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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往事·Réviviscence d’un Souvenir de Paris——by张鹤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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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兰并不想承认自己的帮工竟然和纳夫塔利关系密切。

八月末的一天,歌剧院前车水马龙,杜兰才和朋友看了《费加罗的婚礼》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了艾德里安。他打着自己的伞,杜兰原想上去跟他打招呼,却看见他伞下面还有一个人——纳夫塔利。

出于好奇,杜兰悄悄跟在两人身后。雨被西风打得散乱,横飘过伞顶,又浸湿人的衣衫。艾德里安低着头,脸色苍白,眼圈青黑,那过薄的缝隙般的嘴唇也泛着紫黑色。纳夫塔利把大衣脱下来又给艾德里安穿上一层,两人朝高地走。他摸了摸艾德里安的额头,艾德里安很听话地任其摆布;他前额的卷发被弄得翘起,不知是被汗水还是雨水打湿了。

淋湿的马路像一面凹凸不平的镜子,分裂出另一个世界来;墙壁因透水程度分出层层色彩。他们一直走到杜兰家楼下,艾德里安拉着犹豫不决的纳夫塔利的手进了楼道口,一会儿纳夫塔利才走了出来,两人分道扬镳。

不管杜兰承认不承认,他内心里也曾希望艾德里安会是对自己抱有隐晦心意的秘密崇拜者,虽然杜兰对艾德里安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他像许多人一样惯于陶醉在自我的魅力中,况且沙龙里的小姐太太们无一不对他的殷切回报以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娇媚的嗓音。

他每日穿着笔挺的西服走在圣日耳曼布满了装潢体面的店铺的街道上,用拜伦的诗句点缀小姐太太的车前马后,在公爵侯爷面前赞扬甚至是和自己敌对画派的纳夫塔利的作品,再在画展收回那些奉承与殷勤的回礼,让自己簇拥在爱意和恭维里。

这没什么不好,他知道自己如果需要爱慕,就要先给出同等价位的筹码,这是他从知道世界上分为“美”“丑”那天就知道的道理。幼年时那个没有河流的村庄里,同龄人都叫他叫图钉,因为他脑门太大,眼窝太深,眼睛又小,仿佛是过拢的嘴和鼻子压迫所致。他们不和“图钉”玩耍,直到年幼的杜兰表明自己在糖果上的富有,他们才像朝圣者一般簇拥过来。

他在小镇的画室里当学徒,因为愚笨没有受到老师的重视,有一天,老师笑着对他说:“算了吧,谅你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赶得上查尔斯的。”那时,老师那个聪慧的儿子查尔斯也对杜兰投以轻蔑的一笑。

那个冬天,年少的杜兰躲在阁楼角落里愤怒地哭泣。他多么想画十字街头的耶稣像和五彩缤纷的菜市场,然而他既调不出心中想要的色彩,也描不出耶稣圣诞夜埋藏在白雪下的慈悲的脸庞。他把同学打牌喝酒上女支院的时间全都用于刻苦练习,终于有一天,查尔斯也不得不在他画前发出感叹时,他在内心嘲笑查尔斯,表面上却笑笑说:“只是随便乱画的而已,还是你的形描绘得更准。”

他认为自己终于征服了庇厄利亚的女神,甚至可以说是报复,报复那个曾对他不削一顾、而他内心中又极其渴望和她一同逃离黑夜的女孩儿。他曾在多少个夜晚守望她走过田垅的身影,听说她身体不适他就悄悄拿母亲煮好的豆子给她(他家很穷),还在她生日时送给她自己画的她的肖像。虽然那礼物最终淹没在众多精致的洋娃娃、闪亮的首饰、绸缎的新裙子里。

只要她对他一笑,就能把他从充满残酷的孤独的人间地狱里拯救出来,但上帝给了他这样一幅皮囊,谁会对他微笑呢?他曾写诗“你是一只残忍的野兽……”等他终于有了他的画迷、他的信徒,他就让他们争相奉承自己文学上的天赋,任由他们将它出版。

但他终究还是认为命运在嘲弄他。当他终于风风光光地被巴黎美术学院录取了时,纳夫塔利,却让他看到了另一座山,它比自己正在攀爬的这座高出许多,然而自己已经进了全力才爬到这座的顶峰,纳夫塔利却在那座高山上早就爬得更高,还会爬得更高。

