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很满意。
他不是一个在乎外界看法的人，只是恰好达到了别人的标准而已。曾有人开玩笑的说巫沉夜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看着循规蹈矩，实际上最是执拗冷酷。
巫沉夜收敛了笑容，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杜图玄双的肩膀上。
“你看出什么来了？”杜图玄双轮椅推得慢慢的，话也说的慢慢的。
“这药对你身体大有裨益，坚持服用，七天就可自在行走。”
杜图玄双抿着嘴：“你答应过我的事别忘了。”
巫沉夜保证过只要杜图玄双跟他进王城，巫医族就再不碰许玖分毫。然而巫沉夜并没有打算对许玖下毒手，所以他答的也干脆：“好。”
“所以你别打他的主意。”
巫沉夜默默拂去脸颊的头发。
让一个医者发现大宝藏而不去探究是很没人道的，虽然巫沉夜极少需要人道。杜图玄双对医术所知甚少，他不会明白巫沉夜的心情，更不会知道他的小仆人给他用的药潜藏了多少秘密。
他一味想保护对方，然而当那个人奇货可居的时候，他的保护层也会显得脆弱无比。
“巫沉夜？”
“我答应你。”
二人走着说着来到前殿。一路仆人都被清空，大管家并青空青行许玖等在前殿的外廊。
许玖看见杜图玄双眼睛立即亮了，他上下打量着对方，身体不自觉往前倾，观察他的神色。气色确实比昨天要好很多呢！
许玖脸大地觉得这是自己送药的功劳，心里美滋滋的。
待两人走近，他们几个并排行礼：“大人。”
“嗯。”杜图玄双示意起身。
“青空，你推着大人走……”
大管家刚一发话，许玖立即蹦到轮椅另一边，待青空推着轮椅走的时候，他悄悄地勾着杜图玄双的手。
杜图玄双颤了一下，却并没有回应。他虽然一动不动，然而也没甩开自己，许玖依旧美滋滋地牵着他的手，心里冒着幸福的小泡泡。
青行推着轮椅，大管家侍立在一侧，另一侧被许玖捷足先登，青行就只好站在巫沉夜身边。她也好久没见到杜图玄双了，然而许玖将她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她看不见大人的脸，却能清晰地看见许玖的手伸进了大人的黑袍。
她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青空忽然开口：“青行，你早起喂云斑了吗？”
云斑是一只可爱的、爱撒娇的小豹子，特别黏杜图玄双。然而杜图玄双近期繁忙并没怎么见过它，听到青空问，也关切地看向青行。
青行被杜图玄双一看，火气如火遇冰，刷地消失了，双颊立刻染上红晕：“回大人，青行喂了它一块生肉呢，云斑长大了，都不愿意吃肉糜了，现在没有肉块就赌气。”
杜图玄双也笑了：“它总是爱撒娇。”
青行高兴地露出了玉齿：“现在越发重了，我在训练他不准往大人的膝头上跳，它差不多已经记住了。”
小豹子确实太沉了，杜图玄双点头：“辛苦了。”
“不辛苦，青行该做的呢……”
许玖一听二人还要说个没完，将杜图玄双的手指一钩，表情有些微微的委屈：“大人。”
杜图玄双抬头看他。
许玖也愣愣地看着他。
杜图玄双眼里装了宇宙瀚海，由于东西太多，反而深沉地让人看不出内容，只是感到一股苍茫的孤寂而哀伤。许玖心里突一下，一股热意的悲痛涌上心头，狂奔不止。
两人这样对视着，许玖觉得心里装满了东西，又好似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大人！”青行娇笑着打断二人的对视，她心里暗恨，声音表情却带着少女的甜美，“大人，审判会后我将云斑带给您看看行么，它很是想念大人。”
杜图玄双回过神，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并没有听到青行的问话，只是沉默。
