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看上去像是没事?你来挨俩棍子试试?”男人指着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头,又往地上吐了口血,这才骂咧咧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做完这些,他才回头看了看仍在震惊之中的二人,这一回,口吻却缓和了一些。
“方才,你们说,是福老板介绍来的?”
第十四章
两进的草屋里头摆设十分简单,男人安置两人在外屋坐下,便回房打了盆水,清理了一下伤口后才擦着脸拎着个布满灰尘的小箱子出来。
“这易容之术,可轻易改变年纪,容貌,但最为迷惑人的一种,就是性别。”男人一边捂着嘴拍着箱子上的灰尘,一边道,“先前积怨太多,身后麻烦不断,可他们找的是个女人,老子自然能轻易摆脱关系。不过,像刚才这种连逻辑都不讲的粗人才是最为难办。”
周木头似乎早已猜到了,脸色波澜不惊,可赵晗是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大张着口道:“所以胡月娥……?”
“胡月娥只不过是老子万千身份中最常用的一个。”箱子上挂着一个金锁,男人拍完灰尘,从袖中取出个钥匙,一面开锁一面道,“说罢,你们有什么事。”
见男人不愿透露姓名,赵晗便也不再追问,将自己身份掩去之后,将两人被通缉,欲前往京城受阻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小事一桩……”男人听完,端详了他一会儿,便提起箱子走进一旁耳房,歪了歪头道:“进来吧。”
周家念在外屋端坐,担心那些人折回来,他的目光长久的落在窗外的院子,手则按在放在桌上的剑。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回头瞬间竟是愣住了。
站在他身后竟是个陌生少女,眉梢弯弯,脸圆滚滚,正眼睛亮亮笑容甜甜的看着他:“周~大~侠~”
周家念不是傻子,虽然听不见声音,凭这夸张扭捏的神态,也大致猜到了一些,皱着眉确认:“是你。”
周木头向来一脸淡定仿佛通晓一切,赵晗何曾见过他这将信将疑的样子,可见易容的非常成功。于是他兴冲冲的在桌边坐下,捧着脸道:“怎样怎样,虽然没有本宫五官那样精致,但还是很可爱的吧!你摸摸。”说着,便抓起周木头的手,按到了胸前,“连胸都有!”
不料此举过后,周家念触电一般把手缩了回去,赵晗一愣,低头去看他表情,发现他竟是脸红了,顿时他捧着肚子差点没笑翻过去:“周木头,假姑娘你也羞呀!”
此时屋主也从耳房挽着袖子走了出来,见赵晗这兴奋的模样,也不由笑了笑,提醒道:“人前少说话,你声音虽然不粗,却也不大像姑娘。”
赵晗听了听自己声音,这才讪讪道:“哦。”
周木头闭目调理了一下表情,他行走江湖多年仍像一柄笔挺的利剑,如今要他易弁而钗自然并不是那么容易。不过,周木头也不是鲁莽行事的人,细想了想,大丈夫能屈能伸,眼下倘若错失良机,自己也便罢了,还会连累赵晗无法平安抵达京城,于是,他再度睁开眼时像做了很艰巨的决定似得,持剑站了起来,转身看向屋主:“那么,在下便劳烦阁下了。”
男人只打量了他一眼,便斩钉截铁道:“……你这样的,不行。”
“……”
赵晗见周木头一下子泄了气,顿时没忍住又“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周木头看上去已有三十来岁,五官端正眼神清澈,也依稀可见年轻时是怎样的清秀,但是他眉宇间实在是过于严肃与犀利,身形也过于高挑,赵晗是怎么想也想不出周木头扮的女人该是什么样。
最终,那男人还是给周木头好好的易容乔装了一番,贴了两片胡子,愣是把三十岁的剑客打扮的像个四五十岁的老秀才。然后男人又从房里翻出个藤笈,让两人把行李塞进藤笈后让他背上,最后与赵晗站在一块,就活脱脱是一对赶路的父女。
赵晗看看周木头又看看自己,简直开心极了,却见屋主站在他们跟前,摸着下巴端详了片刻,指着周木头手中那柄格格不入的剑,道:“这把剑……最好别带。”
“……”
男人见周家念没有动作,道:“带在身上,若是引起怀疑,恐怕解释不通。”
这一路来剑便几乎没有离过手,赵晗噤声不语,小心的抬眼看了看周木头,果不其然看见一张面无表情苦大仇深的脸。知道周木头不高兴时就是这样憋着,不会直言,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赵晗只能垂下眉毛替他开口:“恩公……这剑,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那是小事儿,带着倒是容易,我是想告诉你们啊,带着,容易露馅!”男人说完,见两人仍是不为所动,摇了摇头便进屋去,过了一会儿拿出来一个粗布制的伞套,问周木头要去剑后塞了进去,用红绳子扎上口,便替他挂在了背后的行囊边。
如此一来,便是大功告成了。
萍水相逢如此相助,赵晗真不知如何回报,只能道:“恩公,大恩不言谢,回京之后,我定让家人送来重酬。”
“免了。”男人摆了摆手,爽朗笑道,“当年受了福老板的恩得以逃出生天,回报一下也是应该。况且被这些人缠上,这地方老子也呆不下去了,准备准备便南下往金陵去了。”
“……”
见赵晗神色犹豫了一下,男人猜到他心思,道:“放心,你们只管上路,那群人来回一趟要一整天,足够时间准备了。就此一别,后会无期。”说罢便立刻进屋收拾去了,毫不拖泥带水。
