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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诀——by洛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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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傍晚功夫,阿三才返回来。彼时一家老老小小正坐在大厅里闲话家常。阿三依旧是悄无声息的走进来。贴着墙角站定。默默听着别人说话。

不一会功夫,傅斟借个由头上楼去了。随后阿三也悄悄跟了上去。隐约觉得那一晚,傅斟的眼神总有淡淡的惆怅。

第07章:顺泰

这一年梅雨来得早,整日里漂雨丝,黏黏腻腻的浑身不爽快。连衣服被褥都泛着潮气。

早上睡眼惺忪的一走出房门,看见阿三蓬乱着头发,可怜巴巴的站在傅斟的门口。张妈在边上扯着他,与他小声嘀咕着什么。

见我出来了,阿三提着裤脚管蹑手蹑脚的小跑过来,凑近了,哼唧了半天,挤出一句:“顾小姐,早上好”。一副温温吞吞的样子。

我不耐烦的发问:“这样早啊,阿三,什么事体?”阿三磕磕绊绊的讲了一大通,总算搞清楚原委。

一大早顺泰码头上来了电话,说是夜里有一批货被人抢了。伤了几个人,货不知下落,抢货的人也来路不明。想叫醒傅斟去处理,又怕挨骂。去求助张妈,张妈哪管什么公事私事,傅少爷睡觉才是天大的事。

不等阿三唠叨完,我直接敲响了傅斟的门。

顺泰码头不大,但是声誉好,买卖兴隆。九爷一向很重视。

早先由傅元白掌管。傅元白出事之后,君先生代为管理了一段时间,等到傅斟回了上海,由九爷做主,全数交还给了傅斟。

对此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尤其是跟着君先生的几个,都愤愤不平。码头的运作早已上了轨道,分管大小事务的都是早年追随傅氏的老人。傅斟并没在上面花什么心思。但码头毕竟算是帮会的产业,真出了什么问题,只怕会让九爷为难。

傅斟果然一脸怒气的开了门,看到我们三个人一并站在门口,猜到一定是有事,并没发作。我简单的把事情向他转述了一下,他略一沉吟,命令阿三准备车子。自己先打电话,交代把受伤的兄弟送去医院妥善照顾,加派人手看管仓库。又命人知会巡捕房那边,以免巡捕方面不知就里造成什么误会。再者联系九爷那边的安哥、戈良等人,追查抢货人的身份。

这一边张妈趁他讲电话的当口帮他穿戴整齐收拾停当,挂上电话就急急忙忙出门去了。我也一起跟着过去,希望能帮上什么忙。

傅斟没睡醒,神色迟疑目光呆滞。一上车,赶紧遥下玻璃,点上根烟猛吸起来。

司机阿权骂咧咧的叫嚷道:“码头的纷争虽然不少,但是咱们顺泰一直是很太平的。有九爷的名头坐镇,谁他妈的不要命,打主意打到咱们头上来了”。

阿三挠着头小声插话道:“顺泰一直很守规矩,哎呀,按说不会开罪别家的。”

我询问道:“要不要找君先生帮忙?”

他们三个一起看怪物一样的看着我,我自知说错了话,急忙改口说:“会不会是这批货不一般,早早已经被人盯上了,人是冲着货来的,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呢?”

傅斟倦怠的撑着眼皮,咬弄着嘴唇思索着,半天缓缓说道:“顺泰的油水太大,惹得里头外头大大小小都看着眼红。可恨让那些等着钻空子看笑话的人遂了愿。”

说着话,眼睛漫无目的望着窗外。街边小人书摊子上,零零散散几个半大孩子坐在条凳上专注的看着。两个穿洋装红皮鞋的小姐妹在翻弄着木头架子上花花绿绿的书册子。再过去,一个穿灰蓝色土布罩衫蓬头垢面的女人一瘸一拐的走过。

傅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阵慌神,手里的烟灰掉落在外套上,吓了一跳。

到了码头上,几个管事的早已等候在那。大厅里面四处坐定,纷纷点起烟卷,霎时间屋子里烟雾缭绕迷蒙一片。

傅斟先开口问道:“受伤的兄弟情况怎么样?”

