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见过徐冉瘦成这样的鬼样子。
两颊都凹进去了,漂亮的嘴唇都有点外凸的程度,面色也不好,一看就是带着熬夜的青灰那种,因为瘦的太厉害,额角的血管清晰可见,蓝盈盈的有点怕人。
明明想刻意忽略,想多看看,逼自己心冷心凉,告诉自己,其实徐冉不过如此,可心这里,某一块,吸气都觉得绞痛,疼得厉害,没办法啊,就是他妈的抑制不住的心疼可怎么办?
刚刚太傻了,没想到在院长眼前就一直颤抖的手指费了很大力气才搁在门边,可实在没力气敲响那扇紧紧闭着的门。直到听见耳旁不远处窸窸窣窣掏钥匙的声音才吓了个半死不活。
徐冉囧了,看见一个从容不迫的男人已经打开了门,一言不发的,一只大长腿迈了进去。
“你,等,等。”徐冉张嘴,却发出连自己听着都陌生的,干涩嘶哑的声音。
院长站住了,停顿好一会儿,才将门外那条腿迈了进去,徐徐转身,双手扒在门框两边。
没说话。
其实也想不出什么要说的。
即使他抛开了儿子,又一次错失了回归平淡而圆满人生的机会,尽管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这个寂寥的都市飘荡,好像也并没有悔意。
他妈的居然比上一次出逃悔意更淡!
余江中你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魂淡!
所以,面对那个让他变成如此更古不化的魂淡,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两个人面面相觑。
如果是瞎子才可以忽略掉徐冉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点点泪光。
对了,好像从来没告诉臭小子,他眼睛真的很好看。
是他见过最璀璨,最耐看的眼睛。
其实现在想想,从第一眼见到徐冉,不喜欢的源头也是因为,那双眼睛,太亮了,流光溢彩,这让第一眼落下去他所看到的浑身有种说不出来让人不舒服的孩子愈发戒备了。
是的,他看起来太聪明了,过了安全的界限,可渐渐的余江中才彻底明白,那种程度的亮和璀璨,其实只是,无论孩子身处何处,遭受什么样的磨难,骨子里始终有东西没塌掉。心里那块,始终有信念没倒过。
就像眼前。
徐冉。余江中默念这两个字。很普普通通的两个字,组在一起却构建成他的整个世界。
居然不恨他。
呵呵。
也对,再恨他终究抵不过三个字,放,不,开。
好笑吧,什么都可以没了,就是一直都这样天涯咫尺也没关系啊。可就是不能有那种可怕的念头,如果某一天若想起他,不可以连他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就为这个,他一个大半辈子都过没了,啥都整明白了活明白了的老男人居然又绕回来了,好笑不好笑?说不好笑余江中都不依啊。
不是去过好日子了吗,小子,他妈的你这样,小脸就只剩下黑漆漆亮晶晶一双小贼眼是怎么回事?那个高富帅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啊。啊?
活该!
拜托长点肉好不好,别一副死人样跑我门前晃荡好不好?
余江中在心里默默地,默默地说。
那些话,即使怀着忿恨的心,但也无论如何说不出恶毒的味道,谁叫,即使眼前这个人做了伤他致深致命的事,他也离不开半步呢?
