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毓将头转向窗外,深深地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很气阿淳的,气他什么都话都没留下就不告而别。接连找寻几日无果后,我索性赌气不找了,依旧去学院上学,重新和以前交好的朋友玩在一起,甚至与柳珂之间的来往也变得密切了,我们不时相约湖边漫步或庭前对弈,偶尔兴起,还去儿时经常玩的地方寻找回忆。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忘了方淳,连心里那点似有若无的暧昧情愫也可以一并忘掉。也许某一天想起自己曾疯狂地到处打听一个男人的下落,还会觉得很好笑吧……”
司徒毓真的笑了,可他的笑容里透着落寞和悲伤。
是什么时候起觉得不对劲的呢?
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都会想起方淳,想起他也走过这座桥,想起他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哪怕无意中发现了一样可口的点心,或者一本有趣的书,他都下意识地要收起来,留着同方淳一起吃,一起看。
别人都不行。
连柳珂都不可以。
但当他兴致勃勃,满心欢喜地回过头时,那个总是默默跟在身后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男人,却是真的不见了。
寂寞如影随形,像天边堆积在一起,劲风都卷不走,吹不散的乌云,沉沉地包裹着他。
真的很奇怪。
周围明明都是可以轻松交谈,可以惬意结伴同游,供自己派遣无聊的人,却没有一个,只要安静待在他目光所及的范围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能让他安心地笑出来的存在。
所以司徒毓拒绝了母亲提出的与柳家结亲的建议,他要找到方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找回来,那样的话,所有的不对劲是不是就都会消失了?
“为了找到阿淳,我把手里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还亲手画了数十张他的画像,准备重金酬谢找到他的人。可我还没把消息放出去,我的父亲就知道了这件事。他是司徒家的现任家主,为人冷肃严厉,与他朝夕相对,相伴数十载的母亲都有些怕他,更不用说我们这些作子女的。可能因为我是他最小的儿子吧,他对我要比两位哥哥宽容些,也不怎么过问我的事。但我走进他书房的时候,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他喝斥我跪到地上,厉声质问我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找一个男人?”
司徒毓薄瘦的双肩不住颤抖,笑里透着苦意,
“我从没见过父亲发那样大的火,我有些怕了,可仗着母亲和两位哥哥对我的宠爱,我便壮着胆子承认了自己对阿淳的感情,甚至天真地以为可以说服父亲助我一臂之力……但是我忘了,我和阿淳都是男人,门户观念极重,思想极其保守的父亲,连大哥想娶一个神裔少年过门都不曾允许,又怎么会同意我与一个男人在一起?他朝我怒吼,就算是纳妾,也断不会容忍我纳个男妾。”
“我立刻就反驳了他,我不会委屈阿淳做妾的,我要他成为我的男妻!”
司徒毓清楚记得,激动地说完这句话后,迎面砸来的是父亲最钟爱的那块方形白玉纸镇。尖锐的棱角打在他的额头上,豁开一道寸长的口子,顷刻血流如注。强烈的眩晕感伴随着疼痛传来,他晃了几晃就直直栽到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我就被关在了自己的卧房,母亲守着我掉眼泪,苦苦哀求我去向父亲认错,然后同柳珂成亲,再也不许提起方淳这个人。”
怎么可能呢?
光是想一想,他的心就痛得快要裂成两半。
他怎么能容忍没有方淳的漫长的岁月?
“我父亲的脾气很倔,母亲偷偷告诉我,在我昏睡的时候,他来看过我,他其实早就想与我和解,只是找不到台阶下。可我的脾气比他还要倔,我不仅不肯低头认错,还想以绝食来换取他的妥协。我整整饿了自己五天,粒米未进,只喝了少许清水,整个人瘦得眼睛都窝了进去。最后我母亲怕了,想尽办法说服父亲先解了我的禁足令。”
“重获自由后,我还是坚持继续寻找方淳,父亲大概觉得我无可救药了,盛怒之下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将我赶出家门。当然,一并失去的,还有司徒世家三公子这个曾经为我带来无数荣光与便利的身份。”
司徒毓提及这些的时候,语调是很轻松的,仿佛他失去的,不过是件可有可无的衣裳。
可宋明曦知道,没有了司徒家的支持,不要说找人,一文不名的司徒毓很可能连温饱都难以解决。
这些年,他能靠自己开起这间不大却颇有名气的书画铺,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他还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方淳的下落。
“我说这些不是想要博取你们的同情。”
相对卓青微微泛红的眼眶,司徒毓自己反而显得很平静,
“我只是太久没和人说起过阿淳了,一时有些控制不住……卓青,我已经把我和阿淳之间的事都告诉你了,你可以让我见见他吗?”
卓青迟疑了。
他虽然觉得这样的司徒毓的确很可怜,但方淳……他一直敬爱如兄长的方大哥,却是因为这个人而疯掉的。
司徒毓一时的戏弄毁掉了方大哥的一辈子,方大哥会愿意再见到他吗?