一个小眼睛满脸麻子的人,赶紧凑上来汇报说:“伤了七八个,都送去医院了,老金和一个新来的,两个比较严重。其余都是皮外伤。养上几天就好了。”

旁边姓胡的大胖子,一身肥肉扎扎实实,冒着热汗接话道:“老金准是又喝高了,才不知死活往上冲,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岁数了。”

说话有点口吃的库管翻着白眼感慨道:“也……也不能怪老金,自……从刘善德跟他掰了以后,他整个人都蔫了。他……他一直把刘善德当亲儿子看,姓刘的真是个白眼狼。”

胡胖子不满的反驳他:“这种事情,竖了天梯谁不往上爬,难得一朝受了赏识,总不能给个老家伙生生扯后腿吧。”

七嘴八舌又扯了一大通不相干的,傅斟无奈的砸吧着嘴,手指敲了敲桌子,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傅斟又问:“被抢的是些什么货品?”

小眼睛答道:“听说是丝绸吧,都封条封着呢。具体就不大清楚了。”

傅斟略有不满的翻弄着手里的单据,指着中间的一页质问道:“这上面清清楚楚盖着你的签章,你告诉我你不大清楚?”小眼睛嘻嘻的赔笑,低头不语。

傅斟又举起单据转头问胡胖子:“江浙的几家大丝绸商号,一直都是庄老板的主顾。什么时候改换咱们顺泰了?”胡胖子支支吾吾的回说:“这些买卖是先前刘善德找来的。他说这些个商家因为价格上和庄老板那边谈不拢,想换咱们试试。我当时算计,咱们价格压低点,他多做几趟也就回来了。若以后满意,可以拉来不少新客。”

傅斟想了想,并没说什么。又问库管:“入库的清单都谁手里有?”库管略一思索,回答说:“只……只有我和麻子手里有。不……不过老胡老刘他们谁接的生意我们会把具体情况口头通……知他们一声。方……方便他们与客人接洽。”

这时一个电话进来。好像是戈良打来的。傅斟嗯嗯啊啊的应答着。神色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挂上电话,傅斟点上一根烟,默默吸着。几个人见他不说话,自行讨论起来。

有人说会不会是惹恼了庄老板啊,咱们抢了人家的生意所以人家抢回去。有人说不会不会。庄老板和君先生还是有些交情的,总要留三分情面。立刻有人插话说,今时不同往日。话到这边自然打住。已然是明着给傅斟没脸了。

傅斟不以为意,一根烟吸完,捏着用力在烟灰缸里按了按,随口问道:“刘善德呢?”

众人面面相觑。半天,胡胖子不大肯定的回答说:“许是君先生差遣去办事情了吧。”

傅斟用手扇了扇眼前的烟气,冷笑着说:“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响。”

胡胖子哎呀的叹着气赔笑说:“他也不过就是想多接些生意。没想到会惹来这样的麻烦。”

傅斟斜眼瞄着他,端详了一阵,忽然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似笑非笑的说:“胡胖子,一定会有比你蠢的人觉得你聪明能干。继续这样活着吧。”

第08章:对错

胡胖子听不分明是否在损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边上众人跟着嘻嘻笑了起来。

傅斟这边正了正脸色,叮嘱众人,货物的下落很快就会有眉目。目前先安抚好工人,尤其是受伤的兄弟。其次点算仓库中是否有其他货品的损失。再则码头上下严格保密,万不可将遗失货物之事泄露出去。

众人受了命,各自散去。傅斟叫来阿权,在他耳边轻声叮嘱一番。听得阿权不住点头。然后也去行事了。

我问傅斟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傅斟没好气的答说:“除了刘善德那个龟孙子还有谁?”

我疑惑不解的问:“刘善德既然是帮顺泰做事,生意又是他接回来的,这样监守自盗他能捞到什么好处?”

