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有个照应。看着父亲发鬓斑白，兄长膝下儿女成双，他心一软，便答应了。然后第一个月圆之夜，他便发现皇帝深夜里不在
自己的龙床上。想到皇帝自己把光华公子藏起来这个可能，黄庭又喜又忧。喜的是或许真可以见着那人一面，忧的是除非自己再
发动一场叛变，只怕他永远也无法得到那人。还好，当他越过重重警戒，闯进这皇家禁苑，踏破铁鞋，终于得偿夙愿。而眼前这
人，似乎也毫无改变。
光华公子入宫那年已经十六，如今十余年过去，至少有二十七八。但他素来没什么心计，这十年来过得更是与世隔绝，与人无争
的清平日子，他面目本来便不显老，脸上表情又活泼生动，咋看起来，竟然和十年前没什么分别。
光华公子眼睛霎也不霎地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但或许当初我早死在乱军之中，只不过没人发现尸体呢？”
黄庭哈哈一笑：“皇上也是这么告诉天下人的。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什么事情不亲眼看见，那都做不得准。”
他略带几分负气地道：“当时别人都只顾得去抢宫中宝物，我便主动要求处理宫内的尸体。宫中抬出去的每具尸体我都看过，和
你身形有点相近的我都细细检查过。之后皇宫重建，我几乎把整个皇宫掀了个底朝天。”
光华公子见他说得恳切，眼神中现出几分疑惑，低声问道：“你要找我，你找我做什么？”
黄庭哑然失笑：“那皇帝把你藏在这里做什么？”眼见着密林小屋，建造处处有法度，屋中用品，虽然简单却甚为华贵，自己吃
那熊蛇丸只怕皇帝自己也不舍得随便浪费，那在皇帝心中，此人地位可想而知。而皇帝每月一次的失踪，就是来赴鹊桥会的吧。
光华公子仍然迷迷糊糊：“我？我在这里守墓。你难道也想让我去守墓？”他摇摇头“我不去的。除了这里，我哪也不去。”
守墓？
黄庭头上瞬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哀帝刘乾葬在前朝陵墓，是众人皆知；难不成那里只是个衣冠冢，这边才是真身？——难道
光华公子为他守——黄庭很不情愿地想出了一个“寡”字。
正待开口询问，门口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小光，你说得太多了。”
黄庭惊讶地回头，一人身着明黄轻衫，腰悬长剑，三十左右年纪，悄然走进屋来。那人面目俊美，神采飘逸，却带着几分威严。
正是当今圣上景天。
黄庭微微一惊，照他的武功，十米之内叶落花飞不动声色间便可得知。如何景天已来到门口，自己竟然一无所察。
光华公子奔向他，开心中带着几分恭敬：“景少爷！”看看景天，又看看黄庭，这两人间仿佛光电闪动。
景天锐利的眼神上下扫了黄庭一下，随即换上淡淡笑容：“庭儿，你身为宫廷侍卫队长，为何假造圣旨，擅自闯入皇家禁地？你
难道不知道，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吗？”
一声“庭儿”，一下子勾起了黄庭无数回忆。景黄两家都是世代重臣，自己幼小之时，还经常缠着景天玩耍。那时的景天，二十
不到，俊美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好脾气又耐心，最受小孩子的欢迎。自己那时“景叔”叫得最溜，闯了祸，没了钱，只
要找景叔就行了。
眼前的景天，尊为天子，正值壮年，面容多了几分成熟沧桑，更添男子魅力，正处于人生巅峰的时候。而他武可征伐，文能治国
，是历史上少有的圣明天子。这样的男子，必定是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吧。
