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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往事·Réviviscence d’un Souvenir de Paris——by张鹤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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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可能还不懂。”纳夫塔利无奈地笑着,“你和绘画还像新婚燕尔一样,你是不会感到厌倦的。”然后他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不过,也许你真像你说的一样吧。毕竟,人与人是不同的。”

艾德里安没再搭话,只静静看着又投入到画中的、因专注而面无表情的纳夫塔利。看他没了扣子的袖口在画面的空白处轻轻摩擦着。

那天回到家,艾德里安没吃晚饭,只把阿托品塞进嘴里。夜里,药物开始了它们的惩罚。

画板上粗糙的木屑绒毛、带着棉铃味的米色素描纸、磨得圆润发亮的铅笔笔头在艾德里安身边围成了一个圈;嫩色枫树叶在梦里吟着层层叠叠变化的绿色魔咒,一支越过冬天的枯枝在艾德里安脚边被踩得咔嚓作响。

纳夫塔利像铅笔笔笔描绘出来的黑色长卷发落在艾德里安肩上,他修剪得像白色大理石一样的手指摸索着画纸;那个扁翘指甲的微妙弧度正夹着铅笔,显出挑剔蔑视的神情来。艾德里安还看见纳夫塔利的胡须沿着咬肌起伏地生长开来。

病魔的偏爱让他善于忍耐,而忍耐又助长了病魔。他难以呼吸,仿佛肺上绷起了一层厚厚的丹宁布,每次气体的进出都耗费他许多体力;他发烧得麻木,四肢皮肤像爬满了蚂蚁,轻轻一碰那些蚂蚁就哗啦啦一片四散开来。

被子将艾德里安层层缠住、勒紧。他抓着自己的短发痛苦地在床上翻滚。他想起纳夫塔利手腕的筋骨和静脉,紧紧按着翻腾的胃的手又按着胸骨。

他想将脑海中一直困扰他的景象勾勒整合。但这意愿又让他更痛苦。他听到衣鱼虫在书里啃食的声响。还有蚜虫,爬在桌上花瓶里的盛开的屈曲花上,正吃着叶浆。

医生诊断说,艾德里安近日的失眠是因为焦躁。德尼夫妇不明白艾德里安有什么焦躁的,只好叫几个仆人把他带到家附近的公园散散心。

一个微热的五月阴天,艾德里安在蒙梭公园里碰见了和他们家熟知的尼古拉神父。最近他的教区发生了一件丑闻。

也不顾艾德里安有没有兴趣,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当然不能放任那些德国病者埋到教堂的公墓里!确实,他们反驳说公墓里埋葬着些女支女、私通者,甚至罪犯。但那又如何?上帝会宽恕那些潜心悔过的人!可是他们——他们必须下地狱——这是圣经上说的!”

艾德里安绕着湖走,等他说完时,他们正走到那颗大雪松下,斑驳模糊的阴天的树影,让艾德里安的脸更无血色。他听完神父的话,小声说:“为什么他们必须下地狱呢?”

“天哪,德尼少爷,他们都是些鸡女干者!……噢!”尼古拉神父突然住口了,“像您这样有修养的人可能没听过这样的字眼吧——所以您才不知道为什么——所谓鸡女干,就是……您有见过鸡是怎么……”

“呃,尼古拉神父!”艾德里安赶紧摆手,整张脸都红了。

尼古拉神父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各自沉默着看了看公园中的风景。

神父清清嗓子补充道:“总之,上帝不原谅他们,我们也不会原谅他们!”

两人无言地走了会儿,艾德里安突然小声说:“不过,我听说,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一些人们并不信仰上帝。”

尼古拉神父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激昂,他愤然道:“他们都是些该死的异教徒!无法上天堂!你是想上天堂的吧,德尼少爷?”