纳夫塔利,他的天赋和努力让他能以“宽大的胸襟”与大家成为朋友,他也向杜兰抛出了橄榄枝。他诚恳地告诉杜兰自己配色的方法,当杜兰画得走形时,他不像西蒙一样取笑杜兰,还谦虚地帮他修改。纳夫塔利显然是希望与他们共同进步,然而他所表现出的天赋、努力、大度都深深激怒了他们。

有一天,纳夫塔利正坐在那颗白皮松下学习法语,一旁还放着一些西班牙语和英语的书。杜兰想起西蒙曾在自己面前说纳夫塔利的语言天赋也相当高。他便装作在学习的模样掏出一本《旅人札记》,在纳夫塔利不远处大声快速地把那本散文集倒背如流。纳夫塔利显然受到了干扰,但仍翻动着书页。杜兰就越来越起劲儿,直到他再也没听到纳夫塔利的翻书声,直到过往的艺术生都对他的文学天赋加以褒扬,直到纳夫塔利默默地拿着书走开了。

没多久,西蒙也看出两个人的不自然,跑来问杜兰说:“你和纳夫塔利怎么啦?”

杜兰说没事,西蒙就随口道:“哎,他很厉害吧?”

杜兰望着蓝色屋顶后掩映的灰色墙砖,目不转睛地说:“是啊,他很厉害。有资本张扬。”

西蒙愣了愣才揉揉杜兰的头发,看着三楼窗户里隐约画板的一角笑道:“他是有点好为人师——纳夫塔利老师——哈哈!”

槲栎的火红也不能表达杜兰的愤怒不平;哪个美院的学生斗胆画出如此明晰的线条?然而界限就是如此分明——那条上帝在他和纳夫塔利之间勾上的石墨黑线。面容扭曲的脸,那是他看到的人们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回绝他的爱意时的表情;绿色的黄昏,那是因为他的双眼因嫉妒和悲伤而充血;斜梁的屋顶——孤独的夜里,纯白的月亮就顺着它滑落在自己窗前……

当所有学生挂出自己的作品时,他也像别的学生一样,在纳夫塔利的《花》前赞叹驻足,然而他看到纳夫塔利在自己画前轻蔑的目光时,他就决心永不再与老派画家为伍。纳夫塔利画中的千叶玫瑰哪里会懂他的痛苦!他认为它就像纳夫塔利一样,因为充足的雨水阳光而骄傲地茁壮生长,然而它永远不会知道,种子若是落在了贫瘠的土地上,会长出多么惊心动魄、无法想象的生命的形状。

但杜兰不知道,纳夫塔利的痛苦并不比他少。

只要纳夫塔利永远不让暗室里那些的画作见人。

除了沙龙里的有钱人和靠有钱人吃饭的手艺人,马路上每日匆匆忙忙为生计奔波的人们没人在意那场在报刊杂志上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论战。

老派画家说新派的画作偏离了绘画的本质:“人的感情说到底也是来自自然,当然不可能高于自然。绘画表现自然之物,虽能容忍主观加工,也不能越过造物主的界限;一旦完全用人的感觉——他们还称之为的特点——来代替真实的自然,这样的画作的意义比最基本的临摹还不如。”

新派画家则嘲笑老派众人不过是强弩之末:“他们几个月的心血比不上一片湿板。再等彩色相片普及,老派画家马上就会丢了他们的饭碗。就像电报取代了驿站,打字机把抄书人赶进了工厂。我们可以相信,很快巴黎街头将再不会有奔驰的马车,从法国到远东也只需短短一日;人们还会像他们的祖先所想象的那样在天空遨游——世界将会永远地改变!只有他们——那群自诩是世上唯一的‘画家’的人,他们还会死守在宇宙的中心——地球上,画那些自旧约时代就存在的事物,并沾沾自喜。”

16.圣母升天节后

我在跟踪茱莉亚小姐而知道离家出走的艾德里安在杜兰那儿之后,就动身去找杜兰了。好奇心的驱使是一个方面,正好我朋友让我去催催他订的画,我何乐不为呢?

