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家族企业,又不属于国企,所以管理理念比徐冉之前就职的SH自自然然要松散很多啊。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表面上如此,内在的严苛,可能对于徐冉这个曾经在SH呆过一段并不长但也并不算短时间的人来说,愈发感同身受吧。
两个医院的差别,打个浅显的比喻,就像亲妈和后妈。
SH更像亲妈,对犯错的孩子会打会骂,但打了骂了之后还是会为孩子死死兜着。完了还为了这个孩子牵连一弯子人。
这里更像后妈,客客气气疏离的后妈,不会责骂也不会拳脚相向,但出了事没人跟你兜着,干得好就好,干得不好立马滚蛋。
金旭日,不知道他有没有那种有人为他兜着的好命?
有人举手,“请问这个,到底有多严重?”
到底多严重?其实徐冉也很好奇。虽然他也是误打误撞看见了手术室的一幕,当时就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妥,但至少在他的思考范畴内,这种行为只是有些欠妥当,但也不至于会造成什么太大的不良影响吧?
而且事后他也大致知道一些,金博士那个手术,做了将近九个小时,好容易才把一个梗死的大病灶给彻底清除,对于一个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医生来说,一点点小嘚瑟,一点点小夸耀,在徐冉眼里,虽然他不会这样做,但至少也能理解金博士当时的那种心态吧。
薛佳轩沉吟一下,点点头,拿手指点点下面正在不断翻手机的一个外科医生,“刘医生,你告诉大家到底有多严重吧,我看你一直在翻新闻。”
刘医生收起手机,“嗯,很严重,非常严重,看看新浪微博下那条新闻底下疯涨的评论就知道了。”
薛佳轩拿起手边的鼠标,搜索到关键词,点了进去。
然后在场的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一瞬间大屏幕上铺天盖地的评论。
“还是人吗?简直就是衣冠禽兽!还是医生吗?拿着患者生命当蝼蚁的魔鬼!”
“强烈谴责不尊重生命的医生!正因为这样的职业败类,才有那么多人悲惨的死在手术台上,无影灯下。才有那么多家庭悲剧……”
“强烈要求人肉当事人,要求政府相关部门责成当事人对患者道歉,强烈要求曝光医疗黑暗面!要求当事人接受严厉的处罚!”
“……”
尽管知道,老百姓对医生有很大的敌对性,但那种隔着布的知道,和现实当中犀利的叫骂和喧嚣,又有很大的距离。
可是,当那种隔靴搔痒的知道,和那种忽然抽掉所有的伪装和包裹,鲜血淋漓的暴露在众人眼里的尖锐,甚至憎恨,像无数尖刀,刺破徐冉的心房。
他是医疗事故的受害者。
也是一名披着白色长袍的医生。
他每每做出一样艰难的选择,就感觉他背离自己踏入这个行当的初心又远一步。
不是完全麻痹的。医生也是人,也有血也有肉。
每死一个人,都会痛。所以他甚至轻易的不敢,对病人再那么毫无保留的好。因为徐冉怕,付出的感情越多,到头来面对的痛楚就更致命!
痛过了之后,心又硬一点,就像伤口结了痂,一层又一层,终于做到好像可以变成铜墙铁壁。殊不知那看着坚硬无比的家伙,底下一直在流血。
凭什么医生就该坚强一点?就凭着这份自己选择的伟大的职业吗?
