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哲安静地看了安瑞好一会儿,然后很淡地出声问道:“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吗?”
“小哲怎么会这么想?”安瑞抬起头望着他,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闪着一丝委屈和疑惑。
“我只是怕惹你不高兴而已。”安哲微微笑着,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安瑞的头发,安瑞眼睫垂了垂,没有躲开。安哲望着没什么表情的脸,纯黑色的瞳稍稍沉了沉,紧接着又恢复了正常,“既然瑞瑞这么说,那下午我就跟他们一起出去了。你要是在卧室里睡觉……”
“——记着把冷气温度调高?”安瑞笑着将下半句接上,“从我们认识起你就开始说这个,我早就记住了!”
“要真的记住了才好。”安哲弯了弯唇,摇了摇头笑道,随后,推开门走了出去,只是在关上门之后,一瞬间,那张还带着笑意的脸立即沉了下来,黑的看不见底的眼眸深深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好几秒,一阵刺痛感让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整个人靠在墙壁上默默缓了几分钟,然后他才转过身,又一步一步地走开了。
而呆在室内的安瑞,此时却也不如先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淡定。他坐在椅子上将面朝着安哲离去的方向,漠然地看着那扇被关紧的门,许久靠在椅背上仰着头,重新将视线放在某个点上,然后一点一点地皱起了眉。
或许上辈子的安哲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蜕变成了他与他初遇时的那个样子,但是,从潜意识里,他却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另一个可能性。另一个……更奇妙的可能性。
他歪了歪头,看着窗外过于明媚的阳光,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他是因为车祸死亡才重回到了这里,那么安哲呢?他也死了?安瑞侧过身子,用手撑住下巴:但是,如果安哲重生了——安瑞蓦然眸光一冷:不、不,比起说是如同他这样的突然重生,他反而觉得现在的安哲像是一个正在慢慢找回自己记忆的失忆者。
失忆者?
安瑞拿出笔在纸上粗略地勾画了几笔,深褐色的眼睛里闪过冰冷而锐利的光。也许他还可以有另一个猜测——安哲也回来了,甚至比他回来得更早。只不过,在这期间,上天对他开了个小玩笑让他很不巧地将一切都忘记了。
而现在。安瑞一笔一笔地将自己勾画的东西涂黑,上帝跟他开了个更恶劣的玩笑。安哲正在恢复,那些该死的,垃圾一样的记忆,正在开始一点一点恢复。
这对于他可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安瑞微微勾起唇角:或者,他应该更果断一点,在他恢复那些不必要的记忆之前,彻底处理掉这个尚且处在少年期,甚至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的安哲。
他甚至能够保证他能想出一个完美的计划,做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安瑞想到这里,仿佛像是能看见安哲一点点消失的模样,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微微加快,整个人仿佛都兴奋了起来。
转过身子坐在电脑椅上,右手握上鼠标正准备打开电脑网页,余光却突然瞥到了放在桌旁的那一碗绿豆汤。安瑞顿了顿,鬼使神差地端起了碗,缓缓地喝了一口。
还带着凉气的汤水顺着喉咙下滑,甜蜜而不腻人的味道让人的心情似乎也变得好了起来。
安瑞将绿豆汤吃了半碗,然后整个人又懒洋洋地靠在了电脑椅上,神情上有一丝淡淡的木然,他盯着蓝色的桌面,许久,粗暴地直接让电源拔了出来,转过身,直接上床用薄被将自己盖了起来。
时间一晃就到了八月底,将谢澄送上了通往美利坚的飞机之后,紧接着,安哲和安瑞也面临着中学的开学日。由于安哲和安瑞两个人在小升初的升学考试中发挥得都不错,老爷子一挥手,直接在学校附近买下了一间商品房送给两人当做了祝贺礼物。有了老爷子的首肯,纵使安海成对此心有不满,两人却还是顺顺利利地搬出了安海成的屋子。
王嫂本来也是要跟过来的,但是无奈周玉婷不愿意放人,再加上学校方面的食堂伙食口碑也不错,所以安瑞对于此倒也没有再坚持下去。新买的屋子不很大,但是好在是精装修,拎包入住,离学校又不过五分钟的路,倒是方便的很,安哲和安瑞看了看都觉得挺满意的。
初中之后,安哲就没有再如之前那么拼命地上补习班了,但是跟着进度一点一点来,成绩也依旧漂亮得令人嫉妒。
安哲拎着一袋子雪糕进门,一打眼就看见安瑞正坐在客厅里跟谁打着电话。换了鞋将雪糕放到冰箱里,然后从冷藏柜里带出一杯柠檬汁,一边喝一边问道:“是谁?”
安瑞把手机扔到一边,侧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道:“还能是谁?”
“又是大宝?”安哲微微地笑了起来,坐到了安瑞身边,垂眸看着他道,“这个月才过了一半,他都打了四五通电话了吧?”
