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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往事·Réviviscence d’un Souvenir de Paris——by张鹤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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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忽然想到这些,是因为五月中旬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去了一趟沃克吕兹,看望病重的佩兰先生。虽然他已无力操办寿宴,但作为挚友的父亲还是赶去为他庆祝了生日。佩兰先生年轻时就和我父亲有交游,后来因为佩兰先生的病,他们搬走了,在乡下庄园里休养。

风韵犹存的佩兰夫人原本是我观察的对象,不过没想到,我竟然在那里碰见了德尼先生,也就是艾德里安的父亲。

他与佩兰先生的庄园有业务上的往来,因此也来看望他。

傍晚时,我们几人一同在园子里散步,佩兰先生的一位侍从为我们带路。

他们原本一路都在谈论佩兰先生让人惋惜的病情,走到樱桃园时,德尼先生忽然说:“想不到这里的樱桃已经这么熟了。”他因悲伤而紧皱的短小的眉毛舒展开来。

“如果先生不嫌弃,请带一些回去给夫人和少爷品尝。”侍从说。

德尼先生笑了,那双深陷的眼睛突起来。他说:“那真是太感谢了。艾德里安非常喜欢旺纳斯哥的樱桃。”

我在旁边听着有点脸红,但德尼先生丝毫没有感到什么不妥。侍从也热情地让下人去置办了。

那天夜里我住在庄园里,因感叹于德尼家的其乐融融而又忽然想到那日在昂立夫人宴会上的艾德里安说“我干嘛让妈妈不高兴”。

我躺在床上想着对艾德里安关怀备至的父母,和难以忤逆父母的艾德里安,怀着羡慕和无奈的心情入睡了。

但不久之后,在我回到法兰西岛,那次在书房单独与茱莉亚小姐的谈话却让我惊讶不已(就是凯恩提起的那次)。

“羡慕?你为什么要羡慕艾德里安?莫非你去他们家做客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只是感觉德尼先生和夫人人非常好。

茱莉亚小姐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去了他们家呢!因为德尼先生总会问所有去他家做客的艾德里安的朋友:‘怎么样?我们家是不是很民主?’等他们回答说是,他就说:‘艾德里安你看你还不知足,你的朋友都这么羡慕你!’”

我越发好奇地看着茱莉亚小姐,她叹气说:“德尼伯父是很爱艾德里安,但他在他面前却只会做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明明他们夫妇俩常来我家时,德尼伯父总是说:‘得快点回去了,艾德里安一定又饿了。’但艾德里安说自己饿了时,他只会冲他喊:‘你怎么又饿了!有什么没法坚持的!你就是太娇生惯养!’而且一旦艾德里安在路上走不动了,他就会推攘艾德里安,有次艾德里安差点摔倒,旁人还以为他是个下人。你知道,艾德里安原本身体就不好……

“还有一次,德尼家邀请我们去做客。大家都坐在餐桌上,他冲艾德里安吼道:‘你他妈怎么拿的叉子?乞丐都不会这样拿叉子!’但在我看来艾德里安拿叉子的样子和我们没什么不同。不过艾德里安还是笑笑没说话,服从了父亲的命令。”

“他从不违抗父命吗?”

“他有一次……”茱莉亚小姐若有所思,“他不愿按照他父亲所说的姿势走路,他的父亲就当街把他踹了出去——真的是一脚踹出的,德尼先生暴跳如雷——我当时就在边上,还有公爵他们……当然啦,后来艾德里安再不反抗父亲了,他也不愿伤害他们的感情。”

我又向茱莉亚小姐询问起心中已久的疑惑:她曾经说坚持绘画还得感激她。

茱莉亚小姐向我投来一个神秘的微笑,她嘲笑我过剩的好奇心,之后才说了实情:

“是我告诉了艾德里安纳夫塔利这个人。你知道的,沃伦,艾德里安身体不好,都不怎么出门。他天天窝在家里画画,我就告诉他我在沙龙里认识了一个画家。等艾德里安看到他的那些画作——可能就是那时吧,他就迷恋上了他。其实作为我来说,那些也不过就是画嘛……但是你知道,也许在艾德里安或者纳夫塔利那样的人看来就……总之他们看到的世界本身可能就和我们不同,那些艺术家。我都不敢告诉德尼夫人艾德里安不太正常的事——她那么伤心。哎,太可怜了,有时候我夹在中间,不知道该帮她还是帮艾德里安。你懂我的意思吗,沃伦?”

看着茱莉亚小姐含悲的美丽大眼睛,我身为一个喜欢女人的正常男人,不禁心生爱怜与惆怅。

在艾德里安请纳夫塔利来家做客之后,德尼夫人终于因为长久以来艾德里安的诡异而发了问。让她最终下定决心的是在一个闷热的雨天下午,她让艾德里安下楼来品尝点心,而艾德里安回答说马上,却迟迟没有下来,她便亲自上楼去叫儿子。

“艾德里安?”她扭门把,但上了锁。

“妈妈?”她听到挪凳子的声音和脚步,艾德里安开了门,“我不是让您稍等一下吗?”