见不得离不得,于是他输了,输到至此,还有什么好说呢。
徐冉只是想看看。
看看这个人。
若不是分离,他都不知道这个人在他心里崁顿得如此深,深入骨血,深入灵魂……
若不是分离,或许他永远都单纯的以为,自己只是需要比爱多许多,依赖比爱多很多,对方的爱比自己的多很多……
一滴泪从右眼缓缓滴出。
圆圆的,小小的,晶莹透亮。
一直不怎么肯痛痛快快落下来,只是粘在徐冉下眼睫羽上,徐冉一直定定看着目标,那滴小小圆圆的泪就一直很固执的停在徐冉又长又黑又浓密的羽睫上。
余江中看着那滴泪,忽然之间起了一股莫名的焦躁气,太讨厌了,居然太想了,伸手去把那滴泪掸下来,这念头即使在脑子里转转也是让他生气的,所以他想结束眼前的不堪,不想看到眼前的混小子了。
“如果,没有什么的话,请回吧。”冰冷的口吻说出来,却好像一把锐利的刀,划在余江中的心房,好疼。
合拢门的最后一瞬间,他才终于看见那滴泪顺着徐冉那苍白的小脸滚了下来。砸在地上,他甚至都有那泪落地有声的幻觉了。
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他的小冉第一次在他面前落猫尿。
第113章
从曾经充斥甜美回忆的小家回来,徐冉整个人就更浑浑噩噩了。
除了站在手术台上脑子能恢复清明之外,其余的时间大脑里都是一片虚无和放空。
真喜欢这种状态。
不会痛。也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
只听说酒麻木,烟麻木,还真没听说干活麻木的。徐冉想着,咧开嘴巴,微微的乐了。
这是午后,才结束了一场几乎算得上“旷日持久”的“心脏二尖瓣修补术后重修补术”。刚做完手术,忍着胃痛勉强吃了点东西,急切地想要窝在科室休息室睡一会儿,却要应付刚刚结束手术的患者家属的事无巨细的问询。
“徐医生,请问什么时候我老公才能恢复清醒的意识啊?”患者妻子拉着徐冉白大褂的袖口,一边摇晃一边急切地问。
“嗯,这个不好说,每个人的个体差异不同,因此对疾病所承受的修复能力和对麻醉后的恢复都不尽相同。”胃有混混沌沌的痛感,不明晰,却让徐冉整个人都感到有气无力。耐着性子,他尽量温和道。
“那个,额,徐医生,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个,我儿子这样,是不是上一次在第一人民医院的手术没做好才变成这样啊?”
徐冉心沉了一下。
陷阱,预警提示前方有陷阱!!
“是不是啊,请徐医生诚实回答我们啊!”
“不是。”很肯定的,徐冉摇摇头,“手术镜视野下看得很清楚,之前手术缝合处的边缘并无缺损,是新的瓣膜损伤,可以明确的排除你们的主观臆断了,抱歉。”
组团把他严严实实围成一小团的亲友团们一脸的失望。
“这样啊。”
“哎。”
终于肯让出一条缝隙,于是徐冉在心里送了大口气,脸上带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仿佛明星走红毯一样杀出包围圈。
其实,打开患者的胸膛,里面血肉模糊一片,谁能分辨哪里是手术缝合处的撕裂破损,哪里是新的瓣膜损伤啊。
但是他心里太清楚不过,若他只是秉承说真话说实话的原则,那些等着他入瓮的家属们会迅速将他的须臾犹豫变成刺向上一位主刀医生和医院的一把把锋利的匕首。
站在住院部和门诊大楼交界的转角。徐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窝形成密密的影子。
还是我吗?
这个人?
曾经,只是为了那些无辜死掉的患者而想要站在那样神圣的无影灯下。
可是现在,即使他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也会脱口而出,“你们错了。医生没错。是你们弄错了。”
现在他还能说出抱歉两个字,可又怎么样呢?
曾几何时,他的志向只是,穿上一身白袍,只做对患者有利的事情。
可渐渐的,他却发现,一个人只有在什么位置,才能参透自己身处的处境。
即使刚刚的患者,他就是一起医疗事故的承受者,自己又能怎么办?能用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可能并不是百分之一百的真相公布于众呢?
不能。
除了保护自己,他还要做到保护自己身处的科室,身处的医院,甚至还有医疗同行。如果一个医生连这个都做不到,除了自己死一千遍一万遍以外,他身边的所有的池鱼都会跟着殃及。
徐冉啊徐冉,这就是所谓成长的代价吧。
放在兜里的手机轻轻振动一下。
他掏出来,看了看,是微信提示。
划开手机屏幕,看见一条微信。是钟凡心教授的。
“嗨,小东西,还在手术台上吗?”