傅斟叹气道:“无非是为钱为权。”

原本一直以来刘善德和他师傅老金都在傅元白手底下做事。傅元白一死,君先生接手了顺泰。不知怎么,给刘善德逮着机会,跟在君先生身边,取代老金,统管码头一应事务。

等傅斟一回来,一切人事恢复到早年傅氏的原状,刘善德本想登天,没想到转眼就一个跟头栽下来。他自然不服气。几次想煽动码头上的弟兄闹事,都被老金给生压下来了。若不然,他今天也不会下狠手伤老金。

这一次,刘善德应该是想搞点事情出来,一方面让九爷觉得傅斟年资浅薄不堪重任,一方面让傅斟焦头烂额束手无策,最后引咎自责交出码头。等码头回到君先生手里,他作为君先生看中的人,又是最熟悉码头事务的,自然又可以狐假虎威扶摇直上了。

傅斟愤愤的说:“天下间最多这样贪得无厌的人。本来不是他的东西。不过借他玩了一时半刻,如今要拿回来,他反而倒急红了眼。”

自己皱了皱眉头,转而又打定主意轻轻一笑说:“顺泰我本不放在心上。若不是为了外公的苦心,早交出去了。谁知如今生出这样龌龊事情。既然来逼我,我就偏偏要把顺泰牢牢握在手里给他看。”

怕只怕刘善德早有周密计划,抢去的货物不可能轻易找到。如今如何处置他倒是其次。当务之急是确保安全的找回那笔货。货物一旦有失,于公,顺泰失信于人,于私,傅斟颜面扫地。

傅斟恢复了一贯漫不经心的态度,反安慰我说:“放心吧阿姐。阿权已经放出风去,说我们找到那批货的所在了。正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另一边也有人牢牢盯住刘善德了。他不放心总要去联系安排的。很快会露出马脚。查这个不难。只另有一件难事,需要阿姐帮忙。”

抢了庄老板的生意,断然不能默不作声。庄老板是长辈,面子上不会轻易动干戈,只难保心里有刺。人家是青帮的当家老头子,自然不会买傅斟一个毛头后生的帐。若贸贸然去赔礼道歉,只怕会碰个软钉子。

只好由我出面,去拜访庄老板新宠的一位姨太太,务求走夫人路线,曲线救国。

那一位我原本并不认得。全赖龙二小姐从中牵线。匆匆备置了各色时鲜洋货礼品。

据龙二说那位新太太年纪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是个见钱眼开的主。过去的时候庄老板并不在,几位太太刚搭上牌桌子。这也是我们早算计好的。我自然要坐下来陪着打几圈。该喂张就喂张,该放炮就放炮。龙二卖傅斟的面子,没翻白眼也没鼻孔看人,难得的,还放下架子拍了几记马屁。哄得小庄太太花枝烂颤。想必晚上枕头风吹得都是阵阵香风。

回来的路上龙二恶心的仿佛吃了苍蝇。恨恨的咒骂自己交错了朋友。以致纡尊降贵捧个小丫头的臭脚。我自然当笑话一样听她抱怨。

与她熟识了,摸透了脾气秉性,反而越发的喜欢逗她,惹她发飙。于是挽了她的手臂笑着揶揄道:“且莫说了,倩姿,如今误交损友也交了,不捧臭脚也捧了。据我所知,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也得另一个愿挨才是。”

龙二狠狠将手臂从我手中抽了出去,厌厌的瞪我一眼说:“那好,现告诉你们姐弟,想在我这里占便宜是不能的,这一记早晚是要还回去的,只怕还的时候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无奈的摇头笑笑。又胡乱出主意说等晚上花衣街开派对,酒桌上一起教训傅斟。龙二不屑我的提议,耷拉着眼皮斜我一眼,冷冷的一哼。

晚上饭还没来得及吃,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老金情况忽然恶化。傅斟和我又慌忙赶过去。老金无儿无女,小半辈子忠心耿耿的跟着傅家。傅斟对他十分信任倚仗。

我只见过老金几面,印象中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有些年纪了,但是身材依旧高大壮实,须发浓厚。这样的一个人,转眼就倒下起不来了。让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也不免唏嘘。