艾德里安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点点头。

“只要你不被那些异教徒蛊惑迷失,上帝都会宽恕你的,德尼少爷。”

艾德里安没有接话。

神父见他如此,又说:“我们生来都背负着罪孽,但是我们必须克服它,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赎罪,就能获得快乐幸福。”

“您说得对,神父。”艾德里安盯着湖心已经枝叶茂密的柳树说。

那会儿他们画友会的活动已经结束了。艾德里安寄了一封邀请函寄给纳夫塔利,让他赏光到塌下住一晚,自己想请教他一些绘画技巧,还附赠了一束黄色的鸢尾花。

就在纳夫塔利来的前天,庭院里几个女佣还对前几天蒙梭公园中尼古拉神父的事津津乐道:“我听说少爷听到那话时脸红了一片。”

“那个老东西以为所有人都像他一样道貌岸然!”女佣在围裙上擦掉手上的泥。

“对,无论他们读了多少书、信不信仰上帝——都一样!我在那么多家里当过佣人,从来没有见过像少爷这样单纯的男孩儿。”

“你怎么知道?”一旁的园丁忽然停下剪刀来插口道。

女佣看着他脏兮兮的胡渣和衣服倾了倾身子道:“乔利,别以为你下流就像把别人也拉下水。世上确实还有像少爷一样家教良好、不知人事的可爱男人的。”

园丁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继续修剪。

这时艾德里安正好出来看见他们围在一处,让他们赶紧归位去。他看了一眼那个园丁,园丁也正好盯着他。艾德里安连忙移开视线回了屋里。

坐在窗边的德尼夫人看着他上了楼,待他坐下便说:“艾德里安,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你和乔利说过一句话。我怎么说的?你应该善待下人。”

艾德里安一个劲儿搅着早已凉掉的咖啡说:“我不喜欢他,妈妈。”

“那为什么之前我们要辞退他你却反对?”

叮铃一声,艾德里安放开勺子,终于看着挂着白纱帘的窗外说:“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辞退别人。”

窗外,修剪着藤本月季的乔利正望向这里。艾德里安出了会儿神,匆匆回了房去。

06.在德尼家

“纳夫塔利先生,您终于来了,我等您很久了!不不,现在刚好三点钟,您并没有迟到,无需自责。克莱蒙已经把画板搬到客房里了。让我来帮您拎工具。”纳夫塔利被邀请进了那个褐色为主体、门廊上雕着莨苕叶纹的门厅,转过方角维多风格的雕花橱柜,被艾德里安领上了台阶。

“不,不用,我自己拎吧。”

“纳夫塔利先生,您是客人,请您一定要接受我的好意。”

艾德里安少有地笑着,脸上常有的那片由像合欢花蕊般杂乱的睫毛洒下的病痛的阴影也被驱散。纳夫塔利走神之间把工具交给了瘦弱的艾德里安,扶着他家阶梯旁光滑而显露着打旋的木纹的扶手来到了二楼。

“非常抱歉,纳夫塔利先生,”艾德里安打开客房的门。

“叫我纳夫塔利就好。”

“这间屋子的窗帘掉了一个环,但我们没有别的空房间了。(不好意思,您不得不在这个房间凑合一晚了。)”艾德里安走到深蓝色印百合的窗帘前拨弄起来,“而且,我不能用父亲的书房,所以我们只能在客房里画画。”

“没关系。”纳夫塔利环顾了一下缩在墙角的小床,嵌在墙壁内的木质大衣柜,散发着前日雨水腥味的天蓝色窗棂,和印着一个麻雀爪印的窗玻璃。

“我不能动父亲书房里的东西,所以……您也知道,我的书都放在自己房间。”艾德里安小声说,仰头看着帘槽,也不顾灰尘落在自己脸上。

“其实我们也可以去你房间画画,像画肖像画那天一样。”纳夫塔利半抬起手来,迟疑着提议。

“呃,不……”艾德里安转过身来,先盯了盯自己脚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纳夫塔利。