徐冉浅浅笑了笑,瘪了瘪嘴巴。言简意赅的,“下了。”
“那两个老东西又欺负你了对不对?”
徐冉在钟教授看不见的这边点点头,“嗯,是啊,什么时候回来?再迟些,可能您老就见不着我了!!!!!”
写完,打一排惊悚的感叹号。
“啊,这么恐怖啊?好好,我尽量,这一回下定决心,给你找个师爹就马上带他回来见你!”
徐冉愣了好久,才抑制不住地发出咯咯笑声。打了一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过去。
“我这回是认真的。”钟凡心回了过来。
“嗯。”徐冉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钟凡心才轻轻问了一句,“冉,怎么不问我,忽然就想通了?其实我还是那样,没想通的,但是在这里,美国绕了一大圈,琢磨一个道理出来,人生不过百年,不必执着于那些强求不来的东西,那些勉强不来的缘分。我也是真累了。是时候该找个合适的人过下半辈子了。”
徐冉对着那一行字发了很久的呆。他太明白,这是钟教授执着了几乎二十多年才肯下的一个艰难抉择。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绕过心里的一道坎。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钟教授那样执意等待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时光和等待都变了曾经的颜色。
那一刻,他是多么想对那异国他乡的朋友说一句,“其实,老师爱的人一直是你,一直,比你的爱并不少。”
拿着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也说不好自己如果说出这句话,对钟教授和李阳老师的未来生活将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或许成全了两个一直以来深爱着彼此却一直分隔天涯生死两茫茫的彼此,可是,爱圆满了之后呢,师娘,小宝,老师的所有家人朋友,熟人,该如何面对呢?
人生真是无休无止的对错选择题啊。
瑟瑟发抖了很久,终于,他才在屏幕上拼成了一个字,“好。”
颤抖着睫毛,徐冉闭上眼睛。
他知道这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也终于在他的缄默下彻底的画了一个终止符。
如果可以,他真想对着院长那张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给他带来安宁感和幸福感的脸,然后问一声,“院长,我做的对吗?对吗?”
或许院长不会直白的说,我的小冉做的好,做的棒,可是只要有那个人对他微笑,这世界呈什么样的走向都不会太过糟糕!可是,他失去了……
虽然他闭着眼睛,懒洋洋的接受从所坐的位置得到的缝隙里照耀过来的冬日的暖阳。什么也不想理,可是,手机仍在执拗振动着。
什么啊。他滑过屏幕,是巫启凡那个小东西。
想当初这小孩出院时候,给他留了一堆号码,让徐冉真的着着实实感动了一大把。
没想到后来,几乎每天,小孩都有给他短信。
事无巨细,什么都说,出院后上学,遇到当初喜欢的女生是什么心情啊,老师同学对他是什么态度啊。有什么烦心的事啊。
一直说,边说对周遭所有一切都不在意不在乎,可还是一直唠唠叨叨琐琐碎碎地说。把他当感情垃圾桶的架势甚至让徐冉有点心烦。
徐冉本来就很累,所以只是粗粗略略看过,偶尔心血来潮才回一个。
因为回复都很不及时,所以一般都是那个小孩自己寂寞地一个人自说自话着。
又一次他忍不住说了,别说不在乎了,如果一点不放在心上的话,就压根不会想到给我说对吗?
男孩看到他回的一句后,好几天都没再给他发短信。一下子冷清许多的徐冉忽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点什么?
那种沾染尘世的喧嚣和吵闹吧。
想起他和院长。总是他吵吵嚷嚷的说,院长安安静静听。一直耐心等待他长大。
做一个合格的听众永远比当一位合格的演讲者难得多对吗?