接话的却是青空：“云斑贪玩，你中午问问它，说不定它又跑去后山了。”
青行“唔”了一声，权作是对她哥哥的回答。
一曲风波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前殿。青空将杜图玄双的轮椅安放在审判桌前，巫沉夜跟他并排，坐在陪席，大管家许玖等自觉在台下侍立。
杜图玄双大致翻了翻桌上的材料，见东西齐整，示意大管家道：“可以开始了。”
大管家点头，一旁的沙洲高声传话：“开殿门——”
沉重的石门绕着滑轮被缓缓推开，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挤挤攘攘地疯狂往室内涌，都想站在离大人最近的地方。前殿很宽敞，它还兼做大型仪式的神庙，能容纳上千人。大厅靠近主席台三分之一的地方是一道警戒线，布置着防护阵法，杜图庄园内的人并犯人会站在阵法内，其他人则被隔绝在阵法外。
拥挤持续了十几分钟，待骚乱和喧哗声消下去后，大厅的计时沙漏终于到了头。
沙洲朗声：“审判会开始，全场保持肃静。带嫌犯——”
前段时间呗抓走的人鱼贯出场，人群起了不大不小的哗动，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能听见他们并不算低的议论和惊呼。
“黄石大人真被抓啦！”
“是啊是啊！”
“还有兽场的安大人……”
然而许玖并没分清哪个是黄石，哪个是安大人，他的眼光定格在一个熟人身上，那就是巫医族的巫离。巫离是巫满的亲侄子，将来是当一方大医的人物，他竟然被抓了，那巫满呢？
许玖在人群里寻觅巫满，结果还真让他看见了。
老头被巫医族隔在一个不甚显眼的地方，外围是几个壮实弟子帮他抵御人墙。许玖看他的时候他正看着巫沉夜，眼里满满的崇敬，表情也比较轻松。
看来他是不担心了，毕竟巫沉夜坐在上面呢。可是巫沉夜，许玖想着这人昨天的教导，愈发觉得这人捉摸不透。
许玖思绪乱片，下意识地扫过人群，他突然睁大眼睛，怎么回事，他竟看到了八！
八铁塔般站在那里，身边还跟着阿虫小述和另一个小弟。八也看到了许玖，冲他点了点头，接着脸色凝重地看向嫌犯里的一个壮硕男人。
第99章
审判正式开始，人群安静下来。
维持秩序的亲卫排排对站，使得会场鸦雀无声。杜图玄双目光平视，提高音量道：“前些日子庄园抓了一批结党走私的疑犯，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众人看看厅内被押解的疑犯，又想起城门上挂着的人头，不由缩缩脖子，等杜图玄双继续说。
“前些日子处决的人，想必有人认得。他们都是暗街上无恶不作之徒，坑蒙拐骗杀人劫掠，走私领地的公产不说，还专门绑架拐骗落单的小孩子，将他们绑到荒原诱捕野兽。”
杜图玄双话音一落，人群大哗。在场的有些人就丢过孩子，找寻无果的情况下就希望自己的孩子已经被好人家收养，他们那都是健壮的孩子，哪怕做个仆人也好啊。有些长得齐整的孩子被卖到各地，可起码还有丝活着的希望，绑到荒原喂野兽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有丢过孩子的女人立即惶然地哭出声来。
杜图玄双依旧面无表情，青空接过他桌案上的记录，慢慢念出来。
这记录是拷打暗街老大得来的口供，上面详细回忆了他们组织绑架孩子的数量、明细，有印象深的还能记起来名字，以及外貌特征。
青空对宣读案词很有经验，尽管下面起伏哭叫声不断，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大声地、字正腔圆、一字不漏地宣读完了。
