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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诀——by洛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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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双成手底下有一批私货,销不出去,想求助于君先生。于是在洪长兴摆了桌全羊宴,龙二、傅斟和我作陪。

宾主入了席,一位婀娜妩媚的姑娘施施然走了进来。

我们几个一起望向谢双成。谢双成惊异的说:“难道你们不认识这位?这不就是鼎鼎大名的玉琳珑先生。”又不无骄傲的炫耀道:“玉先生可是不轻易出堂差的。今日是我诚意相请,又加君先生的面子,才屈尊前来的。”

我们几个听了,极有默契的齐齐不做声,没人附和于他。君先生低头饮茶,傅斟起身脱去外套,龙二翘着二郎腿翻菜单子,只有我明目张胆的打量玉琳珑。

以前在街边弄堂口见过的妓女,都是红红绿绿花枝招展的。但玉琳珑是高级书寓里的小姐。地位姿态自然非那些人可比。我头一遭知道做妓女也有珠光宝气的。看她耳朵、手指、颈项、衣服上无不佩戴着饰物,形状各异的翡翠,大小不一的珍珠,装镜子用的是银匣子,连折扇都是象牙扇骨、金粉画面的。

菜还未上,谢双成先挨个敬酒,一圈下来,已有醉意。这是他的行事作风,有酒必饮、饮酒必醉、醉必出丑。

有酒助兴,席上热络起来,众人有了话语来往。玉琳珑也殷勤周到的劝酒布菜,温柔和媚的与每个人应酬说笑。平时捧着她恋着她的男人太多,难免持宠而娇。所以在男人面前,她习惯性的八面玲珑俏语调笑。不想与傅斟玩笑的时候,犯了忌讳。

玉琳珑看傅斟年纪小又长得清秀,并没把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毛头后生。指着傅斟与众人玩笑说:“你们看他轮廓神态像不像电影明星杨耐梅?”

杨耐梅的名字我知道,只是脸孔对不上。龙二随口问:“是不是演湖边春色的那个女的?”

玉琳珑呵呵笑着说:“正是她。你们且说像不像?”

龙二扳过傅斟的肩膀盯着看了一阵,吃吃的笑起来。

傅斟应付的笑笑,脸上已显露出不悦之色。

君先生是有心的,急忙岔开话题,询问起龙二的姐夫升迁事体来。

记得傅斟小时候,有次头发长长了,盖住了眼睛,毓婉姨妈觉得他像小姑娘,就突发奇想,要给他扎辫子,还借了我的小洋装,说要去照相馆子拍照留念。傅斟宁死不从,为此大闹一场,搞得家里人再不敢拿这事开玩笑。

如今他心里恋着君先生,本就有驳男女伦常。因这块心病,更加忌讳有人说他似女子。更何况是个名声不好的女子。

酒过三巡,谢双成提议由玉琳珑给大家唱曲助兴。玉琳珑假意自谦道:“唱得不好,献丑了。”然后依依呀呀顾盼生姿的唱起来。一边唱,一边不住对着君先生秋波横扫巧笑传情。君先生故意视而不见。傅斟则抱着双臂,冷眼旁观。

一曲唱罢,傅斟赞扬道:“果然是声如其人,音色圆润,婉转莹啼。再唱!”

玉琳珑当他是真心赞美,喜不自胜。于是又使足力气唱了一遍。唱毕,傅斟依旧满面笑容的鼓掌叫好,说:“再唱。”

玉琳珑有些不情愿了,软语撒娇说:“傅少爷真是不懂怜香惜玉,也不待人家喝口茶润润喉咙。”

傅斟忽然脸色一变,拍案厉喝道:“再唱!”