德尼夫人埋怨了他两句,为了让母亲少说两句,他只好赶紧下楼完成任务。

德尼夫人因为好奇在他走后悄悄走进他的屋子,看他桌上放着笔记本和钢笔,就随意拿起来翻看。笔记本几乎是新的,头几页有两幅钢笔画。第一幅是窗外那棵橡树;第二幅是一个布丁状的半圆,被涂成了黑色。

她又随意翻着透着红松味的纸张,忽然有几处字迹闪过。她倒回去,看到在笔记本中间的一页上,有两行笔迹斜着写在页面的左上角。那上面写着“纳夫塔利”——第一个就像左手写成的,歪歪扭扭;第二个排在它下面,工整了许多。

她又急匆匆地翻看笔记本的其他页面,再没有别的字迹了。

德尼夫人想起之前老女仆说在纳夫塔利来做客的那天晚上,她半夜起夜时看到少爷拿着烛台在走廊上闲逛的事——自己当时怎么会天真地认为艾德里安是睡不着出来透气?

“妈妈?”已经走到楼下的艾德里安喊道,德尼夫人这才将本子放回原处,装作没事一样下了楼,但这件事却一直悬在她的心头。

那天晚餐上奶酪时,德尼夫人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艾德里安……你和纳夫塔利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德尼和艾德里安都吓了一跳。做父亲的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妻子,而妻子则狡黠地看着儿子。德尼便也看向儿子——

艾德里安正像听了一个使人惊骇的新闻一样,刀叉的动作忽然异常缓慢,然而似乎因为惯性,仍在无意识地顺着主人曾经的意识移动着。送到嘴里的叉子轻轻磕着他的牙齿,发出清脆细微的响声,这响声仿佛土耳其的三角铃,让人们的心情像面对战争一样紧绷起来。

艾德里安的目光从母亲的脸,到桌上的烛台,再到自己的餐盘,动作很不连贯,仿佛一扇锈蚀的铁门般。视线像一道指令,当它回到盘中,刀叉这些被逮住的偷懒的兵士又迅速移动起来。

“为什么这么问?”艾德里安低着头,故作镇定地问道。

父母交换了一下眼神,德尼夫人的视线仿佛也戴上了脚镣,它仅能在艾德里安和自己的晚餐间移动,四面八方那些它曾随意自如点击跳跃的地方如今变得如此陌生,它像首次参加豪华的宴会一样无所适从。“因为,”她吞吞吐吐地说,“你对纳夫塔利先生有点太热情了,不是吗?”

“那也不代表什么……”艾德里安不知如何形容,只得摊了摊拿着刀的手,表情十分无奈。

“艾德里安,你要知道我们很担心你。”

“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艾德里安,”为了不让儿子继续用吃东西逃避谈话,德尼夫人打断了他,“我想这不是多余的。那天在剧院里,你的表现也很异常。”

“哪天?”艾德里安皱起眉头,视线从父母的脸上擦过去。

“《浮士德》那天。”

“我不记得了。”

“我们旁边包厢里有个小女孩儿在说西贝尔的事,问她妈妈西贝尔是不是……是不是同性恋者。”

“哦,我想起来了。”艾德里安表情僵硬,“不记得”和“想起来了”似乎是一条衔接完美的平坦大道,中途毫无坎坷颠簸。

“她母亲告诉她西贝尔只是由方丹小姐反串的。”

“妈妈,我记起来了。”艾德里安不愿母亲再说。

“你记得了?记得了就好。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当时……”

“本来就是她不对。”

“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你不能那样对待一个孩子。”

“哪怕她无缘无故地叫人下地狱吗?况且我没怎么样,妈妈,我只是让她安静点!这是剧院里的基本要求。”

德尼夫人知道不能再让艾德里安情绪波动了,他还在病中。她吸了一口气,又回到自己的晚餐上:“你说得对。但是我……很少见到你那样情绪激动。除了……以前你在卡尼尔伯爵的宴会上和吉拉尔争吵。”

“妈妈,”艾德里安放下了刀叉,他的胸膛起伏,仿佛承受不了薄薄的衬衫的重量以致呼吸困难,“您到底想说什么?”

“艾德里安,注意你的态度!”老德尼吼道。

“你是不是想说我和纳夫塔利先生……?好吧,如果你希望如此,我当然……”

“艾德里安,向你的母亲道歉!”

“不,该道歉的不是我!