关键是一个能够让人灵魂安静淡泊的听众。
虽然他承认他有点想巫启凡那个小家伙了,可依他的脾气,真的很难主动找人说点什么,可这时候小家伙又恢复了打扰他的活力。
内心隐隐约约松了一口气的徐冉认认真真有看那小家伙的絮絮叨叨了,这下,不再像之前那样漫不经心,偶尔会认认真真思考,在给他一些建议,尽管,徐冉知道,很多道理说了,那家伙这年纪未必懂,不过,他说了,当时看了徐冉那句,其实觉得他还是在乎所有一切的,尽管当时看了很生气,后来想想觉得不无道理。
还说,其实,发现自己还是在乎的,他居然觉得,还是好好活着好啊,还说现在越来越由衷感谢,将他努力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师傅了。
徐冉想到这里,无奈摇了摇头。
一个年龄段就是一个年龄段。感觉院长,他自己,和巫启凡,他们三个人,代表三种价值观和人生观迥然不同的三种年龄段儿,却能分庭抗礼的存在。
他希望自己也能以院长的宽容之心去包容那个90后的所有浮躁,所有不安,所有青春的无悔和坚强,所有的勇气和缺点,倔强和怯懦……就像院长对自己做的所有一样。
孩子啊,能认识到活着就要努力,死了就什么也没了,努力为明天而战,所以,那么多人才为脆弱的生命在奔波劳顿着。譬如这个生存链上的每一个个体——医生治病,家属筹钱,患者拼尽全力。如果不是为了区区一个活字,谁还会如此不顾一切啊。难道不是吗。
第114章
“徐医生?”
有人轻轻在叫他。
被和煦阳光照耀的浑身暖洋洋的,快要有泛滥的一圈一圈睡意的徐冉被叫醒了。他勉强睁开困顿的眼皮。
“什么?”
“徐医生,我是二十六床的彭昊阳的家属,记得我吗?”
一下子,徐冉打了个激愣,瞬间混沌的大脑仿佛冰块浸过一样,清清透透。
“嗯,当然。”说着,他坐直了身体,是绷得直直的那种直。
“抱歉打扰你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我孩子什么时候能清醒?”
“手术后每个机体恢复能力都不尽相同。有些人快些有些人慢些,您孩子身体体能可能要弱些,需要的时间可能要长些。”
“可是,我了解到的,像我孩子一样的病症,做手术通常不会需要十二个小时那么长的时间啊。是不是,徐医生,”孩子父亲探究的脸靠近徐冉,黑漆漆的眼珠不落错的盯着他,“说句冒昧的话,手术过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迫人的眼神聚焦在徐冉脸上,眼睛一直望向他瞳仁深处。
这人是律师,很擅长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挖走他要的资料和讯息。所以,这个时候徐冉绝对一点都不能服软,也不能让他抓住一点把柄。
“不是给你说了吗。你孩子心脏问题很复杂,手术过程也很艰难,但手术是成功的,我很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也希望您给孩子和医生一点时间好吗?”
看从徐冉这里得不到他想要挖掘的任何东西,孩子父亲只好讪讪走了。
徐冉目送着那个人的离开,满嘴泛滥得都是苦涩的味道。
是的。手术是赵教授带着他和同期的小吴做的。赵教授年纪大了,手法已经不够精密,让他出马,也多是指挥全场,震慑震慑家属的作用。
小吴胆小,虽然和徐冉差不多时候进院,可徐冉现在什么样复杂的心脏手术都能上手,他却只能在一旁拉拉钳,打打下手什么的。
金博士很瞧不起他,所以本来小吴是他那一挂的,可他老是不给小吴好脸,又不给他任何上手机会,小吴只好过来给徐冉搭下手。
看着他瑟瑟缩缩的样子徐冉也想发飙啊。可是还是忍了。有机会就让小吴来。看着他不住的手抖,也是急了,顾不得的,伸手就按住小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