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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往事·Réviviscence d’un Souvenir de Paris——by张鹤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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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纳夫塔利凭艺术家特有的直觉,隐隐觉得事情并不全是看上去那样。

纳夫塔利对店主人屋里的小摆件很感兴趣。在纳夫塔利看来,这位店主可说是颇有些品味的中产阶级。

有一次,纳夫塔利在橱柜上看到一副很眼熟的德国瓷器:“我确定我见过他们,但想不起在哪儿。”艾德里安笑着说说:“是不是在哪位夫人的沙龙里?听说这些是真品。”

店主人屋子里有一扇锁着的门,纳夫塔利总觉得里面透着油脂的味道。艾德里安说他也从没进去过,那扇门一直锁着。

然而,最让纳夫塔利疑惑的是在那个闷热的夏末,他到皮加勒的酒馆去找吉布森,却见到了原本告诉他自己要去帮店主进货的艾德里安。

那个午后,天空中的云像被滚筒滚平了的油彩一般连成一片,没有一丝纹路。天气让酒馆里的汗臭酒臭灰尘臭粘黏在一起,人们的脾气也可想而知。

吉布森那段时间常到那几个酒馆聚集,好像被那波革命党人深深吸引了。据他说,他们的那位黑发领导“有着慷慨正直的心灵和无与伦比的魅力”。

他们毫不掩人耳目地活动着,声称要在明年春天(也就是公社的十周年)制造一场大事件。他们每天在酒馆里,慷慨激昂地指责现时共和国民主的虚伪性,抨击官员、王亲贵族。

有次,吉布森带纳夫塔利去喝酒,他们的黑发领导就正在演讲。纳夫塔利听他慷慨激昂的低沉声线怒吼道:“我们要扒了那群大资产家的皮!”

纳夫塔利听说那天下午那波革命党准备在酒馆生事,便临时决定去找正在那喝酒的吉布森。

纳夫塔利到酒馆时,两拨年轻人在酒馆里对峙,一拨站在世界的此岸,一拨站在世界的彼岸,中间仿佛是任由他们主宰的世界。因为两拨人都有“正义”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于是不知谁敲碎了一个酒瓶后,整个酒馆忽然像开演前的马戏团观众席一样鼎沸起来,然后号角鼓点一起,狮子老虎美洲豹全从笼中窜出,人流的山洪裹挟着桌椅板凳、木桶酒杯,一齐涌上了街道。警察也到场了。

纳夫塔利在混乱的人群中逮住了吉布森,赶紧往外冲,这时他忽然看见戴着深蓝鸭舌帽的艾德里安就在他们不远处。

那顶遮阳用的蓝色工帽下,艾德里安两鬓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浸湿,米白退色的大衬衫让他显得更为单薄,然而他却一跃翻过一张倒下的桌子,回过头去看着那群抓扯着互相头发胡子衣衫、乱扔着酒瓶酒杯桌椅的人群,开心地笑起来。纳夫塔利因困惑而没有叫住他。

然而下一个瞬间,艾德里安忽然死盯着前方的人群,面部僵硬。纳夫塔利看那堆人也不过是刚从酒馆里涌出来的混混、穿着黑衣的警察、过路围观的无聊市民而已。但艾德里安显然看见了什么。

他的视线收回来,扫过所有人(也扫过纳夫塔利,但没有注意到他),棕色的眼睛满含悲伤。他捂着嘴、压低帽檐匆匆挤出了人群,被警察拦下来。他们要搜查他。

艾德里安听话地任他们扯手撩脚摆布一阵,当一个下颚十分突出的警察一把抓下他的帽子时,他却凶狠地夺了回去,愤怒地看着警察,毫不退让。

他几分钟内情绪大幅度的、从兴奋到悲伤到愤怒的波动变化。就像一个新锐裁缝把一片明黄色的布和紫罗兰色搭配在一起,告诉人们这作为一个整体其实也是一种和谐一样。

几天后,纳夫塔利再去瓦斯科达伽马找艾德里安时,艾德里安并未跟他提及此事,纳夫塔利也就没有提起。不久后的九月,一直坚持不肯和纳夫塔利同住、要求独立的艾德里安突然松了口,受宠若惊的纳夫塔利同时也更加疑惑。