“算了,吉安!算了。”德尼夫人拦住自己的丈夫。

艾德里安放下刀叉,径直回了房间。德尼夫妻两面面相觑。

那些天,德尼夫人常想叫住自己的儿子:“艾德里安,昂立阿姨来了,我们正在讨论他们要在地底建铁路的事,你不和我们坐一会儿吗?”艾德里安径直穿过客厅:“不了,妈妈。”

“艾德里安,今年夏天你想去哪儿度假?还是那个温泉山庄吗?”“都行,妈妈。”“别说都行好吗。”“妈妈!我无所谓。”艾德里安把自己关进卧室。

德尼夫人只好看着他。

她看他白天的时候坐在自己狭窄的书桌前一边看书一边发呆;下午一个人穿着不合时节的衣服在走廊的窗口前随意孤站着,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傍晚,独自在阳台上吹着日渐温暖的风;夜里,又默默回到四季不变的房间里。

她对他说:“你出去走走好吗,去找茱莉亚他们玩。”

“茱莉亚忙着谈恋爱呢,妈妈。你想和别人玩,别人可不见得想和你玩。”艾德里安摇摇头,合上书。

德尼夫人想了想,握住他的手说:“你也去找一个爱你的人呀,艾德里安。”

“为什么我们必须去爱别人?”艾德里安问,见她呆住,便站起来甩开母亲的手走出门去。

德尼夫人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08.艾德里安·德尼

拒绝母亲让艾德里安更加悲伤。他闷在屋里。老德尼又拿出了每每的威严:“艾德里安,你又坐在家里!都多久了?我看见你这样就心烦!”艾德里安告诫自己要控制、忍耐。但火终于在六月初的一天走到了引线的尽头。

那天早上,艾德里安因为收到了纳夫塔利邀请自己在圣母升天节前后去参观画展的信函而心情复杂。晚饭时,矛盾就像早已涌动在冰面下的渐涨的河水般激化了。

傍晚,艾德里安就有所感知,因为父亲一回到家就扯开衣领咒骂天气,还向克莱蒙抱怨怎么又要吃雅克伯父送来的黑菌,并对未摆放整齐的椅子大加挑剔。有心事的艾德里安的沉默不语,自然也成了老德尼的靶子之一:

“艾德里安,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舒服,爸爸。”正在吞咽的艾德里安感到胃抽搐了一下,但他忍住疼痛接着又吃了两口。

“又不舒服?吃药了吗?”

“没有。”艾德里安突然背上一凉,便又补了一句,“……没用。”

“没用?你都不吃当然没用!那你就别老说不舒服。”不出所料,老德尼突然提高音量,并砰地将叉子放到盘子上,连德尼夫人也不由得抖了一下。

艾德里安内心的天平终于被父亲的厉声言语打破,火星也就撒了出来,他忍着情绪、一字一顿道:“并不是我想不舒服。”

“那你成天窝在房里做什么?晚上还要上锁——我说过了不许上锁!”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艾德里安条件反射般装作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爸爸,我也需要……自己的空间。”

老德尼立马反驳道:“你的空间?整栋房子都是我的资产。你要吃我的穿我的,就要守我立下的规矩。”

他皱起的眉头仿佛一堵高墙,将父子分割在了两边。墙的那边是屋子的主人,墙的这边是寄居者。这些话中的每一个“你”“我”,都成了法官的证据,这法官早就想宣判艾德里安是个一事无成、依靠父母苟活于世的废人(并且无耻)。

这种感觉从小和他如影随形:某个夜晚艾德里安放杯子的声音重了些,父亲就认为他冒犯了自己的尊严而把他退出门外;他为迎接父亲的生日而把自己的画作贴在客厅里,却被不知情的父亲武断地斥作不懂事的捣蛋暴打了一顿(他永远无法忘记父亲在仆人面前对他的羞辱,但他不愿再解释什么);父亲不允许艾德里安用不成体统(也就是和他不同)的方式走路而当街对他推攘脚踢;当他告诉父亲他的梦想……

如果艾德里安知道父亲的过去,也许他会给予更多的理解:老德尼的父母曾经常让他惶恐、心碎、孤独、卑微,在他还不懂怎么去爱人时,父母告诉他这就是爱;他们并非有心伤害他,而年幼的老德尼并不懂,只用最本能的方式——感觉——来了解“爱”。于是他认为爱就是欢乐与伤害;等他长大成人,他也就用这样的方式去爱别人——去爱自己的儿子艾德里安。而艾德里安,他也就用这样的方式去爱别人。

艾德里安甩下刀叉、推开椅子,不顾母亲的呼喊,在父亲威胁的怂恿下愤然离开了这栋父亲口中“他的资产”,大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响。

不久,他听到了开门声和母亲的喊声,但他执意离去。

他无声地哭着走过熟悉街区的大街小巷,心想一定要养活自己,再不受那样的羞辱。但他能做什么呢?既然他没有赤身裸体地脱掉用父亲的前买来的衣服再走出来,那么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他又回到这个“家”——这栋属于父亲的屋子。同样,父亲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他不能因为还尽而和这个男人两清——这当时让他无可奈何又痛心。

他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在祖父的葬礼上没有流一滴泪了。但他想,在父亲的葬礼上,他还是会流泪——就像现在——如果他能活到父亲的葬礼的话……这样一来,父亲也就永远不知道,他有多么爱他。

他不知不觉走到茱莉亚家门口,她一家去参加宴会了。宴会那头虽然歌舞升平,可大宅子里冷冷清清的。于是他往蒙马特走去。

纳夫塔利住在一个拥挤的街区里,那里全是穷艺术家、诗人或流浪的犹太人。他在那里租了一间年久的小屋作为画室和起居室。之前他到纳夫塔利家来时,因为澎湃的心绪,他未曾发觉这街区竟如此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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