纳夫塔利耸了耸肩,两个人陷入了尴尬地沉默

,就像他们才相识的那天在艾德里安房里一样。

客房窗台的花瓶里装饰着粉红色的天竺葵。两人站在窗前,竖起了画板。

到了下午,天气越发闷热起来,庭院里悬铃木和橡树上的蝉叫声像小孩胡乱拉着提琴,弦发出的阵阵悲鸣。

纳夫塔利用手指着画面告诉艾德里安画面太灰,明暗对比不足。艾德里安看见不修边幅的纳夫塔利的手指修剪得十分整齐,宽大扁平的指甲微微上翘的那个生动的弧度,仿佛白色大理石打磨而成。他笑着说:“我有个堂哥的手指很像你的。”

“是吗?”纳夫塔利玩味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扭头时黑色波浪般的长发扬起一阵生咸的、石料般的气息。

艾德里安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上浸着一股浓烈难闻的药味,握着笔的手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那双手指头修长而关节突兀有些发青。

“你还好吗?是不是……”纳夫塔利指着他的领巾问。

艾德里安从一个虚无的境界里走出,又通过现实的狭窄走廊进入了另一片茫然,双眼像刚提起了水桶的深井一般动荡,虽然他白色的领巾浸上了汗水,鬓角微卷的棕发也贴在了脸上,他仍旧张口结舌地回答道:“不,我不热。”

纳夫塔利有些疑虑的视线像在冰上一般从艾德里安的脸上滑过,再次落在艾德里安的画上。仿佛只捕捉到了艾德里安的轮廓。

“他还有两个哥哥,”艾德里安的目光跳动在画面上,声音颤抖地说:“但是他和他们不亲近,小的时候,反而是我们关系很好。”他借口削笔赶紧走到一旁。

纳夫塔利正望着他想说什么,仆人忽然敲门进来说:“这是你们的咖啡。另外,夫人问您晚上想吃什么。”

艾德里安走过去接住托盘:“不了,克莱蒙,告诉她,随便。呃,谢谢——噢,不——不要英国菜——告诉她,谢谢。”

那天傍晚,晚餐提前了。因为太阳落在窗沿上的时候,纳夫塔利忽然有些头疼。

“您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艾德里安看他揉起太阳穴。

“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

“您昨晚休息得很晚吗?”

“不,”纳夫塔利笑道,“我睡眠从来不好,有点神经衰弱。”

“您等一下,”艾德里安回到自己房间拿来一样东西,“这是昂立夫人送给我的迷迭香,我用不上。医生说对神经衰弱有好处。”

“德尼少爷……”纳夫塔利无奈地笑着,余晖透过树荫把他的半边身子照得金光闪闪。

“您可以叫我艾德里安。”

“你也没叫我纳夫塔利。”

艾德里安移开了视线,脸上薄雾般细密的汗毛被夕阳染上了一层珊瑚的浅红色。他说:“您是我的老师。”

纳夫塔利还没来得及拒绝他的迷迭香,他赶紧跑到门边,冲楼下喊道:“妈妈,今天晚上要早点用晚餐,纳夫塔利先生累了。”

他们在阳台般的餐厅里用餐,外面正对着被夜色渐铺作深蓝色的庭院。白色窗棂映照着烛光,窗外爬满了茑萝藤花,仿佛坐在小而精致的音乐盒里。

“不好意思,纳夫塔利先生,今天吉安没能从沃克吕兹赶回来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所以只有我们三人。如果菜品和您口味,也算是我对您慷慨照顾艾德里安的一种报答。”德尼夫人笑着说,端了一下酒杯,“哎,艾德里安他总是长不大,他天天朝我提起您。哪怕是对一个姑娘,我也从没见他这么上心过。”

纳夫塔利舀了一勺汤,笑了笑。

“妈妈!”艾德里安瞪了母亲一眼,单薄的耳垂映上了葡萄酒的红光。

“您看,他总是这么容易害羞。如果您能教教他如何讨女士们欢心就好了。就因为他这样,身边有茱莉亚这样的好姑娘,竟然眼睁睁地把她放走了。您说是不是很可惜?”