可对艾德里安来说,纳夫塔利才在瞒着什么。

他们决定住在一起之后,纳夫塔利在文森森林选了栋以前别人狩猎用的荒置的木屋。

搬家的那些天,艾德里安也帮忙,纳夫塔利却决不许他进入他第一次来纳夫塔利画室时就注意到了的那个暗室。

转折发生在工人将外室的画和绘画工具都以搬出后,艾德里安悄悄走进了暗室里。纳夫塔利因为招呼工人和疏忽了他,当他跳出来想要制止艾德里安时,艾德里安已经看清了暗室里堆放的物品。

那是一排排画作,层层背对着靠在墙上;艾德里安翻起的那幅油画上——让他大吃一惊——满满一篮蓖麻被粗制滥造的篮筐的棕色、金色衬托着,背景显出杂乱无章的碎屑般的色块,与学院派画作大相径庭。

要知道那些天,报纸上两派画家的论战已经愈演愈烈了。而纳夫塔利在报纸上是那样坚决地否定着杜兰之类的新派画家们的风格。可暗室里的画却……

“纳夫塔利!”艾德里安将画板彻底翻过来。

“没什么,这些是乱画的。”纳夫塔利站在暗室门口挡了会儿光,又走到暗室里,把手自然而然地放在旁边堆放的画作画板上,看着艾德里安,说完这句才补上一个笑容。

艾德里安看清了那幅画,蓖麻的刺因狭小的篮筐拥挤,刺进了互相的果肉里。它们各具形态,层层色彩显示出不同的神情。艾德里安说:“不不,纳夫塔利,这很棒。”

“艾德里安,别再看了——这些画毫无美感……”纳夫塔利终于蹲下来做出搬画的架势。

“但是也有本来就不美的东西呀,纳夫塔利。这个世界(艾德里安想了想,挥了挥手)……本来就又拥挤又杂乱无章。”他稳住画板。

“不,不,绘画必须是美的。”

“它也可以寓意丰富。”

“寓意——那是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考虑的问题,而不是画家。”纳夫塔利站起来冷淡地说,“我们不能弄混了绘画和文字——虽然它们同出一源。”

“相信我吧,纳夫塔利,你应该发表它,大家会喜欢的。”

“他们当然会喜欢——只要是我画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哪怕这些画确实寓意丰富,能警醒世人,他们也不过看了笑笑就过了,他们的生活依旧没有改变,还是那么狭隘、世俗、势利……他们当然喜欢它,他们称赞它,卖它,从中获利。”

纳夫塔利在暗室里来回踱步,他因为激动而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此举。艾德里安站起来抖抖衬衫上的灰,跨过地上的画板来到纳夫塔利身旁。

“确实有人一笑而过,但是……也许它真的能给某些人以启迪呢。”

“得了吧。”纳夫塔利躲了躲艾德里安伸出的手。

“纳夫塔利——你不知道你的画怎样改变了我。”

纳夫塔利愣了。

“不,艾德里安——绘画得敬畏自然——就像吉布森先生说的一样。”

艾德里安笑着走开了,他看着地上的画作说:“‘吉布森先生’——你爱他吧?”

突然的话题让纳夫塔利脑中的回忆、面部的五官、律动的心脏相继被突击的血液所操纵而趋于瞬间的静止;但曾经的喜怒哀乐又在他的脸上,通过那些以往刻出深深浅浅的痕迹复活。艾德里安早就看出了答案,笑着宽慰纳夫塔利说:“你老是提起他。”纳夫塔利只能垂下睫毛,无言以对。

艾德里安带着近似于爱怜的嘲笑再次走到纳夫塔利身旁,伸手拍着纳夫塔利的脖子:“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吗,纳夫塔利?”

纳夫塔利像受了批评的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艾德里安,摇摇头。

艾德里安回忆着告诉了纳夫塔利那次他和父亲争吵后,父亲撕毁他画作的事。“那天,我想放弃画画。茱莉亚来劝我,还骂我懦弱。她说她在沙龙里认识一个画家,他曾说从他提笔的那天起,他就答应自己要成为世上最好的画家之一。他做到了,我为什么不行呢?”