赵晗与周木头在村中买了些干粮又问了路,便复又重新启程,两人沿着小河缓步而行,尽管外面烈日炎炎,树荫之下溪流之畔却清凉得十分舒适,四下无人,赵晗在一旁指手画脚的编着父女二人的故事,各种天马行空根本没人会问的细节都编得天衣无缝,顾自说了半天,抬头看了一眼周木头,见他没有表情,却偏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啰嗦,直看得他心尖有些痒痒。
周家念已太久没有什么人在他旁边叽叽喳喳了,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有多怀念这种感觉,一时没留意便入了神,见赵晗忽然闭嘴了,反而有些奇怪的问:“怎么不说了。”
“……”装束变了,容貌也变了,还贴上两片胡子,可是看着周木头此刻纯良的眼神,赵晗依旧吞了口口水,对着一个外表四十多的老男人冒出了个奇怪的念头来。
好想亲他一下啊。
关外初识的时候,他跟着周木头身后,心里防备着,谎话说了一大通,说得口干舌燥,还埋怨周木头一点反应都没有。现在想来,却太庆幸周木头一句也没听见。周木头的心比白面还干净,比馒头还柔软,用谎话去骗他实在是太罪过了。
话说回来,好想吃白面馒头啊……赵晗突然想得有些跑偏了,肚子便长久的叫了一声,顿时一脸尴尬。
……天呐,离宫才多久,本宫居然就因为想到白面馒头而馋了!!
好在周木头听不见,见他神色变化还困惑的凝起了眉头,赵晗便捂着肚子道:“饿啦,咱们今天就在这歇下吧。”
两人便在河边并排坐下歇脚,换做别人看来,可能就是眼前一条河,身边坐着个大叔,嘴里咬着干粮,但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在赵晗眼里却格外的令人满足。望着眼前潺潺流水映着夕阳余晖,偏头看看美人在侧如花映水中,吃着……不行,吃的果然还是干粮美化不能啊。
摇了摇身边低头看着地图的周木头,赵晗攥着袖里方才在村里市集买的小玩意,脸颊有些发烫。其实已悄悄和周木头说了好几次告白的话,但几乎都是仗着他听不见躲起来说的,周木头这么呆,不说明白,他哪里会懂,所以赵晗决定早些把事情挑明算了。
“木头……方才我偷偷给你买了样东西。”
看看身周夏日郁郁葱葱的树林,清澈透亮的流水,撇开吃的不论,此情此景,真是正适合一段感情的萌芽。
周家念将手里的地图对折放下,顺势抬起头来,表情却一下子凝重起来,眯着眼看向远处。
赵晗见他的视线越过自己落到了身后,便也回头去看,这才发现下游的河边有个人倚着河边巨石翘着腿坐着,嘴里咬着一根稻草正看着这边。
远远只看见那人一身金边白底的衣衫,发冠高束,似是一股浩然正气,像那种江湖上名门正派的行头,可举止却带着痞气,透着一股叫人觉得危险的气息。一把剑连鞘都没有,就那样直直插在身边的泥土中,折射着光,闪得人心慌。
虽然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赵晗分明觉得那人是在笑着,在见到赵晗回头之后也不避讳,反而更加懒散的倚靠在了石头上,仰起头,挑衅也似得,大大方方的看着二人。
赵晗心里有些没底,回头看向周木头,只见他微微低了头,轻声道:“……起来,我们走。”
不知为何,赵晗觉得周木头应该是认识那人的。尽管一肚子疑问,赵晗也没有蠢到现在追问不停,便匆匆收拾了一下,起身帮忙将藤笈给周木头背上。做完这些之后,他没忍住回头瞥了一眼,正瞧见下游那人也有了动作,他将嘴里嚼着的稻草丢到一旁,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忽然一把拔出了身侧的剑。
赵晗连忙转头不敢再看,而周木头仍是没有作声,伸手拉了他的手腕,便朝着前路匆匆迈开了脚步。
走了不过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了落落大方的脚步声,回头便见那男人跟随在后,微微笑着快步接近,完全没有掩饰行迹。
相识以来,有胜有败,最落魄时,跳河落荒而逃也不是没有过,可赵晗从没有见周木头怕过什么。可此时此刻,隔着衣料,赵晗察觉到周木头的手心在涔涔出汗。
心下正乱,突然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赵晗连忙回头,却只见身后男人已不见踪迹,那人如此步步紧逼,为何又突然放弃?赵晗还在困惑不解,忽然察觉身边拽着他手臂的周木头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便看见方才还在身后的那人此刻竟已正当当在前路的中间抱手而立。剑虽负在背后,却仍是掩不住那人身上的腾腾杀意。
第十五章
那人较之周木头稍年轻一些,平心而论,也是生得一副英气逼人的好相貌,只是眼神看着着实危险。身后那把剑露出一截剑柄来,不知是否错觉,竟与记忆中周木头的剑十分相似。
前路被阻,周家念停下了脚步,睨着对方紧紧抿着嘴。赵晗怕声音让易容穿帮,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干傻站着,此时却听得对方先开了口。
“呵,如此荒郊野岭,不想能遇上同路的人,林中难免蛇虫野兽出没,路途多险阻,不如两位便同在下同行吧。”那人笑了笑,一面靠近一面摊手道,“……在下林修,青池剑派门下。不知二位……”
言语间只见那人越走越近,周木头只是攥紧了赵晗的胳膊,没有后退一步。
那人的目光原本一直落在周家念身上,转移到一旁,看见一脸防备的赵晗,笑意便愈发深了:“高姓大名?”