职业伟大,但人很渺小。渺小到那份伟大,都快让人承受不起的地步。
虽然现在,此时此刻,被谴责的并不是徐冉,但他仍然有种窒息的,想要迅速逃离的绝望感。
也彻底明白社会舆论导向会把事件本身推向怎么样的一种逼仄。
很多人都站出来表明态度。全部旗帜鲜明的向着舆论的导向一边倒的谴责这位医生。
他们不知道这个始作俑者究竟是谁,但关键时候,都想和自己撇清,越没瓜葛越好,越干净利落越好。
金博士一直在瑟瑟发抖。
眼前只浮现这些年的一幕一幕,他那六十多岁的老父到现在还在沿街找散工挣钱,想给他一分钱一分钱存起来攒老婆本。
他没本事,就会啃大部头的书来念。他的学费就是父亲母亲一点点苦巴巴挣来的,二十多年寒窗苦读,就换来一句,“衣冠禽兽。”估计这次应该是凶多吉少吧。
他再笨,自然知道在这家医生,出了事,就会卷铺盖走人的,但是,真就走了那么简单吗?这件事会成为他永远的职业污点,走在哪里便如影随形跟在哪里。或许再也不能站在那个让他觉得心驰神往的“舞台”上长袖善舞了,对吗?
如果这世上真有一种药叫后悔药的话,金博士会毫不犹豫的抹脖子喝下去,可惜没有这种药。
虽然他到现在还不透彻的懂得自己究竟错在何处,但是至少他明白一样事,他,金旭日这个人,已经大势已去了。或者之前都不叫大势,只是他个人的一点可怜的幻觉罢了,但是,气数已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118章
徐冉承认他素来不喜欢金博士。
但是看着他倒霉,心里一丁点幸灾乐祸的感觉都没有。
真的,并不是徐冉心底善良,他一直都界定自己是比较偏恶一点的那一类人。
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听见此时此刻的每一个人,嘴里都在蠕动着,言语绰绰,徐冉已经听不见他们究竟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耳膜仿佛往外鼓出,心也突突跳个不停,外面的人声嘈杂“咚咚咚”的,仿佛每一下都振捣到他心尖尖处。
薛其正看着靠墙边站着的徐冉。
遗世独立的一个人,不溶于这个地方,即使这个地方想要张开胸膛包容他,也会被这小子的骄傲给冷冷推开了去。
千年难遇的,他把总会习惯性冲着薛佳轩方向的麦往自己这边偏过来些。
“嗯,咳咳,很遗憾,这件事发生的地方,是我们医院。我想,即使我不挑明了说,当满世界都会充斥那张手术室的照片,当又一次现实向我们印证什么叫NO作NO死,我们也只好说,SORRY,金医生,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
所有人都抬起头,回过头看着金医生。窃窃私语。
“薛氏医院一贯是个很开明的医院,大家都知道。而我个人,由于个性的缘故,很少和大家沟通,但是,必要的融通和理解,我想我能做到的,大家也算有目共睹吧。发生这样的事,虽然对我这个位置,是并不乐见的事情,但是以我个人为出发点,我认为应该把话语权交给大家,由大家告诉我我究竟该如何处理金医生。”
说完,院长很有风度的摊摊手。
每个人面面相觑。
这时候薛副院长则很配合的将手指摸着鼠标,打开网页,屏幕定格了,照片上,金博士意气风发笑着,笑着。身后是手术台,台上躺着无力垂着胳膊的患者。
怎么处理金医生?
话语权交给我们?这还用说,头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呗,头儿不说,让我们说,那当然也按照头儿心里所想的说呗。
没有人傻到会为一个不关自己痛痒的人去和自己上面的人针锋相对。这世上,再笨的人都有生存之道。谁都会察言观色,连动物都懂的投其主人所好,更何况互相拼轧的人类。
“离开。”
“这样的人必须离开。”
“薛氏几十年的心血岂容这样的斯文败类给白白玷污了,必须离开,马上,立刻,走!”
“是的,发生这等事,是我们的耻辱,请求金医生立刻消失!”