黄庭一向对自己颇有自信，面对着景天，突然产生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然后又是一愣，自己和皇上是熟识，为何今日才有这感觉？一想之下，浑身冒出冷汗来。
之前见景天，向来都是朝堂之上，自己对他三呼九叩，心中只有崇拜敬重，哪有攀比媲美之意？今天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只是光华
公子，把皇上当成了自己的情敌，心里不知不觉便敌视起来，连这会儿相见，自己还直挺挺地站着，心中一着急，额上的冷汗便
唰唰地朝外冒。
果然，景天不紧不慢地接着道：“黄庭你身为朝廷重臣，见了朕却不叩不拜，意图谋反么？”
黄庭一个激灵，猛然抬起头来，对上景天的目光。景天仍然面带微笑，眼神却冷冰冰的。黄庭又转眼看看光华公子，他仍是有点
好奇地看着自己和景天，显然不是很清楚目前到底什么状况。
黄庭深吸一口气，叫道：“景少爷！”
景天扬眉，眼神中多了些玩味。黄庭这般叫法，看上去只是随着小光，实际上却大有深意。自己身为本朝开国皇帝，却私藏前朝
罪臣，自己都不把“皇帝”二字当做一回事儿，那黄庭在这里也没必要行君臣之礼了。
他哈哈一笑：“庭儿，很好。在这里我不是皇帝。你先坐下。”他脸上略带几分嘲弄：“庭儿，我早知你心里有事儿，这十年来
四处奔波；你要是早点告诉你景叔，你千辛万苦不过是为了找到小光，那岂不是省了这十年辛苦？”
黄庭不觉眼神一亮，景天这意思，似乎并不反对自己和光华公子，他还为开口，景天已笑眯眯地接着道：“我不允许。”
“就算我不插手，你如何面对你父亲？如何面对朝臣？如何面对天下百姓？况且，”景天慢悠悠地接着道：“你问过小光的意思
了吗？”
黄庭面色白了白，但迅即大声说道：“黄庭这一世，只为挚爱。天下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至于小光，我只求能够伴他身旁。
”
景天霍然转身，直直地盯着他，屋子里一时间死般沉寂。
好一会儿，他忽然笑道：“很好，很好！我，我……”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话，黄庭竖着耳朵也没有听清。光华公子站在他身边，
脸上有些黯然，低下头去。
黄庭看着他二人，一时间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半晌，景天忽然拔出剑相向，冷冷：“庭儿，拔剑吧。”
白晃晃的剑光在眼前闪烁，黄庭反射地伸手到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被光华公子当包袱搬过来的时候大概剑也放在了
马上的背囊。景天也看到了他空空的剑鞘，点点头，走到门外。
光华公子也跟着小跑出门，从背囊里拿出剑，捧着交给黄庭，又想一想，自己双手拿着剑身，将剑柄递给黄庭。黄庭抬眼，光华
公子的神色颇为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意，显然并未把这场比剑放在心上。黄庭不觉心一酸：凭交情，他当然是和皇帝更亲
，他既然这么不在乎，肯定是相信皇帝不会输。皇帝不会输，自己那不就惨了么。
黄庭深吸一口气，虽然没有胜算，但是尽可拼一拼。他的剑法自幼名师指点，战场上江湖中出生入死，自己对剑法也小有心得。
景天的话，冗务繁忙，会不会把剑法落下呢？
希望还未升起来，耳边已经传来景天冷冷的声音：“庭儿，听着。你输了，自然无话可说；就算侥幸赢了，你还是得死。”
黄庭猛地瞪大眼睛，景天的声音冰冷彻骨：“你发现了这个秘密，还想活着么？”
他抬剑，摆了个起手式，黄庭心一沉，对面这人立如山岳，剑尖没有一丝晃动，面容冷峻凝重，仅仅站着，便给人一种无形的压