可不让司徒毓见方大哥,他又觉得自己很残忍。
卓青的心乱了,他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阿青……”
不自觉往后退去的身体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宋明曦握住卓青的肩膀,附在他耳边低语道,
“让他们见一面吧,解铃还须系铃人,方淳的病因司徒毓而起,再见到司徒毓,说不定他会好转。”
卓青被他说得有些心动,这么多年来,方淳的心智始终犹如稚儿一般,无论服用何种药物,都未见起色。若司徒毓的出现真的能让方淳好转,那他当然愿意他们见面。
“卓公子……”
司徒毓抬起头看他,双眼盛满期待和惶恐,生怕卓青拒绝他的请求。
“司徒先生,我答应你。”
卓青终究不忍让他失望,虽然司徒毓犯了大错,可这些年他一直在自我惩罚,他是否能得到原谅,并不是自己这个局外人可以决定的。
由于司徒毓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方淳,得到卓青的同意后,三人便搭上候在巷口的宋府的马车出了城,一路朝卓青的家乡赶去。虽然走得仓促,宋明曦还是没忘差人给宋老夫人捎信回去,想着路途遥远,怕卓青挨饿,他又在街边买了些糕饼冷食。可卓青和司徒毓因为各自怀着心事,都没怎么吃。尤其是司徒毓,完全沉浸在即将见到方淳的忐忑与期待中,连飞驰的马车什么时候停下来了都没注意。
“司徒先生,我们到了。”
卓青掀开帘子往外看看,他们是昨天近午时的时候出发的,赶了一夜的路,现在天已经亮了。散布在玉带河两岸的低矮屋舍相继升起袅袅炊烟,深林传来鸟雀欢快的啁啾,一派祥和宁静的乡间小景,司徒毓却紧张得冒出了汗水。
走在通往卓青家的那条细窄的小路时,他还不时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袖,像极了即将私会情人的青涩少年。
“青儿!”
远远地,隔着一块水稻田,就有人朝卓青的方向挥手。
卓青应声看过去,脸上浮起暖暖的笑意,立刻抬起手挥手回应,大声唤道,
“娘!”
李云芳把手里的簸箕放到一边,急急地朝卓青跑过来。
“青儿,真的是你!你怎么……”
她跑到卓青面前,拉起卓青的手,刚要问他怎么回来了,就看见卓青身后的宋明曦,顿时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忙松了手,微垂下头局促地朝他问好,
“二少爷。”
“岳母大人。”
宋明曦礼貌地向她行礼。
卓青的脸悄悄红了,李云芳愣了片刻,才极不自然地应了一声。
她不会是眼睛出了毛病,耳朵也坏掉了吧?
从来没陪卓青回过老家的宋二少爷竟然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恭敬地叫自己岳母大人……实在是……有些吓人。
“青儿……”
李云芳不安地看一眼卓青,发现他脸色还算红润,身体也比之前长好了些,悬起的心放下大半。碍着宋明曦在,她也不好多问,视线无意识地一扫,又在宋明曦身后看到个人。
“这位公子是?”
“伯母您好,在下司徒毓,冒昧上门叨扰,还请您见谅。”
司徒毓本就长得极为俊美,虽然因为一夜未睡,显得有些憔悴,但看起来还是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加上他言行举止斯文有礼,李云芳又很尊敬读书人,便热情地将他邀进家门。
不过这个司徒先生有点怪。
从踏进她家院子开始,就左顾右盼地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李云芳刚想差卓青问问,就听见院角半掩的厨房门开了。方淳花了半张脸从里面跑出来,手里端着一碟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馒头,欢欢喜喜地朝李云芳喊道,
“芳姨,可以吃早饭了!”
第65章:遗言
“阿淳……”
李云芳刚想夸方淳乖,话才出口,眼前忽然晃过一道人影,直直地冲着方淳跑过去。她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更是疑惑得不得了,司徒先生紧紧抓着方淳的手做什么?
方淳也被猛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陌生男人吓住了,呆呆地任由他握着,直到手里的盘子啪一声掉到地上,他才回过神来。
小猪形状白白胖胖的馒头在地上四散滚开,沾满了泥土,显然是不能吃了。那是方淳从昨天晚上李云芳和面开始就眼巴巴盼着的,可他还一口都没吃到……
方淳委屈又伤心地撇下嘴,眼睛里漫起一层雾气,
“坏人!”
他“狠狠”地控诉害自己打翻盘子的人。
却发现“罪魁祸首”竟然比他还哭得伤心,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不要钱似地滴滴答答地沿着下颌往下落。
“你、你……”
难道是自己太凶了?
方淳有点过意不去,连忙手忙脚乱地安慰他,
“你别哭啊……我、我不骂你了!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盛一碗粥……”
“阿淳!”