安瑞无奈地道:“一通电话废话能说上一个小时,这可是国际长途,真当电话费不要钱啊?”
安哲笑了笑:“总比他刚走那年天天打电话过来跟你诉苦要好。”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知道要出国了一脸嘚瑟劲儿的,现在倒好,后悔成这个样子了。”安瑞抱着抱枕坐起来,看着安哲问道:“对了,周末食堂又不开,我们晚上去哪吃?”
“你想去哪儿?”安瑞问道。
“天气这么热,哪儿都不想去。”安瑞将抱枕捂着半张脸,闷闷道。
“热你还整天把抱枕捂着,不怕起痱子?”安哲伸手摸了摸安瑞柔软的头发,思考了一下,道,“要是实在不想出去,那就在家里吃吧。我刚才看了会儿,冰箱里还有一点菜。”
“你做?”安瑞继续望着他。
安哲微微笑了起来:“难不成还能让你来么?”说着将杯子放在茶几上,站了起来,“不过菜剩的不多,你也别指望我能弄出什么满汉全席出来。”
“在那之前,我能先吃根雪糕垫垫肚子吗?”安瑞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子,扬着声音问道,“我饿了。”
“不能。”安哲微笑着坚定地一口否决。
“你这是打击报复!我要上诉!”安瑞抱怨。
“驳回上诉。”安哲继续笑着,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了菜,这才又穿过客厅转而去了厨房。
安瑞见安哲是铁了心不答应了,便又抱着抱枕倒到了沙发上面去。但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伸直了向后将手机摸了过来,解了锁轻轻点开通话记录,然后面无表情地,将五分钟前的那一通没有标注名称的号码记录点击了删除。
第41章
老k顶着四十度的高温赶到安瑞定下的包间时已经是汗如雨下,随手拿起一本菜单站到空调风口处,一边扇着风一边看着安瑞清清爽爽的样子,嫉妒道:“你这是不会出汗么?”
安瑞斜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老k倒也不在乎,耸了耸肩,继续吹风,好不容易等凉快了一点,坐回到安瑞身边,笑得阳光灿烂:“不点菜吗?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安瑞冷冷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老k摸了摸鼻子,靠在椅子上,主动认输:“好吧,祖宗,你想知道什么,问吧问吧!”
“你说,你感觉到有另一伙人现在正在查安哲?”安瑞压低着声音抬眸问道,“是谁?”
老k颇为羞愧地小幅度地搓着右手手指,轻轻咳了一声:“这个……”
“不知道?不好说?还是……不敢说?”安瑞继续问着。
老k犹豫地看着安瑞,然后脖子一梗,决定坦白从宽:“实际上——”
“实际上,这个问题当着面问我……不是更好吗。”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进来的年轻人先是环场看了一圈,然后随意地坐到了安瑞的正对面,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眯了眯眼,“贺殊。很高兴见到你。”
贺殊。
安瑞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半垂下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唇角微微地扯了扯。他想,对于这个名字,他这辈子大概很难忘记。
毕竟,他从出生以来,还从没在谁手里输得这么惨过。而且,更糟糕的是,在那之后,还没等得及他重新翻盘来过,他自己就这么死了——这种难以言喻的憋屈感真是令人每每想起都是如鲠在喉。
但安瑞到是没有想过这辈子他居然这么早的就与那个贺家有了牵扯,而且原因居然还是在于安哲。
安瑞仔细地打量着对面那个少年,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近距离面对这个人。毫无疑问,贺殊很美。与他的精致纤细不同,眼前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一张美得近乎于妖丽的面孔。病态苍白的脸上,一双深黑色的眼瞳深不见底,唇却像是嗜了血一般红,那是一种让人看着会忍不住颤抖的美。
安瑞觉得这事儿开始有点意思了。
“安瑞。”安瑞玩味地笑了一下,然后侧头看着老k,似笑非笑地道,“我想,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老k有些羞愧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回头看了贺殊一眼,然后又担忧地看了看安瑞,随后摇了摇头转身退出了包间。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安瑞细细地打量着贺殊的的脸,然后缓缓地开口,“你的脸型和他有点像。”
“你的眼睛可真美。”贺殊却答非所问,他非常突然地站起来将身子压在桌子上,然后单手伸直捏住安瑞的下巴,用力地抬起他的脸,用一种狂热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安瑞的眼睛,“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眼睛了,”他望着他,用手指轻轻触摸着安瑞的睫,痴痴地开了口,声音清冷却低柔,“挖下来给我做收藏怎么样?”
安瑞直直地看着贺殊略显病态的神情,忽而笑了:“这恐怕不行。”
“真美。”贺殊松开手,又重新靠在了椅子上,看着安瑞的表情似乎有几分可惜,“我会用福尔马林好好将它浸泡保存,它不会经受时间的洗礼,它会永远那么明亮那么美!你真的不愿意?”