“……”
这个世界冰凉的地方在于,人只有到了什么都失去的一步,才能真正看清楚其实这世界他妈的究竟有多残忍。
无论你自认为自己有多成功,可当真相来临的时候,你才会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自作多情。一直都在孤军奋战,啊哈哈。
徐冉皱着眉头,抬眼看着薛其正。
而他也在看着他。
徐冉很少愿意直面这个人。
但这个瞬间他特别为薛其正的所作所为不齿。
如果是他的院长,一定不会云淡风轻的把所有问题和答案交给他人,而自己只做那个被迫了要接受大势所趋的结果的那一个人。
他的院长,会愤怒,会大发雷霆,会暴躁,但是最终会以保护人的姿势给那个犯错的人一个遮风挡雨的场所。
薛其正有点怵。
他看不出徐冉眼里闪烁的究竟是什么。于是,缓缓开口,“徐医生,好像,就你没表态了,这样,就我的了解,你和金医生是同期医生,你还做过他的助手,对他的了解自然比我们都要多,你的意见当然也比我们在场的所有人更有参考性,这样,我信你,就以你的意见为准!”
所有人都和坐在身旁的人互相对视着。
是都略有耳闻,院长很喜欢这个相貌俊秀的徐医生,而这种情势,把决定权交给一个毛小伙子是否恰当也确实有点……但家族企业就是家族企业,继承人就是有钱任性!这又怎么样?你不服就咬他啊?人家可不管你民心所向,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们管不着!
金博士那张肥脸顿时就垮了。
要说本来还怀着,说不定要能有人帮他说些什么好话的侥幸心理,这一下子所有残念都给弄没了。就像全医院都知道他金旭日最忌禅徐冉一样,徐冉也应该最恨他才对,在这个节骨眼如果徐冉能说出哪怕一句好话,他想跪的想法都有。但是,不可能……
徐冉已经没多余的气力再来组织语言了。对于院长的任性已经见怪不怪的他只是无奈笑着,把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记者大叔手中递过来的麦拿过来。
“我很累。下台的时候经常看见金医生要不还在手术台,要不就在办公室看病人的片子,准备下一次手术。
太累了。医生。还要记着躲着病人家属。每天我脑子里总是萦绕着家属们不停的提问,徐医生,这样对吗?我家的老伴这样正常吗?是不是手术不怎么好啊?有几次我甚至发现,我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在悄悄录音。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无论金医生,还是我,还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想把手术做好,拯救每一个人,但可惜总有家庭在承受不幸,总有人在不断的失去生命。
这是我们喜闻乐见的吗?不,我一点也不想面对这些。
我不想离开这个医院一步。不是我多爱这家医院,而是我怕有一天我踏出这个医院,或许我都没勇气在踏进这个充斥死亡和失望的地方半步。”
徐冉已经彻底失去斟酌自己话语的能力了,基本上脑子里能蹦出几个字,他就机械地口不择言说几句,全然不管不顾所有人惊诧莫名的目光。
“就光这一天,我已经面对太多的质疑,逼迫自己面对良心的拷问。”
我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患者及其家属?还是自己的医疗同仁?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为什么?我不强大,这颗心脏还在跳动,还能感受到失去最爱人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和悲伤,还能不停的自责,还在不停的想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拯救他人,还在努力去适应这种人生如戏,终究有天会散场,只是早晚的残酷现实当中。
“我为什么这里会痛?”徐冉拍着自己的胸膛,机械的动作配上呆滞的目光,看上去真像漂亮的人偶娃娃。“要是不痛就好了。金博士即使错了,错不致死。我觉得出这种事,医院不能够的,就这么一干二净的推诿掉,如果这回你们把他推出去了,他还能站起来吗?那寒窗苦读的几十年该怎么办?然后每个人都有没有想过,下一次,风水轮流转,倒霉的换下一个李医生,王医生,马医生,又该怎么办?难道不该吗,在我们付诸全部的力气和身心的时候,医院能不能也给我们传递点,啊,无论做什么,至少关键时候有人会出来庇护我们,让我们觉得不那么人微言轻,不那么绝望的孤军奋战,行不行?”
徐冉说的究竟是什么啊?