我在杜兰家中受到热情款待。可惜那天艾德里安刚好不在。

“他正好去威利斯那儿看病了。要我说,威利斯那样的三流医生不可能有什么法子的,(他的病已经相当严重了)。我说借点钱给他上医院去,他就是不肯。”

杜兰穿行在坦然自豪地挂满了墙壁的各色画作间为我倒咖啡,那天,他穿着灰色的马甲(我觉得他是为了在这样的大热天显得更有风度),和他银灰色的头发配在一起,就像从五彩缤纷的魔幻森林里钻出来的精灵(也许大家不会认同这张精灵的脸,我是说配色的话)。

我问起他和艾德里安相识的过程。

“说实话,道格拉斯先生,”杜兰在我身旁坐下,就坐在褐色沙发的那块疤上(我猜这沙发原本应该是深红色)。他神秘地笑起来,我更无法捉摸他小眼睛的视线究竟飘落在何方了。他的神情,仿佛要和我谈论一些天机,仿佛要邀请我参加一种神秘的宗教仪式——他的笑容里就写着那种离经叛道的快乐(正如他第一次来我家时向我宣扬画家奇怪的癖好时一样),“我真没想到您这样的人也会对艾德感兴趣。您可以把他带走(他每晚要一个金路易,有时在我几个朋友那儿还会便宜一点)。但他最近只在我白天作画的时候给我搭一把手,每幅画我给他几法郎。”

“不不!”我急红了脸叫道,“您误会了,是我一个朋友怀疑他和茱莉亚小姐的关系,我才顺口问问的。”

杜兰这便觉得索然无味了,不过在礼节上他仍旧彬彬有礼地告诉我:“他就在‘那条街’上闲逛,您知道的,穿得很打眼(那件薄衬衫我想是哪位顾客送给他的,是高档亚麻的,质地相当好)。我就上前叫住他。”

“他就跟您走了吗?”

“我不太明白您到底想知道什么。”杜兰一脸迷茫。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艾德里安的身份,他就说:“当然啦,我其实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会对我的画作感兴趣的。”杜兰用手梳理了一下印着旁边一幅画上瑰红色的灰色头发。“自从给我帮笔之后,他竟然很少想他的老本行了。艺术确实是有教化人的魔力的,是不是,道格拉斯先生?当然啦,我不是自夸,我是说艺术本身。艾德里安更加尊重他自己,也更加尊重我们的友谊了。”

我来拜访了他这事杜兰肯定告诉了茱莉亚小姐,才让不明真相的凯恩加深了对我那莫名其妙的怀疑。几天之后,便上演了故事最开头的那一幕。

那天,在巴士底。他们走过垃圾堆,又走过一旁传来浓重厚实的哔叽气味的裁缝铺,里面堆满了厚重秋装的半成品。艾德里安仍旧没有正视纳夫塔利,只是不再直视前方,盯着地。

渐渐,他的脚步像他的目光一样凝滞下来。那个秘密在他的心里激荡着。他安思索良久,终于把视线从那片跳动的绿色中抽出,悄悄看了眼纳夫塔利。

纳夫塔利并不如他所想在对着远处发呆,而是正看着他;还因见艾德里安终于抬起头来了而冲他一笑。艾德里安的心砰砰狂跳起来。他想踩着心跳的节拍开口说话,却跟不上节拍。

房屋与地面构成的角度又在远处与晾衣绳打结,将越发密集的砖块分割成一片片和谐的远景。

纳夫塔利说:“过来。”艾德里安还在出神。他便腾出一只手来,摸艾德里安的头。艾德里安脸红了,纳夫塔利伸手去拥抱他,艾德里安慌张地挣脱开,紧张地张望了四周。

纳夫塔利失望地说:“在画展后的那条小巷里你可不是这样。”

艾德里安羞红了脸,怀揣着心事说:“那太荒唐了……我有些事要告诉你,纳夫塔利。”

虽然那天夜里异常漆黑,月亮隐匿在了尚未散去的夏夜闷热的云层之后,但艾德里安还是看得十分真切:很久之后,在一个舒爽的、电灯闪烁的夜晚,杜兰那双深邃的小眼睛,过长的嘴巴和过短的脸,还像一幅被扫落尘埃的画,在艾德里安眼前清晰起来。