“我想是的,我需要它。”安瑞双手交叉平压,让后轻轻托着下颚,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贺殊,“那么,这个话题结束,重新回到之前的问题。你在调查安哲,为什么?”
贺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许久,他缓缓抬起了眸,瞳色黑沉的仿若深渊:“因为我想亲手杀了他。”
安瑞依旧静静地和贺殊对视着,不知多了过久,贺殊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缓缓地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轻快的节奏,整个人显得十分愉悦:“开个玩笑。”
安瑞依旧盯着贺殊看着,许久,淡淡道:“为什么?”
贺殊也看着他:“你想知道?”
安瑞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因为我要确定他是不是贺家的孩子。”贺殊靠在椅背上,微微低着头,面上的表情很淡,“十多年之前,贺家走丢过一个孩子。”
安瑞心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暗自握紧了拳头冷静地反问道:“我并没听闻过这件事。”
贺殊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笑了一下,薄削的唇因着那抹殷红而绽开的一抹艳色,竟像是刮在皮肉上刀刃一样带来某种锐利疼痛的感觉:“你们不知道,是因为贺家不想让人知道。”
安瑞拧着眉:“什么意思?”
“或许你能给我一点他的血,”贺殊没有解释,只是继续淡淡地说着,“这能为我省去不少麻烦……或者我该自己来,这样也许他会同意我在他漂亮的脸上取下点什么作为美好的纪念。”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安瑞眼神也冷了下来。
贺殊却不再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安瑞,然后转身准备推门离开。
“等等!”安瑞站了起来。
“对了,忘记说了。安瑞,关于今天我们之间的对话,就让它变成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吧。我并不想要其他人……包括你的亲人他们知道,否则……”贺殊突然回过头来笑了笑,“我想,你的那些家人可没有什么值得我收藏的地方。”
安瑞定定地看着他,沉着声音问道:“如果他是,你准备怎么办?”
贺殊道:“不怎么办,他会继续在安家过着自己的生活。”
“如果无论他是不是都没有改变的话,那你还要探究他的身份做什么?”安瑞紧盯着贺殊,像是在考虑他说的每一个字的真实性,“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你在怀疑我。”贺殊看着安瑞淡淡地道。
“我只是想要一个令我足够信任你的理由,”安瑞似笑非笑地弯了弯眼睛,“在你威逼了我雇佣的私人侦探带你来这里见我之后。”
“因为很有趣。”贺殊想了想,道:“如果他是,那么以后的贺家,会发生更多更有趣的事情。”
“有趣?”安瑞弯了弯唇,“你是说,你的生活太无趣了?”
贺殊点了点头:“无趣得我有时候都想去杀人了。”推开门朝外走了一步,然后回过头来又看了看安瑞,“我还是觉得你的眼睛很美,真的不考虑把它们给我吗?”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怕看不见,那么一只也可以。”
“不,一只都不行。”安瑞微笑走到门边,然后将门关了起来。
但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安瑞镇定自若的外壳就一点点地碎裂开来,他坐在椅子上,思绪混乱得简直让他的头隐隐发疼。
安哲有可能是贺家的孩子?这怎么可能?!他明明亲眼眼到过那张被安老爷子藏在书房里的dna鉴定结果单,安哲和安海成明明是父子!亲生父子!怎么可能是贺家的孩子?
而贺殊那句“贺家不想让人知道”又是怎么一回事?安哲到底是谁?
安瑞用力地闭了闭眼,然后拿起桌上的茶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有些脱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不,如果仔细推敲的话,或许这一切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安瑞眯了眯眼看着天花顶上淡雅的壁纸花纹,慢慢清理着自己的思路:上辈子他也曾经有过疑惑,周玉婷这么个草根出生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巴结上贺殊这么个人物的,但是到了他也没能想个明白。
不过,如果真的是因为安哲,那么的确一切都有了非常合理解释。
而且,他刚才说的也不只是随口的寒暄。贺殊和安哲从某个角度看上去,脸型轮廓真的有那么几分的相似,只不过他的小狼狗棱角要更锐利一点,五官也没有贺殊那种带着一点鬼气的妖丽。
安瑞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然后微微笑了起来。为什么他当年居然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安哲是不是安家真正的孩子呢?只是因为那张化验单?还是因为被那种被欺骗、背叛而不断喷涌叠加的耻辱感蒙蔽了双眼?
利用安老爷子和安海成以为安哲是安家孩子的心理先让安哲把安氏弄到手,再利用安哲真正的身份巴结上贺家对付他。这一招用的还真是巧妙。
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当初他看到的那张化验单究竟是怎么回事?安哲到了最后又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而周玉婷在这场戏里面又究竟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安瑞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出了餐厅,过于刺眼的阳光让他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他把帽子扣在自己的头上,重新垂下双睫:这么看来,上辈子他错过的东西,还真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