赵晗眼见那人朝自己伸出手来,被周木头一把抓住了手腕拦了下来:“不才王秋仁,这是小女月儿,小女怕生,还望阁下莫怪。”其实周木头反应并没有那么快,这套说辞,正是方才赵晗一路瞎编胡造出来的东西。
赵晗立刻反应过来,立刻埋头往“爹爹”身后躲了躲。
自称林修的男人动作一顿,顺着周家念的手看向他的脸,笑道:“阁下好手劲。”
周木头后知后觉,有些尴尬的松开手来。
林修倒也没继续纠缠赵晗,犀利的眼神已直接转向了周木头:“京城有人托林某找两个人,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这两人能耐不小,天罗地网盘查结队的旅人,竟也找不着,消息竟就生生的断了。”
“……”
“……换做别人,消息断了,也就是断了。毕竟,要找的是两个男人,父女两人,谁会在意呢……?”
听着那人娓娓道来,赵晗心里已越来越沉,对方这些看似无关轻重的话,只是在奉劝他们不必坚持无谓的伪装了。
见周家念仍是不答话,林修一脸陶醉似得,摇着头笑:“可惜啊,师兄,我……太想找到您了。”
话音刚落,说时迟那时快,那林修便一把越过周家念的肩头攥住了藤笈中的那柄装在伞套里头的长剑,被逼到这份上,周家念也无需再伪装什么,推开赵晗便伸手挡格。两人赤手空拳过了十几招,眼见对方不肯罢手,他最终便索性也夺过对方背上的长剑,两人谁也没占上风,互相暂且退开一些距离,微微喘着气持剑而立。
林修仍带着笑意,连带着褪下伞套和剑鞘一把丢到一边,带着几近有些病态的迷恋端详手里的剑:“师兄,剑一直藏在鞘里,可是会变钝的。”
他叫周木头师兄?赵晗见两人手里拿着对方的剑,样式却分毫无差,刚想理一理思绪,心又被两人交手时的刀光剑影吊到了喉咙。
在关外的时候,赵晗趴在桌边,曾亲眼看见周木头扬手挥剑,电光石火之间便把那邢家寨老二的刀击飞了出去。那动作流利迅速,宛若疾风迅雷,恐怕除了最近距离的赵晗,在场没有人看清那瞬间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周家念的剑法,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赵晗曾觉得世上已没有什么人能有这等剑法,而此时此刻,那名叫林修的人,却几乎不逊色于周木头。
赵晗在宫中虽然学过骑马射猎,但却并不懂功夫。不过,靠观察两人动作神情,赵晗便知道这是一场谁也无法预测的苦战。两人剑法或许相似,但气势却全然不同,周木头冷静的见招拆招,沉着应战,那林修却是疯子一样,全然醉心于战斗之中,就像为了伤周木头分毫不惜自己的性命似得。
可即便那人是这样疯狂,不可否认的是他依然很强,周家念脚上的伤还未痊愈,面对对方这样强势的攻击显得有些后继无力,而那林修却犹有余力逞口舌之快:“怎么了?师兄?你的剑可不止这样而已吧!!”
面对后辈的挑衅,原本节节退让的周家念终于被激起了战意,转而以攻为守,交战之中的煞气立刻翻了好几番,赵晗胆战心惊在一旁看着,可刺耳尖锐的声响中是叫人几乎看不清的剑刃交接,最后,只见周木头奋力一击,将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弟击退了数十丈开外。
赵晗忙朝那林修看去,只见他身中内伤唇角渗血跪在地上,在赵晗心里刚冒出“赢了?”的念头时,忽然听得一声轰然闷响,循声回头便看见周木头已体力不支,也轰然半跪了下来。
“……木头!”
赵晗正要跑过去,便见周木头抬起一手阻止他过来,然后用剑撑着身子复又站了起来。
“不愧是师兄……脚上带着伤,下盘依然稳健不落下风。”林修按着胸口站起来,歪头往一边啐了口血,抬手拭去唇角血迹。
面对对方的称赞周家念丝毫不为所动,既没有礼尚往来,也完全不给面子,道:“过去十年,你仍是没有长进。”
“呵呵。”好言好语被堵了回来,林修却全然不觉得生气似得,仰头苦笑了几声,“师兄啊,继任掌门之后,已很久没人敢这样和我说话了……现在青池剑派里,就少了您这样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