就在和父亲争吵后离家,又告别过纳夫塔利所在的小巷后。艾德里安知道杜兰一直跟着自己。杜兰的脚步声凌乱中带着秩序,像刚学琴的孩子,虽然有时按错琴键,还是只反复练着那几个音组。他终于在艾德里安拐入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时从后面拍了艾德里安的肩膀。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交流,艾德里安没有反抗杜兰放在肩头的手。然后,杜兰拿开了手,两人保持着距离往前走了几步。艾德里安给了路边乞丐自己兜里的唯一的十个苏,听他连声对自己说:“上帝保佑您!”就和杜兰一起进了漆黑无人的深巷中。

艾德里安还告诉纳夫塔利杜兰的那群朋友如何一边贬斥着纳夫塔利的取向,一边和自己一起探索那些他们既装作非常熟知又抱有极大好奇的事情的。比如在勒菲弗尔咖啡馆里,他们是如何热烈地讨论并否定《西蒙》的。

“我觉得,他们并不是真的喜欢男人。”艾德里安说,“我一直没能告诉你。我怕你会因此讨厌我。”

那封信上的杜兰特有的花体字和在“店主”家中的种种诡异,纳夫塔利已经猜到了艾德里安的秘密。他只是在等待。他有极大的耐心犹如不间断地修改一条偏离毫厘的线条。当然,艾德里安也有权对此事永远保持沉默。

纳夫塔利吻着艾德里安的头发望着远处说:“这没什么。我也因生计做过佩兰夫人的情夫。”

而后,他还在给艾德里安的一封信里悄悄地写道:“我曾以为身经百战的军人是勇士,也曾误以为游戏人间、举重若轻的人才是真的强者。但是是你给了我机会和勇气让我爱你。你是我爱过的最勇敢的人,艾德里安。请你看过之后将这信烧毁吧,不然我会后悔将这些话语付诸文字。还是说这其实就是你所希望的?我知道你又会嘲笑我的懦弱。”

艾德里安将这封信保留直至长眠地里。

但纳夫塔利还是没能知道,那天,在革命党人闹事的酒馆,艾德里安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时,艾德里安告诉纳夫塔利的所有酒馆里的事,都是围绕一群由亚力山卓带领的人展开的。

亚历山卓他们和杜兰一样,是经常在酒馆里聚会的同性恋者。他们在此集会是为了反对教会与民众对同性恋者的歧视。他们兴致勃勃地拉艾德里安入伙。“我们需要得到大众的理解,我们和他们一样是普普通通的人;我们的要求绝不是过分的而是最基本的——平等自由。我们欢迎所有支持我们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

艾德里安曾认为也许能从这里找到互相理解之门的钥匙,可是没几天,艾德里安就发现自己的想法像初恋的少女一样一厢情愿。

初露端倪是在那天,有个女孩儿找到亚历山卓说她愿意支持他们,因为她的哥哥也和他们一样苦闷。亚历山卓有礼地感谢她,却把她晾在一边,一桌人继续围着讨论,还是艾德里安为避免尴尬上前去和她说了几句话。那天晚上艾德里安问亚历山卓怎么不理那个女孩儿。

“你不是还感谢了她吗?”

“感谢是感谢,艾德,”亚历山卓挠头说,“但她能帮上什么忙呢——她不过是个女人。”可是后来有个女记者找上他们,他们就热情接待了。之后艾德里安还知道,他们这个组织并不欢迎犹太人。

除此之外,有个叫托马的,给了艾德里安一条新思路。他是因为对亚历山卓不满才和艾德里安说到一处去的:“他不过是个娘娘腔!把脸涂得像女支女一样白,还模仿德利莱夫人的香水味!”可是艾德里安也在他身上闻到了那股模仿失败的香味,只是和亚历山卓失败的配方不同。

这一伙人暗地里互相瞧不起——和普通男性一样,他们的以貌取人有着与生育来的残酷(当然女性也如此,只是大多表达更为温和):谁的鼻子是塌的,谁的眼睛是吊的,谁的体毛太多了(或太少了),一点也不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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