老金看样子是在硬撑着等傅斟。待傅斟一拉他的手,本来昏黑的脸色,忽然就舒展红润起来,眼睛也亮了。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回光返照了。老金握住傅斟的手,喘着粗气说:“小老板,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傅老板他……他的死……”

傅斟听了这话,轻轻抬眼扫了阿三一下,阿三对我们几个摆了摆手,屋子里的人自觉的退了出来。三三两两的站在走廊两侧。阿三守在门口。

差不多五六分钟的光景,傅斟打里边出来。眼睛有些泛红。望过去,床上的人已经全无声息。阿三看了看傅斟,又看了看我,默默带着几个人去料理后事了。

我陪着傅斟往外走。走廊的一侧是一排木头格子的玻璃窗。灯光昏暗,窗子上映出薄薄一片人影。傅斟越走越慢。终于在一扇窗口站定,眼睛出神的望着外面。我站在他身边,用手一下下轻轻抚着他的背。

过了好久。傅斟忽然轻声问我:“阿姐,如果有一件事,所有人都认为是错的,只有你自己认为是对的,你会去做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这件事是正义还是邪恶,是否有驳于伦理道德,会否伤害到其他人……

傅斟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自言自语说:“我猜你嘴里说着不会,却又会义无反顾的去做。”

过了一会,自己跟自己狠狠的点点头说:“恩,一定是的。”

第09章:纷争

顺泰的事情最后由刘善德的一个小跟班出面扛了下来。那小子自称是见财起意,借职务之便勾搭上外人,劫了货,伤了人。刘善德也假惺惺的表态说都是自己管教无方,如今不仅整批货完璧归赵,人更是任打任罚,绝无怨言。

知道真相的兄弟们各个激愤难平,想好好整治他,又苦于没有真凭实据,师出无名。

以傅斟睚眦必报的歹毒性格,是不会白白吃这种哑巴亏的。他自己势单力薄成不了什么事。自然都得倚仗几位有势力的大哥们。谁成想,君先生特意传了话出来,码头这件事就此打住,两边都不许追究。

趁安哥和戈良来家里吃饭,向他们打听个中因由。戈良一脸不屑的说:“刘善德的结拜兄弟大疤头,在租界巡捕房做事。目前君飞扬还要用着他们弟兄。自然处处维护。在租界里头,他刘善德大可以横着走。只怕出了租界,就是横尸了。”

我和傅斟不解其意。安哥耐心解释说:“那几年你们不在,自然不知道。刘善德和淞沪警备司令的公子,在舞厅为了争女人大打出手,结下了仇。之后两个人缠斗不止,互相使绊子断财路。那李公子对他恨之入骨,只是他从来都躲在租界里不出去。李公子对他奈何不得。”

傅斟听着,摇摇头一乐:“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到处与人叫板,叫着叫着,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了!”

转过天,海天大哥送来帖子,名旦崔月楼崔老板邀约去同生大戏院捧他的场。崔月楼是君先生新近力捧的角儿,从北平来上海跑码头,头一次在同生大戏院登台,唱扈家庄。

我从小念西式学校,对京戏全无兴趣,知之甚少。傅斟比我稍好一些。九爷一家很重视小孩的教育。傅斟小时候是请先生在家里教习的。传统的诗书字画都算是入了门。国学国粹自然都略知皮毛。只是后来出外读书,穿西装,说英语,念航运学科目,先前那些半吊子学问,渐渐也都丢下了。

同生戏院的台子很高,坐席分上下两层。下层是散座。左右两侧有半弧形的扶梯。上层是一间间呈扇面状排列的小包厢。包厢对着戏台的一面是敞开的,前面有半人高的雕花栏杆围着。两侧是木格子框的毛玻璃隔断。正中一间包厢极大,陈设得精致华丽。是君先生专用的。君先生是好戏之人,偶尔兴致来了也会下海串戏粉墨登场。

崔老板的水牌早早立在戏院门口,足足有一人高,看得出君先生是有心捧他挑大梁。

我问傅斟扈家庄是出什么戏,傅斟说那是适合我们看的戏。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一出是武旦戏,动作漂亮人物又多,极其热闹,当然最适合我们这种外行中的外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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