听见傅斟声音不对,阿三阿权立刻靠过来,站在他身后蓄势待发。

玉琳珑满脸委屈的望向君先生,君先生垂着眼皮扫了傅斟一记,面色阴沉下来,却忍着未发作。龙二看出苗头不对,低头摆弄起手指甲去了。谢双成早已醉得不省人事,顺着椅子腿滑倒下去呼呼大睡了。

玉琳珑没有靠山,不敢不从,只得带着哭腔从头唱起。

傅斟的心思我明白一二。对玉玲珑,他未见得有多生气。冒犯是有的,只是以他的身份如此大动干戈,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他不过是借个由头,投石问深浅,自掂分量罢了。看看在君先生那里,他到底可以无理取闹放纵胡为到什么程度。

约莫过了七八遍,玉琳珑已唱得喉咙嘶哑。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又不便伤傅斟的面子直意求情,只婉转的对傅斟说:“室内气闷,久坐不好。不如我陪你去外面透透气。”龙二也立刻帮腔,一脸厌恶的嚷嚷说:“停停停,别唱了!闹得耳朵疼。”

傅斟看出我们的意思,也不拆穿,起身穿衣出门。

出了门口,又不解恨的折回去,对屋里头面有愠色的君先生和梨花带雨的玉琳珑挖苦说:“这等仙乐佳音,人间难得几回闻。知音难觅,关起门来慢慢唱吧。”

作者有话要说:浣溪沙(送杜仲高)——黄机

绿绮空弹恨未平。可堪执手送行人。碧酒谩将珍重意,莫辞斟。

我定忆君吟渭北,君须思我赋停云。未信高山流水曲,断知音。

第21章:胜利

几场薄雪之后,新年到了。

小时候很喜欢过年。年节里不需要做功课,不需要早睡。每日尽着兴的穿新衣裳吃好吃食。犯了错大人一般也不会责罚。简直是一年之中最惬意的日子。

如今对过年却有些意兴阑珊。好吃好穿见得多了,也不过只是吃穿。会责罚的人都已一个个的离去。辞旧迎新,旧的是回忆难舍难离,新的是前路吉凶未卜。

1933年,癸酉鸡年。我的等待多了一年,我的青春少了一年,而我心心念念的美好生活,依旧不知道在哪一年。

大年夜是在九爷住的小公馆守的岁。初一一到,举家上下起得绝早。贝当路那一处简直门庭若市。同生会众、徒子徒孙,拜年致谢的、求财送礼的、浑水摸鱼的,各色人等纷至沓来。

有跪磕头礼的,有行鞠躬礼的,也有打躬作揖的。安哥早备好了红包。

仆役、工人和外来的巡捕差人等等,是每人两块钱的小红包。后生小辈们是每人十块钱的中等红包。九爷自己的徒子徒孙另有每人五十块的大红包。

庄老头子和汪锦荣处,各自孝敬六千大元。君先生亲自登门拜年,为表隆重其事,我和傅斟也一道相陪。

傅斟极少穿中式服装,新年应景,也选了一套暖玉色福禄寿团花锦缎长袍,领口袖口缀满温暖的松香色貉子毛边。君先生是一身中式马褂,枣红色祥龙纹的锦缎料子,肩颈上一条厚实黝亮的黑色貂毛围领。

两人行在一处,一个神采风流,俊秀灵动,一个从容大气、挺拔庄重。于我眼中竟看出几分登对来。

我们到了汪锦荣家,赶巧他正送几个客人出门。

那些位同君先生一样,都是商会的委员,如今几人争做会长。汪锦荣作为前任会长,手中可算是握着生杀王牌。

汪锦荣远远的见我们,过分热络的迎上来,拉着君先生的手寒暄。君先生难得的说了些拜年的吉祥话。

我和傅斟是小辈,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我与汪太太是麻将牌桌上的老牌友了,可算小有交情。与汪锦荣却是第一次见面。除红包外,他还封了份厚实的大礼给我。我心下明了,礼物是给我的,面子却是九爷的。

闲谈之间,话题无意中扯到了陆玉筝。陆玉筝是汪锦荣的老对手。两人素有渊源。工部局里,汪锦荣是华董,陆玉筝是委员。可如今陆玉筝在实业方面大展拳脚,势头却比汪锦荣来得生猛。汪对陆颇为忌惮。

汪锦荣说:“听说陆玉筝搞船运来得有声有色。今日才知道你们元亨也有股份。庭芸是越发能干了。”

傅斟装傻充愣的说:“我哪搞得清楚那么许多。多亏舅舅提点。陆老板哪会轻易理睬我这等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小人物。”