良久，等人群再度安静下来，杜图玄双又道：“自我初来，就处决了一大批歹人，肃清暗街的活动更是年年都在做。然而这些势力就如跗骨之蚁，庄园损失惨重却收效甚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被他一问，都茫然地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因为这些人背后总有各种各样的势力在支持！”杜图玄双亮了亮他手上厚厚一沓纸，“我当初来的时候是单枪匹马的来，然而这领地早有许多势力盘根错节，让人奈何不得。就好比前日，我抓了他们，各种各样的信件雪花片一样朝庄园飞来。上面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我若不放人，让我杜图玄双死无葬身之地的恐吓！”
杜图玄双冷冷一笑，眼神寒冰凛冽，他一一扫过下面的嫌犯：“我杜图玄双等着你们来杀我。先祖自荒原诞生，生存险恶，屡遭忧患，死难何止百倍？但我兽人族岂是被吓大的，就算你们今日将利剑指在我脖子上，你们这些人，我该杀，也一个不会留。”
他这话说的几近残酷，让原本从容闲适的嫌犯恐慌起来，杜图玄双竟是要来真的！
就算他姓杜图，可也只是一个遭贬黜的弃子，可这弃子不仅不依附他们，还处处和他们作对！他要将领地重新洗牌，可他们身后的大人物愿意么，杜图玄双这一手不过是鱼死网破而已！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兽人族的不屈强敌，勇猛悍厉，跟杜图玄双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个身体极差，不良于行的纸糊人罢了！这样一个人，本不该如此烈性，如此悍厉，以一种玉石俱焚的架势来跟他们作对啊！
有人当即脚软：“大人，我冤枉……”
可恨这么多年，他们只觉得这是个脾气古怪藏于高塔的废人，这个废人想做出点成绩，他们也会放出一些低级的漏网之鱼让他逮逮增加政绩，可这个废人竟花了那么长时间来摸清他们的底细，并一击致命。
年长的人也颤抖着道：“大人，您这样滥杀，被上面追究下来，可能您的领主之位很可能不保，您就算杀了我们，一切还是会变成原样，如同水里投进一块石子，很快会平静无波的大人！大人，我们自问并不是罪无可恕之人，请大人三思啊！”
杜图玄双又递给青空一份案词。
青空将在场所有嫌犯产业、走私链明明白白念了出来，他每念一句，人群就一叠高过一叠的惊呼，人们没想到一个这么偏远贫穷的地界，这些巨擘竟是如此贪婪！
由于所涉财产巨大，青空念了好一会才念完，念完后人群激愤，还有人往嫌犯身上扔石头的。
“坏良心的！”
“咱们这么穷都是他们害的！”
“大人抓的好！”
兽人的武力值不是盖的，个个彪悍无比，石头扔的十足十的劲道，有些人身上当即被砸出了血。
“好了。”杜图玄双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起到了肃清全场的效果，连扔石头的人也停下了。
“前几天的榜文想必大家也看到了。这些产业链庄园会收回，我准备把这些环节分成极细小的部分下放给全领地。榜文会继续张贴十天，有觉得能胜任者，就去城门报名，青空负责筛选。”杜图玄双看向青空，“青空以后就是领地的大管家。”
这一个炸弹炸的却是庄园内部。围观的民众因不清楚庄园内部事宜并没有多大反应，而在场的侍应则不分程度的个个变色。许玖也被惊住了，好吧，他原本以为庄园的下一任大管家会是他。他还幻想过，他会作为杜图玄双的契约仆人自动升级为大管家，但他殊无管家的才能，必定会大大推辞一番，然后拒不接受，大管家还是青空，他则可以悠哉地单独陪伴杜图玄双。
这跟大管家说的根本不一样。
孔融让梨和这梨根本没你的份，是你自作多情了有根本的耻度区别好嘛。许玖不解地望着杜图玄双，表情有些羞恼。
青空也讶异非常，然而他毕竟沉稳惯了，虽有些懵，但到底能震住场子，还是笔挺挺的站着，身姿分毫不动。青行则是高兴的当场惊呼起来，随后展开一个大大的笑靥。