艾德里安凑过来,用长长的、关节突兀发青的手指拨开纳夫塔利额头的发丝,眼神又飘离到纳夫塔利的肩膀、胸膛,终于那双棕色眼睛再次把目光停留在了纳夫塔利脸上,他说:“是你给了我希望。”

纳夫塔利一时无言,又感到艾德里安长长的鼻尖的温度,想要亲吻他。但他才凑过去,艾德里安就走开了。

“纳夫塔利,你要成为世上最好的画家。”

两人改造了文森的猎房,一楼作为画室,二楼用于起居。正如他们所预料的,刚开始的生活并不愉快。

有个傍晚,纳夫塔利正在帮感到寒冷的艾德里安生壁炉的火,突然一块石头砸碎了玻璃窗,外边有个越跑越远的声音骂道:“斯帕格底!犹太佬!同性恋!”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

还有一次,一对迷路的年轻夫妇到屋中歇脚,对纳夫塔利尚未完工的画作大加赞赏。不过他们发现二楼只有一张床的时候,便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匆匆离去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友善。有一个老是来拾果子的老村妇,她偶然在林中撞见两人接吻的亲密举动后,就总是叨念着要给两人介绍村里的姑娘。“等你们找到喜欢的姑娘就不会这样啦。你们这样不好,不对。你们想想,这样又不能生孩子。”她无可奈何又好心的样子让艾德里安两人觉得颇好玩。

但爱情的盲目和甜蜜轻而易举就能冲淡这些不快。他们打扫壁炉,修葺围栏,为窗户装点上期冀来年开花的紫罗兰,将金龟子赶到屋外,还曾在床上捉到一只螳螂。

有时,他们谈论以前的事。比如纳夫塔利认为艾德里安那次画友会上的绿外套其实很好看。

艾德里安惊惑道:“那天我根本就像个小丑。”

“不,是像条翠青蛇。”

“什么?”

“那是一种害羞的蛇,见了人就跑。”

“我又不害羞。”艾德里安红了脸。

有时,他们背着画板到小屋周围的林中写生,艾德里安常常犯困。纳夫塔利总调笑说:“如果让你画黑布丁,你绝不会这样。”艾德里安笑答:“还是你懂。”

艾德里安曾说:“我希望每天能吃上黑布丁,和你在一起,画画。如果这样,我根本不会在乎别人是否质疑我的衣着品味、口味(就像去哪儿都一定要求宴会主人为他准备黑布丁的泰伦斯)、我的志向和对爱人的选择。”

纳夫塔利笑着说:“我非常质疑你的口味。”

艾德里安说:“我非常质疑你的衣着品味。”

构树的果实在小路边化为灰烬,槭树染红了道道夕阳下的树影。秋意越发深重了。

15.杜兰

质疑原本是一个玩笑,然而在秋天里的那天,艾德里安却将它变成了事实。

是关于信的事:自从搬到文森,艾德里安便信件不断,有时甚至多过纳夫塔利的订单往来信函。出于尊重,纳夫塔利认为那些信多半是来自艾德里安的父母或以往圈子里担心他的朋友,便从未多问过。

往常,艾德里安总是匆匆从邮差那儿接过信来,装作不在意地将它放进阁楼卧室的抽屉里,等到纳夫塔利进城卖画或半夜睡着了再瞧瞧拆开看。那天,纳夫塔利因失手把水杯里的水散在了画上在楼下慌张地叫他去帮忙,他就丢下信忘了放进抽屉里。

纳夫塔利只瞄了一眼信封,绝不是有意要看信。而信封上十分眼熟的花体字笔迹却引起了他的注意。联想到他与艾德里安幽会时的种种,他知道了。

艾德里安对于离家后的经历,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们进城置办物品那天,纳夫塔利的质疑再次得到了印证。