大伙儿发誓,从来没听过如此语无伦次的表达方式。但至少每一个没日没夜的站在无影灯下的人瞬间都想起那些把泪都往肚子里吞的时候。
谁没遇到那样的时刻,即使累死,也只能换来更多的质疑。于是渐渐的都丢了初心,麻木不仁的披着白色袍子,机械的拿着手术刀。
或者天性泯灭了才能当好一名医者,可是还没泯灭掉善良天性的这一段时间呢?
徐冉眼前都是金花挥舞,好漂亮,好炫目。
嘴里全是甜腥感,这种感觉他终于记起是在哪里了,发生在何处了。是在SH,他喝了几杯酒,可怜的胃终于爆发了,这一次,应该凶多吉少吧。
他只是努力想压抑着不断从胃底处翻滚的血腥,可前车之鉴已经让他明了,长期饮食不规律,自我放弃和折磨,加上精神上的压力,还有老的病灶,七七八八多方面的因素不断相互渗透互相作用的结果就是,
还来不及让这个外科医生为自己的状况做一次适当的评估,已经来神了,他已经不能压住从身体内部狂涌出来的甜腥,一张嘴,红色液体犹如喷泉一样喷射而出。泼溅了徐冉雪白的一身圣洁的大褂。星星点点。就好像雪地里一朵朵盛开的梅花。那么绚烂,那么令人怵目惊心……
倒在众人惊诧和呆怔的目光交织下……
倒下来的时候,意识还没完全丧失之前,徐冉在想,好了。终于可以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要记起来,什么都可以忘掉。最好,永远都不要醒过来,就这样一了百了该多好。
第119章
徐冉倒下来的时候,薛其正来不及赶过去,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
一直都有在心里埋怨这个人让自己向来所向披靡的情路变得如此可怜,可那一刹那他才知道,如果有机会伤心,其实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假如某一天那个令自己伤心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那活着还他妈的有什么意义?
徐冉,徐冉,假如你一切安好,我情愿为你放弃眼前所有的一切……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在锱铢必较的计算,他和那个老男人相比而言,究竟差点什么?
论年龄,他年轻,对方是个老头子。
论财力,他什么都有,对方呢,除了拥有徐冉的一颗心之外,还能剩下些什么?
比起想为徐冉做到的,和能为徐冉做到的,那老男人哪里能和他相匹敌啊?
那究竟输在哪里呢。
看着徐冉在他面前“轰然”倒下时候,那一瞬间,薛其正忽然顿悟,自己究竟输在哪里。
论输,也是,输在和徐冉一起耳鬓厮磨的岁月,那个,以后只要他肯花时间和心意,都补得过来的,可是,那个为徐冉放弃所有的行动呢。
对,就是这个。就差这个。
塑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徐冉的身体里。
什么时候,变怎么憔悴了?因为失血而造成的贫血,让徐冉的嘴唇看起来白得像纸。体内的水分的缺如,又让那两片苍白的唇瓣,又皲裂又肿胀。
瘦削的脸也浮肿起来,颜色黯淡,那个好像永远都发着光的徐医生,突然之间光彩尽失。难看又狼狈。
耳边响起内科沈教授对他说的一句话,“除了本身的病灶之外,徐医生好像?”
“好像什么?”薛其正急切问。
“好像没有生存意志?这是旧病灶复发,按说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输血,护胃养胃的一套治疗方案上来,他应该会很快可以转危为安啊,可这一天一天的,一天比一天差,难道是,徐医生自己对自己已经放弃了?”
薛其正火大,张嘴就来,“你才放弃治疗了呢?”
沈教授被院长一顿莫名的抢白弄得好生委屈,毕竟还是内科的泰斗,何况院长这个年纪,在沈教授眼里还是个毛孩子。
薛其正也觉得自己错了,但是弯还没有那么快转,只是勉强笑了一下,沈教授只好对这毛孩子院长点了点头,礼貌的退出徐冉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