她还得意地瞥了一眼许玖。
许玖更心塞了。
原大管家砃在今天正式退役，成为杜图玄双的私仆，身份又恢复到十几年前的模样。
杜图玄双垂目，不去看众人神色。待一波波的议论平静后，杜图玄双扭头看向巫沉夜：“这次的嫌犯还有巫医族人，虽然巫离没承认，但巫医族参与走私证据确凿，一切看你处理。”
被忽略的巫沉夜这才进入大家眼帘。这人从开始就一直坐在那里，然而除了巫医族竟没人注意到他，这时才恍然意识到高台上还有一个人。原本很多人惊叹于杜图玄双的俊美无俦，看向巫沉夜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竟是越看越让人惊叹，到最后众人竟判断不出他和杜图玄双哪个更夺目。
巫沉夜似玉，乍一看只觉无奇，然而它的光华内敛浑然天成却能很快征服人心，让人心生钦慕。
而这个人竟是巫医族的首席大巫医！
来观审的人从没觉得像今天这么值过！他们不仅见到了领主大人，竟还见到了传说中的首席大巫医！他的有名程度可是能跟王上相提并论啊！
“越看越像神仙！”这是围观群众内心一致的评价。
巫沉夜是确确实实的大人物，他的品级比杜图玄双高很多，除了王上，他甚至连王后的账都可以不买，是实实在在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他又是如此风度，当场折服了所有人。
巫满暗含热泪地看向他，巫离也是满面激动。下面的囚犯自从得知巫沉夜也来了以后，原本绝望的心情又瞬间复活了，皆一片热切地看向巫沉夜。
巫沉夜却是在看卷宗。
巫医族的产业庞大，甚至国库都不及它，单靠行医卖药显然是不可能，这一点巫沉夜再清楚不过。巫医族在各个领地都跟当地权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不忘了本职，巫沉夜也不怎么管。然而话说回来，也是巫满他们倒霉，撞见了杜图玄双这样一位领主。
杜图玄双实在很不符合这个没落帝国官僚的普遍定位。他锐气练达、精明强干，不醉生梦死，不同流合污，甚至连个奢侈的爱好都没有。
征税令一下，别的领主都在大肆盘剥，他唯一的想法却是整顿内务，从最难啃的权贵着手。他甚至还免了平民三个月的税收。
这样一个人，生在皇家，才能优异，然而上天毕竟薄待，让他只能跟着这个帝国陨亡、没落。
巫沉夜看着卷宗，心里却想到：如果杜图玄双是一只金色杜图鸟，那么这个危机四伏的帝国还是有希望的吧？他也可以不必看着它沉没地那么快，快的自己挽不住颓势。如果是杜图玄双，他们就可以相互辅佐，肝胆相照，一起见证这这帝国中兴。
可惜天意弄人。
上天跟这个庞大的帝国开了个玩笑，他选定的继承人是垂暮的老国王，冲动的大皇子，还带着奶味的小皇子。却不是杜图玄双。
甚至还给了他那样一个角色……巫沉夜心中大恸。
第100章
巫沉夜对着卷宗看了好大一会。
良久，他合上手头的案子，表情还是一贯疏离：“巫离，供词上写的是真的吗？”
巫离委屈地申辩：“大人，那供词另有隐情！”
巫沉夜淡定地看着他：“你讲。”
巫离看了看杜图玄双，然后向巫沉夜道：“大人，那日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就无辜被抓，被抓后，杜图大人找了很多证据责问在下，并说……”
巫离吞吞吐吐，巫沉夜也不催，随后只听他毅然道：“并说如若我们不招，就形同城门上的劫匪一般！”
他这句话立即得到了其他几人的响应：“是啊大人，巫离大人说的是实情！”
“那你的意思是这供词是逼供得来的？”巫沉夜不紧不慢问。
“这……”巫离目光闪烁，“确实如此。”
“你放肆！”说话的却是一向寡言的青空。不，他现在已经是大管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