说着就要转身的方淳,被拥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司徒毓那一声呼唤,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与感情,带着不可抑制的泣音。
“阿淳……阿淳……你还认得我吗?”
他不停地抚摸着方淳紧绷的后背,想让他放松下来。可方淳好像被他来势汹汹的亲密吓到了,皱着脸朝李云芳投去求救的眼神,
“芳姨……”
视线扫到卓青的时候,他惊喜地叫道,
“青儿,你回来了!”
“方大哥。”
卓青应得有些无奈,自从方淳的父母病逝,李云芳收留了方淳之后,他就把李云芳视作自己的娘亲,每天都像刚破壳的雏鸟一般跟在她身后转悠,渐渐地还模仿起她的言行。在听见李云芳唤卓青青儿以后,他就再也不肯喊对方弟弟了,执意学着李云芳亲昵怜爱的语气叫他青儿。偏偏他的嗓音极富磁性,故作女子腔调,听起来委实怪异好笑。
“青儿、青儿!这里有坏人!”
比起身材娇小的李云芳,高出一大截的卓青肯定更有胜算,方淳转而向他求救。
“阿淳,我不是坏人……”
司徒毓心下一痛,抱着方淳的手臂不由得松开了些。方淳趁机挣开他,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飞快地跑到卓青身边,躲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偷看“坏人”有没有追上来。
“阿淳……”
司徒毓当然立刻就跟过来了,他伸长手要去摸方淳的头发,方淳有了卓青庇护已经不怕了,“凶恶”地瞪他一眼,
“你就是坏人!抱得人家好痛!”
他边说,边揉揉被挤得发痛的手臂。
“阿淳,对不起……”
被情人嫌弃得底儿掉,司徒毓顿觉灰心丧气,之前乍见方淳时迸发出的璀璨神采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一下灰败下去,脑袋垂着低低的,双眼也垂得低低的。
像个做错事等待惩罚的孩子。
方淳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可怜,于是壮起胆子探出大半个身子,像抚摸村口王婆婆家看门的大狗阿黄一样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顺毛。
“那个……你不要伤心嘛,我……嗯,我不怪你了!”
虽然小猪馒头没有了,但芳姨还熬了粥,放点糖霜一样好吃的。
司徒毓惊喜地抬起头,朝方淳露出一个混着泪水的微笑。
“谢谢你,阿淳。”
司徒毓有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年轻时就是攫阳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因为他为人有些冷傲,脸上少有表情的缘故,每每笑起来,哪怕只是轻轻地勾起嘴角,也堪称绝艳,无不撩花旁人的眼。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再年轻,可他温柔缱绻的笑颜,依旧让方淳看得痴了。
甚至忘记了害怕,伸长手去触碰司徒毓形状优美却稍显凉薄的双唇。
“软的。”
他把手指轻按在司徒毓的唇间摩挲。
司徒毓的眼睛也弯了起来,长长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一般轻颤,很快就吸引了方淳的注意力。
他企图握住那双闪着光的亮晶晶的眼睛。
可睫毛划在手心痒痒的,有点不舒服,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盯着司徒毓一个劲儿地看。
“你……真好看。”
也许是看得太久了,他有点不好意思,为了表示自己没有白看,方淳给了司徒毓一句赞美。
司徒毓听得心都要融化了,反握住方淳的手,又想把人拐进怀里。默默旁观这一切的李云芳却忽然开口道,
“阿淳,你肚子不饿啦?”
她一说,方淳就收回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摸摸,然后重重地点两下头,
“饿!”
“那你自己先去厨房喝粥好不好?”
李云芳温言细语地哄他,司徒毓看出她想支走方淳,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好。”
方淳乖巧地应一声,不舍地看司徒毓一眼,走出两步,又倒回来,扯扯他的袖子问道,
“嗯……你……唔……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吃?”
可能他自己也觉得白粥不够吸引人,想了想,又加一句,
“芳姨有给我买糖霜哦,放在粥里可甜了!”
司徒毓恨不得把头都点掉,可李云芳没给他这个机会,她走上前插进两人之间,催促方淳道,
“阿淳,芳姨有事情和司徒先生说,你自己吃好不好?”
方淳向来最听李云芳的话,虽然舍不得,他还是依言松开了手,依依不舍地走进厨房,掩上门的时候,他还不忘再看司徒毓一眼,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道,
“原来他叫司徒呀……”
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呢?
方淳皱起眉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想得肚子都咕咕叫了,还是没想起来。
“娘?”
见李云芳执意支开方淳,卓青也很是不解。
李云芳没有搭腔,回转身打量司徒毓时,她眼里泛起一点冷意。
那点慑人的冷意,像一颗粗砺的石子,倏地在司徒毓的心里激起不安的涟漪。
“司徒先生,里面请。”
李云芳的态度也由热情转为礼貌的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