力。
黄庭牙一咬，挺剑冲了过去。两人出剑都极快，只听得几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已经过了十来招。几招一过，黄庭已明白自己绝
对没有取胜的可能。而他幼时得景天指点剑法，征战时也随景天左右，可以说对他的剑法了解颇深。
这会儿的这套剑法，他竟然从来都没有见到过。每一招都是攻守结合，无懈可击。剑招越出，越觉得变化无穷。黄庭左支右绌，
好几次都只是堪堪避过。
他心下渐觉慌乱，百忙之中还抽空瞟向站在柳树下的光华公子。只见光华公子长发及腰，柳条垂下来，发丝柳丝随风飘动，不啻
画中人。他正怔怔地看着他们二人，嘴角含笑，眼神却甚是哀伤。
黄庭不觉精神一振，难不成光华公子已经明白自己心意，虽然身属皇帝，心却在自己这边？心中一喜，出剑便凌厉得多，刷刷刷
三剑，竟然逼退了景天一步。
景天冷冷一笑，重又攻上。几招一过，黄庭又乱了阵脚。心下一横，竟然学起战场上完全不会武功的莽夫，拿剑当刀，不管三七
二十一地乱劈一番。
景天长笑，剑上力道忽然加大，架住黄庭的剑后，猛然抬起一脚，将他踹出老远，摔个狗啃泥。
黄庭着地后来不及回头，听得景天的脚步声，感到颈中凉气渗人，绝望之下，看也不看地便背手抬剑刺出。
便在此时，耳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声：“住手！黄庭，你住手！”正是光华公子的声音。
他心中一震：为何要我住手？只觉得颈中一凉，心也跟着一寒，原来景天杀我是可以的，我却不能伤了景天。一时间心如刀割，
手一颤，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心里一阵不甘：景叔啊景叔，你富有天下，惊才艳艳，武功卓绝，光华公子也倾心于你；而自己呢，地位不如人，技不如人，家
世不如人，心上人喜欢的是别人——上天为何要如此不公？
他闭上眼睛良久，颈中那一剑却迟迟没有斩下，剑尖却撤离。又听过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是光华公子跑了过来，跟着他的声
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焦灼：“景少爷，你没事吧？”
黄庭慢慢地扭过头来，只见景天的束腰绸带已被一斫为二，落在地上。自己那一剑，若不是中途停下，这会儿景天已经不死也是
身负重伤。
既然自己没有伤景天，那为什么景天也没伤自己？自己那一剑，其实是后发，景天完全可以避开，再行攻上，自己同样毫无还手
之力。
他抬脸看向景天，皇帝的脸微微抬着，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皇帝的眼中竟然隐隐有泪光闪动。良久，只听得一声长叹，看也不看
坐在地上的黄庭一眼，景天转身自行离开，消失在密林中。
光华公子转向他，微笑道：“你起来吧，景少爷都被你气走了。”
黄庭惊魂甫定，不敢置信地问道：“皇上他走了？为什么？他，他不杀我了？”
光华公子偏着脑袋看着他，仿佛不确定他是否说的是真话。知道自己脑袋不会马上搬家，刚才鼓着的咬牙跟皇帝拼命的一股气一
泄，黄庭这会儿心中一阵阵后怕泛起来，脸色一阵阵地泛起白来。虽然努力不想在光华公子面前露出怯意，嘴唇却不受控制地颤
抖。
看他这副模样，光华公子瞪大眼睛：“你还真害怕？”一边说，忍不住地捂着肚子笑起来。
可怜了黄庭，挣扎在“和小光一起笑”和“竟然敢笑话我，哼”的两种情绪中，不知道到底该扯着嘴角笑一笑，还是该板起脸。
结果引起来光华公子另一阵大笑。
好一阵之后，光华公子忍住笑，眼角眉梢仍全是笑意：“难道你没有发现，景少爷其实根本没有要伤你的意思吗？