纳夫塔利放下汤匙,看着艾德里安说:“是的,他和莫雷尔小姐很般配。”

艾德里安埋着头,低垂的眼睑开合,和喝汤一个频率。

夜里,晚餐时的烛光、白色桌布、明晃晃的餐具一遍遍回闪在艾德里安脑海里,像一本小说里撕下的几页,与他从前的日子断裂开来。他将它们揣在怀里反复琢磨。

他还在想纳夫塔利说的“你也没叫我纳夫塔利”“是的,他和莫雷尔小姐很般配”。那些话语像一条废弃的矿轨,把他带到被人遗忘的矿洞中,层层叠叠坍塌的巨石后,隐藏着闪闪发光的宝石。紫色的水晶丛生在轨道边,浸着岩洞中透着的森冷寒气。

艾德里安想,自己为何要说那句话呢?这道难题里的每个字,都是一个激昂的评论家,争着从各个角度诠释这个问题,并将躺在床上的艾德里安来回翻弄。他们的声音那么嘈杂,艾德里安没法听清任何一人的话,只让他更加燥热难眠。他起床来,望着窗外,暂不理会那些嚷嚷的评论家。然而看似平静的窗外,正被夜风扰得扑朔迷离。

他突然看见了书桌上、让他在和纳夫塔利第一次见面时使他窘迫的那幅画而走下床来。

记得有次画友会上,那天正好下雨,竟然只有艾德里安一人还准时来到了茱莉亚家中。当两人以为纳夫塔利也不会赶来时,他就全身湿透地从门口进来了。虽然因为没人来尔后他又匆匆离开了,但艾德里安还记得他进门时一边将滴水的帽子递给侍者断续地说着客套话,一边将目光迟迟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如果这不是艾德里安的错觉。

夜风就在桌前敲着窗户,外边窗台上的那簇昙花因早热的天气在五月中旬的这个夜晚大开着。艾德里安又为那个神秘的笛声困扰了。他揉乱了细软的短发,又抹着脸思索着什么。当他不再自问,而反问:“纳夫塔利为何要说那些话呢?”时,就愈发不能思考。纳夫塔利说那些句话,是没什么理由的,只是随口一说。但却在他心中野兽的笼子前,放出了一只鹿。接下来就是搏斗了。

艾德里安感到着了凉,猛烈而又强忍着地咳嗽起来。包着淡黄色边的绸缎睡衣浸上了一圈薄汗。他预料到也许今夜也会像以往那些夜晚一样度过。然而他想到尼古拉神父的话,神父捻得呯呯作响的玫瑰经念珠又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但他心里明白,比起上天堂,他更想要的是别的东西。较十四岁时和园丁在花园里更甚。

艾德里安颤抖地点亮了烛台。

他想,人的种种感情像各色玻璃珠,原本平稳地放在心桌上。然而它总是轻易震动倾倒,欲念、罪孽、宽恕在它之下涌动,那些珠子也就统统换位。

他端起烛台,走上空无一人的走廊。

木地板咿呀作响,白墙咧着烛台形的嘴微笑。让他想起纳夫塔利举着汤匙的那个微笑,睫毛映着酒光,像卷尾燕蓝灰色的耳羽;漆黑而清澈的眼睛,仿佛儿时自己在巴黎郊外的清晨,在一片清寒湿润的晨雾中,透过排排杉树悄悄凝望着的、即将消散的、像天空中的一片涟漪的月亮。

艾德里安对赐予自己这样美景的神充满感激。他那时就想,他要画画,把这样的美丽和感动永远保留,让它们属于自己。十多年后的这个夜晚,他站在纳夫塔利门前,想到纳夫塔利穿着旧黑皮鞋的脚、他的双腿、他被挡在画板后的躯干、他干燥冰凉的黑发的质感,还会产生那样不甘而怜悯的无法遏制的冲动。

他的心像火光和烛影一样毫无规则地跳动着。褐色的门有一圈沉默的凹边,把静夜中的蝉鸣像透过夜露一样放大开来。他把身体贴近冰冷的门板,但门内悄无声息。

“纳夫塔利……?”艾德里安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

07.德尼

我听说,在巴黎美院进修期间,纳夫塔利曾是佩兰夫人的情夫。虽然他在此期间画出了那幅卖出了天价而人尽皆知的《西蒙》,但也无法作为他会喜欢男人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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