君先生与陆玉筝并没什么深交,甚至不如傅斟来得熟识。不知傅斟这样说出于什么目的。显然会使汪锦荣误会。君先生悄悄向傅斟使眼色,傅斟只当看不见。

汪锦荣打着哈哈说:“飞扬的本事我清楚,滴水不漏、深不可测。”

君先生小心开脱着:“汪老这是笑话我呢,我如今背靠汪老这棵大树,乐得清闲自在。就只等着混个好差事吃干饭了。”

傅斟故意气他似的,一边逗弄鱼缸里的金鱼,一边接话道:“舅舅再本事也赶不及汪老。舅舅刚琢磨出陆玉筝醉翁之意不在酒,汪老就当机立断在船运工会安插了自己人做会长。”

汪锦荣和君先生一齐神色尴尬的笑笑。看得出,二人都未将自己的所知所想所做知会对方。接下来的谈话间,我看到君先生不自觉的敲着手指;汪锦荣则不停转动着小指的戒指。

一回到家,君先生就对傅斟招招手,不待傅斟应答,他自己一个人径直进了书房。傅斟在后面懒洋洋的跟了进去。

我听了君先生压抑着怒气,对傅斟语重心长的说:“不是不许你任性胡闹,只是要分场合分时机。”傅斟听着,似乎并无言语。

书房里面传出君先生来回踱步的声响,过了一会,他略有些烦躁的接着说:“我跌了面子白费了苦心,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不成。你若只是想看我尴尬抓狂的样子,我可以天天私下表演给你看。我不是非要往汪锦荣这块案板上贴,只是先前我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你是知道了。这和做生意有什么两样,总不能只赔本赚吆喝吧……”

正说着,忽然停住了。

静默了片刻,君先生从书房探出头来,左右张望。看见小秋坐在我旁边,于是对她比划了一个盖被子的动作,嘴里小声叫着:“毯子,毯子。”

小秋踮着脚一路小跑的取来毛毯,我凑过去看,原来傅斟不知何时卷曲在沙发里睡着了。君先生展开毯子咬牙切齿又小心翼翼的帮他盖上,然后轻手轻脚的退出书房。满腔怒气无处发泄,又舍不得叫醒傅斟,只得跑到院子里,背着手,面无表情的一遍遍绕着圈子。

等傅斟舒舒服服的一觉睡饱,君先生也在绕圈子中消去了满肚子闷气,我们三人又重聚在书房里,掰扯起上午的事情来。

我问傅斟到底是什么打算,傅斟说:“政治那点事,有时候你一张热脸贴上去,人家不一定瞧得起你小门小户。可是如果你迂回一点,假装要投靠了他的对手。他就反过来把你当宝贝一样拉来怀里了。”

我伏在他耳边悄声说:“怪不得你总跟吴先生藕断丝连呢。”

不待他有所回击,我又立刻一脸正经的说道:“汪锦荣不是老眼昏聩,他何尝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以为凭你简单的几句话,他就会信以为真,觉得陆玉筝对咱们有意思了?”

傅斟神秘的一笑,说:“我倒是想做个好裁缝,为他人做嫁衣裳。”

见我和君先生一脸殷切的等待他的下文,他反而住口不说了,摆弄着盘子里的点心,漫不经心的说:“不知晚间吃什么菜色,都怪腻歪的,提不起兴致。记得以前有道黄酒烩肉皮不错。”

我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典故,一头雾水的望向君先生,君先生哭笑不得的对着外面喊话说:“小秋,告诉厨房,晚餐要烧黄酒烩肉皮。让他们备好材料等着。”

傅斟听了这话,方心满意足的对我们讲解起他的计划来。

傅斟的计划是,他出面约陆玉筝在餐厅吃饭,谈船运的事情。由君先生作陪。

而我出面约汪太太一起打牌。到了地点,约好的人来电话说要晚点到。于是我们先去附近的餐厅吃点东西。

汪太太是四川人,嗜辣。那附近只有一家川菜馆子和一家广东菜馆。让她选择,她一定会选我们先前设定好的那一家。我们俩一靠近餐厅,就有门口把风的人向里面递暗号。这时傅斟谎称去洗手间离开一下。于是造成陆玉筝密会君先生的假象。

他们故意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我领着汪太太一走进去就可以看到两人在举杯畅饮,相谈甚欢。