他跟你说那些话，只不过是为了让你尽全力而已。还有啊，”他正色道：“后来，景少爷其实希望你能杀了他——你差点就伤了
他啦。”
他对黄庭温言道：“那会儿我真害怕，还好你停下来了。”眼神里满是感激。
黄庭云里雾里：“他本来没打算杀我？还想让我杀了他？”
“是啊。他若想要杀你，你早就死了好几次了：我这屋子里到处都是小机关，他根本不用现身。还有跟你比剑的时候，很多杀着
他都没使出来。‘星曜剑法’独步天下，你虽然身手也很不错，但还不是对手啦。”
黄庭一怔，“星曜剑法”，传说中的恶魔剑法，属于那个嗜血而恐怖的男人的剑法，销声匿迹十年之后，竟然再次从光华公子口
中听到。
“星曜剑法，皇上怎么会这种剑法？”
“他一直都会啊，少爷早就教给他了。他们两人对使这套剑法的时候，那才好看呢。不过景少爷每次都输。”
顿了顿，他又道：“景少爷瞒不住事儿，心里想什么，我一看就知道啦。会骗人的是我们家少爷，心里想得啥，我一点也都猜不
着。”
黄庭如堕云雾，隐隐又觉得自己开始接触到一个天大的秘密，声音也有点颤抖：“你们家少爷，他是……”
光华公子扭头灿然一笑：“世人都说他是乱臣贼子，天煞降世，可在我心里，少爷很好，很好。”
黄庭不觉屏住了呼吸——星曜剑法，乱臣贼子，当世会这种剑法，能担得起这个称号的，就那么一个人。那个被皇帝景天独力斩
首的谜一般的男子——皇曜。
“你家少爷是皇曜？”
光华公子没说话，眼睛却看向远方，丛林中，柳荫下，黄庭不觉哆嗦了一下，仿佛那个传奇的人物会像景天刚才那样悄无声息地
出现。
忽然又想起一事：“你说你在守墓？难道是为他？”
光华公子幽幽叹口气：“是。少爷已经死了十年啦。他以前那么喜欢热闹，我想他要是一个人在这里，总是太孤单。少爷喜欢好
酒，喜欢利剑，喜欢瑶琴，喜欢读诗，不知道在那边有没有人陪他。”
剑胆琴心，诗酒江湖，绝世容颜，没错，确实是皇曜的写照。
黄庭却越来越糊涂：“你们少爷和皇上，景叔，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不是被皇上亲手杀死的吗？皇上什么时候学会这套剑法？”
“景少爷和我家少爷老早就认识啦。他们是好朋友。后来，少爷让我跟着景少爷，听他的。再后来，景少爷就让我进宫陪那个皇
帝。”
“？？？？？？？？”
“再后来，少爷就死了。我病还没好，景少爷进宫告诉我，他准备要杀以前的皇帝了，让我准备好出宫。过了一段时间，他带我
来到这个地方，说少爷的尸骨就埋在这里。他自己做了皇帝。他让我叫他的称呼不变，说他能留得住的，也就是这个称呼了。”
“怎么可能？是皇曜先把你交给景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何要自取灭亡？”
“他只是想帮景少爷。景少爷认识少爷的时候，先前那个皇帝好像正要杀他的家人呢。”
那一段历史，黄庭是知道的。景家世代在朝中为官，门生遍及天下，也出了好几个带兵的子侄，功高震主，刘乾早存忌惮之心。
景天曾有段时间不得不离家避祸。然后，幸好，天下大乱，刘乾不得不重新倚重景家，才有了后来的光曜皇朝。
“光曜”，原来就是小光和皇曜吗？景叔，你还真是跟天下人开了一个大玩笑啊。
“难道说，皇曜起兵造反，到后来被皇上所手刃，都是在帮皇上？”
光华公子想了想，摇摇头：“少爷不是被景少爷杀死的。我不知道少爷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他其实根本就不用死啊。他那么好
的武功……”
微叹口气，他接着道：“景少爷后来跟我讲起那日的情景。金戈铁马，鼓响旌摇，少爷一人之力，杀了他身边五员副将。景少爷
也杀红了眼，起了跟少爷拼了个你死我活的心。少爷退到自己的马旁，摘下面具。景少爷说，见着少爷面容的那一霎那，他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