当时已经是下午快收工的时候,秋阳斜照,小巷里被压得不平整的地砖仿佛沟渠中的污水。凉棚下坐着的两个小工正在斗牌。

没好气的小工找给艾德里安十多个一生丁后,两人正要往回走,忽然艾德里安看到对面的来人,赶紧转身对纳夫塔利说那要走那边那条路。

“你看到谁了?”纳夫塔利一边回头望,一边迷茫地跟着艾德里安走。直到他看到有个西装革履的人从对面马车上下来,与一个贵妇人打招呼。

艾德里安微微张开了嘴,抬头瞥了一眼纳夫塔利;而当他舒展完眉头,他又紧闭了像岩石缝隙般的嘴。只有双眼的神采,在秋阳的阴影下呈现出像欧泊的色泽般无规则的大幅度变化。

纳夫塔利的一语仿佛变色游戏中那道翻弄欧泊的光:当他说道“谁”时,艾德里安觉得勒似地拉拉衣角,眼神游离;待纳夫塔利疑惑起来,艾德里安的目光再次又聚集,随手摸了摸自己早晨剃须时腮帮后的小伤口。

不远处的垃圾堆里,有个流浪汉正在专心致志地翻找着什么,弄出些窸窣的声响。他们一直沉默到走过那个垃圾堆。纳夫塔利瞥见那个乞丐赤裸着上身,正大口嚼着刚找到的东西,背着手探身朝楼上望着什么,悠然自得、心满意足、专心致志。

“你看到谁了?”这次,纳夫塔利不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一种坚决的求证。

艾德里安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其实八月,被凯恩逼着埋伏在酒馆跟踪茱莉亚小姐的时候,就是在见到纳夫塔利的战友后不久,我们就在酒馆见到了艾德里安——与茱莉亚小姐偷偷会面的艾德里安。

回想起那些穿梭在平民酒馆的日子,我仍旧心有余悸。脏乱的酒馆中斜歪的顶梁上偶尔蹿过几只老鼠;弥漫的灰色烟雾甚至灌到了空酒瓶里;一个男人因为胡子挂到了别人的纽扣而大打出手;肥胖的女佣人粗声大气地将食饮砸在大家的桌子上。那天跟在茱莉亚小姐身后的我和凯恩,提心吊胆而又急切地穿行在人群中,挥舞的酒瓶、胳膊肘、飞来的半截袖子、突然倒下的板凳、猛地一声怒吼,都让我们两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身处原始森林般的险境。

茱莉亚小姐和艾德里安在这样的酒馆里做什么?我一开始,以为艾德里安加入了革命党,因为每当那波人的领导讲话时,他总是默默无言地在角落里望着他们。

但有时,他又和另一伙人一同走到酒馆尽头交谈。那群人的头头颇有些独裁者的气势,而手下几个头发稀少的男人显得扭捏作态。

不过,每当茱莉亚小姐准时出现,他们两人就会撇开那群男人,走出酒馆。

一路上,我和凯恩一边躲过头顶泼下的脏水,一边摆脱推销“绝对正宗”的阿拉伯陶器的鹰钩鼻老女人,跟着他们走过了皮加勒杂乱无章的街巷,终于在一栋听得见墙壁开裂声的破房子前停了下来。我一直很担心那几个歪斜的阳台会趁人不注意掉了下来,但几只花野猫把那儿当做舒坦窝。

往上跟去,我注意着脚下裹满了灰尘的烂菜叶儿和吃剩的狗骨头,看见楼梯拐角处歪歪扭扭的“禁止小便”几个词已经被小便渍冲刷得几乎看不清。

茱莉亚小姐高亢的说笑声时时从上方飘来,她甚至毫不介意她天鹅绒的裙摆扫落几十年前老旧的尘埃,只顾着和艾德里安交谈。只有几个词像头顶飘下的蛛网一样飘下来,艾德里安说“绝不……”,还说“母亲……”“杜兰……”。

等我们上到他们所在的那层,躲在楼梯口远观他们时,就见到“杜兰”——那个灰色头发的男人为两人开了门。

艾德里安其实在给纳夫塔利的死对头杜兰帮笔。

那天,我屏住呼吸听见开门的杜兰用高亢的声音说道:“噢,莫雷尔小姐!久闻您的大名。奥维德曾说美貌和谦虚难以兼得,可见您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人。如果有您这样的人给我当模特儿,我也愿意画纳夫塔利那样的肖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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