为了做足戏码,确定她都看到之后,我要谎称突然不适将她拉出来。故意装出一幅怕给汪太太看到的样子。

遮遮掩掩,虚虚实实,才更强调了心里有鬼。也才会引起她的注意。相信她回去之后,会把无意间看到的情形如实讲给她先生听。

这主意听起来不着边际,细想来又有几分可行。成功与否,我的演技至关重要。

君先生说:“只怕没那么简单。汪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范的。你可知道,他现在这样紧紧卡着咱们,不上不下,一方面原因固然是吃不准咱们的分量。另一方面,他怕有人拿咱们的背景做文章。你知道商会里颇有几位正义之士。像那个袁老,常常揪住走私和鸦片两处痛脚不放。”

傅斟听了,忽然嘻嘻的笑了出来,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只是不停的笑。笑够了,方说:“你还不知道吧,袁老的侄子,袁向仁,已经被我拉下水啦!”

我和君先生一起诧异的望着他,他接着说:“这个小袁侄子欠银行的贷款还不上,不知怎么的,龙二就将他支使给了我。他跟我说没有钱,只有货,我就跟他说,走明的三分利,走暗的五分利。我就那么一说,随便逗逗他,他竟就范了。而且是个戆大,一应文件合同签名盖章都是亲自经手。你们说是不是天上掉把柄的好事!”一边说还一边憋不住笑出来。

我拿手点着他的头说:“你就作吧,你就不怕像谢二那样栽进去,什么人都敢招呼,你知道哪个是暗沟哪个是渔网!”

傅斟满不在乎的一晃脑袋说:“怕什么,横竖不是有舅舅兜着我嘛!”

君先生无奈的说:“怨我,都是我纵容的太过了。搞得你现在无法无天。脑子里就没有后果两个字。”

傅斟反驳他说:“先别管是纵容是无法无天什么的,起码现在袁老是不敢说话了。剩下那几根毛,不过是你君飞扬马棚里的马,跟着陪跑而已。”

君先生盯着他咂摸着滋味说:“你说你小小年纪,歹毒狂妄,满肚子的阴谋诡计,到底像谁呢?”

傅斟得意的说:“我记得我是跟在舅舅身后长大的。

君先生不与他计较,起身伸展了下肩臂,往门外走。我问他去干嘛,他说去活动活动筋骨。

临下楼之前,又将头探进书房对傅斟说:“小狐狸,还不快跟上。”

傅斟坐着没动,转头看我,我正想说几句话取笑他,他抢先开口说:“顾小姐,厚道点吧,姑娘家要矜持内敛。”

这时君先生的脚步声已经走下楼梯。傅斟迟疑了一下,三步两步追了出去。我对着他的背影笑道:“你是做贼心虚了吧。我可什么都没说。”

等我再次下楼的时候,君先生已经站在厨房里了。袖子挽到手肘处,身前系着灰色的围裙,正一脸严肃的挥舞着锅铲,往冒着火光的锅子里喷洒着黄酒。小秋站在门外好奇的张望着,见我过来,她傻笑了一下,指着君先生的背影小声说:“我是第一次见先生下厨。”我说我也是。这时我才弄明白傅斟嚷着吃这道菜色背后隐藏的深意。

这是我有生之年,唯一一次见到君先生下厨。

很快,君先生真的得偿所愿,荣升了总商会长。

所谓能者多劳,本就面面俱到的君先生,更加脚不沾地日夜奔劳起来。租界地头,生意场上,风头卓劲,一时无两。

傅斟整日里喜上眉梢,吹着口哨进进出出。看他这副样子,我笑话他说:“明明是光明正大的赢,得意的太过头了,倒有点小人得志的样子出来了。”

他不以为然,说:“赢了就要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盛气凌人的姿态,否则和输了有什么分别。”

我和傅斟曾私下讨论过这事。如果不是傅斟平白插一脚,君先生自己按部就班的,未必不能成事。或许还要更省下些心思气力。傅斟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断了君先生的那条路,逼他走自己设定的这条罢了。这样一来,君先生就不得不靠他,不得不从他,不得不谢他。

这才是他要的结果,这也是属于傅斟的小人得志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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