各位股东在看到那个高挑俊美的男人走进会议室大门的时候目瞪口呆的程度绝对不遑多让。
“这不是那个大明星叶曦……”有个尚且没有踏入老年阶段的股东眯缝着小眼睛及时地认出了这位红透半边天的影星。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路上堵车。”叶曦颇有风度地表示歉意，同时神情自若地扫了一眼会议室众人，洒然一笑道，“各位不介意我坐在梁董以前坐过的位置吧？”
这话一出，十有九成的人都明白过来了，这不就是梁董转手的那位新任股东吗？看情形，是这位大明星有意在商界也占上一足之地了。不过，他怎么独独挑了尹氏……
“当然不介意！”方才还眯着眼的常董事顿时睁开了眼睛，他的笑容透出几分莫名的谄媚，“少爷，您说呢？”
尹峥从前一刻的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视线依然胶着在那个吸引全场目光的男人身上，“叶……董事，你先落座吧，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这么一句话，尹峥顿时如醍醐灌顶。原来说的是这个……他不是一直都对尹氏兴趣缺缺吗，怎么现在却……
“叶曦，坐吧。”夏婷的神色大概是最镇定的了，她好像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刻，浅笑着朝叶曦招手。她对面的夏启东望见她眼里热切的神色，向来舒展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尹峥撑着手沉思的当口邹航把绿茶和一份文件一齐送到了他的桌面上，“少爷，我刚问过了，梁董确实把他的股份转卖了一部分给叶先生，至于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是夏小姐引荐的呢……”
“会议马上开始了，你让人把准备好的资料都送过来吧。”尹峥喝了一口绿茶，同时翻转着手上的白金腕表，“不该问的就别问了。”
邹航神色一凝，连忙低头应是。
“这次会议除了报告上个月尹氏的业绩和收益外，还有几份新产品策划案需要大家投票表决是否通过，其中有一份是上任不久的财务副总监去法国调研一个月后撰写的开发高档化妆品提案，主要针对的是香水和精油……董事会对她的提案很满意，一致同意通过，这次放到股东大会上是想听听大家有没有别的意见……”
尹峥让人把策划案一份份地发下去，公事公办的语气让人完全看不出来他内心的波动。他尽可能地忽略坐在夏婷身旁那个扎眼的男人，把目光专注地放在眼前的策划案上。
二十分钟后。
“我想大家应该都看完了，有意见的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尹峥扬手示意身后的邹航把投影仪打开，幕布上清晰地显示出香水外观的包装设计，“这是研发部做出来的初步产品雏形，如果这次的提案能通过的话……”
“市场前期的投入资金大大的高出了我们的估计，我认为这个方案风险太大，以尹氏现在的资金周转能力不太可行……”
“策划案的前景很诱人，虽然有一定的市场风险，但是相对的利益非常可观，值得放手一搏……”
尹氏的股东们在发表意见的同时也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尹峥大概权衡了一下时间，他明白现在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好，现在开始举手表决，同意这份策划案的，可以开始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