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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左岸 by 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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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学生哗然笑成一片,仿佛我说了什么笑话似的,其实不是,我难得挺认真的想,如果学生真有那份本事,不上课就样样得满分,自然没道理强逼他们继续坐在课堂里浪费时间。只是经我这么一说,学生们反倒都乖乖回位坐下,安分守己地等待我的下一句话。

这算什么?负负得正?

我失声笑了,拿起笔,对底下学生说道:"点个名,让我先认识认识大家吧。林伟奇、古伟瀛......"寻着点名表依序来到二十八号,"牒云静?"

好罕见的姓氏。

"到。"

一个温润清亮的声音响在靠窗的座位旁,循着声音来源方向望去,那是一张青春姣好的面孔。白皙到近乎苍白的肤色,微卷的黑发,削瘦的双颊与挺直的鼻梁。东起的日光微映在他的颊上,漾起一层金黄的薄雾,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像是看到了空气中的微尘,蜉蝣一般往四周缓缓地划开。

一张拥有惊人透明美感的脸庞,却让我忍不住双腿发颤,甚至必须用双手撑住桌面才能防止自己晕死过去。

因为、因为方才答话的那位学生,牒云静,竟然就是昨夜那名男孩!

天!

我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

"老师?"底下的学生唤我。

慌忙回神,只见台下一双双眼睛捉贼似地瞅着我,无意识的乱翻点名表,却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感觉眼前花成一片,额上冷汗像雨一样滴下。

"老师有点不舒服,上学期的班长是谁?上来帮老师主持干部改选。"

话一出口。课堂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毕竟担任干部是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牺牲了人缘只换来一只大功,怎么算都是划不来。几个被提名上榜的学生纷纷找了各式籍口只希望能逃过一劫。

匆匆抛下两句话,我心虚地走到教室最后面,捡了一张空位置坐下。背后像是有一道犀利的目光追逐着我,而我却连回头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我神经质地用手指来回抚摸桌上一个刀刻的痕迹,前方牒云正低头看书,看那厚度,应该不是课内书籍,老师在教室内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看课外读物,他是不是料定了我不敢对他怎么样,所以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仿佛将自身死穴曝露在敌人面前一样,那种处于劣势的感觉让我十分不好受,他会不会将这件事报告予校方知道?应该不会,他偷了我的钱,事情闹开了对他没好处,但是,他可以假装没这回事,甚至慌称是我主动给他的!那......

我试图以一种客观中立的角度去看这件事,不明究理的人听到了会他、有什么想法?一名同性恋老师夜半寂寞四处寻欢买春?我把牙齿咬得喀喀响,没有人会相信钱是牒云静偷来的,纵使没有直接证据足以证明我和他曾共渡一夜,但校方肯定经不起丑闻缠身,想必会寻其他籍口将我免职。

因为这种事丢掉饭碗真是太难堪了!

我正烦恼得不得了,突然听见牒云静的名字冷不防地钻进我的耳朵里。看向黑板,现在正在进行学艺股长的选举。投票的结果,他以近乎四分之三压倒性的票数高票当选。

牒云坐在窗边,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看他的书,我开始认真思索究竟如何解决眼前这个大难题。

第三章

指导牒云的工作远比我想像的轻松许多。这时我不得不承认方怡的话,牒云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每天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固定时间上下课,固定时间画画--固定时间跷课,连跷课时去的地方都是固定的。

他习惯在完成一幅新的画作之后拿来给我检示,顺便询问我的意见。

这时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金牛座的。

这一天,他又踱进了办公室,还是那个老问题,"怎么样?"

依旧是那种鬼才看得懂的抽象画,我瞧一眼就腻了,"什么怎么样?"

此咐办公室里只有三三两两几只小猫,我也就懒得继、续乔装演戏。

"好不好看啊?"

这是他最爱问的问题:好不好看?漂不漂亮?

我丢下手中红笔,正视着他,"你为什么老喜欢问这些问题?好不好看你自己不知道吗?我说好看又怎么样?不好看又怎么样?它已经是完成的画作了,我再怎么说也不会改变它现有的样子啊。"

他像是有点困扰,秀气的眉头微皱,在眉心处形成两道凹痕,日为我自己看不出来,所以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看不出来?"我好奇了,"看不出来什么?看不出来好不好看吗?"

他认真地点点头。

我有些啼笑皆非,"你自己画的东西,怎么会看不出来?"

"可是我真的看不出来啊,"像小孩子耍赖一般,他忿忿不平地说,"在下笔之前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等到它慢慢完成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它是这个样子。我只是把我脑子里的东西画出来而已,并不知道它究竟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老实说,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眼角瞄见桌上的一本日历,我把它拿来,从中选了一张吴昊的、绣球花和水果。递给他,"那你觉得这张画怎么样?Ⅱ

他毫不迟疑,"色彩很丰富,蛮漂亮的。"

"这就对了啊,"我舍上桌历,"一个直觉。好看,不好看,就是这样。"

他分辩,"那不一样。那是吴昊的作品,不是我的。我不了解它产生的经过,我只看到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我开始有点理解他所要表达的,"你在你的作品创造的过程中,被自己的情感给迷惑了?"

"也许是吧?"他歪着头,眼里有迷惘的神色,"被自己迷惑了......"

他一手支颐,修长的食指来回抚着骨。我知道那种感觉,冰冷而柔软的肌肤碰触在身上,像冰又像火直直敲人心坎底的酥软。在初识的那一晚,他就是用那双手这样抚摸我......

在那一刻,我有一秒钟的失神,突然,牒云说话唤回我的意识,"老师,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吗?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以至于失去对外来刺激应有的反应?"

经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亡目点。"

"例如?"

"很多。"

"举例?"

对他追根究柢的精神.我不免失笑,"你书念得不怎么样,追问别人的隐私倒挺在行。"

"我只是好奇。"

"对老师的私事感到好奇,可不是普通高中生会做的事。"

他眼睛瞪着天花板,笑容消失在嘴角,"我原本就不是一般普通的高中生。"

"......你还在做那事?"

他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响,点点头,担忧似地望着我,"你会告诉学校吗?"

我拿手指敲着桌面,又看向他那双无辜的眸子,脑子里斟酌着最恰当的语句,"我和你是共犯,不是吗?"

他笑开了,抡起拳头敲了一下我的肩膀,完全一副哥儿们的模样,"谢了。"

"放心了?"

他微笑地点点头.即使不说话也看得出来,他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孩子。

"你不问我为什么?"

"你希望我问吗?"

他又是那种好忧郁的眼神,"......我也不知道。"

"那......"我猜他是想说却又找不到倾诉的对象,我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他垂下头,声音闷闷地从喉咙传出,"我需要钱。一大笔钱。"

钱?牒云每天正常按时上下课,还花了那么多时间学画画,他有什么需要得花上一大笔钱?

"为什么?"

他皱眉,"老师,你都没有过那种时候吗?就是突然对这一切都感到很厌烦,厌烦到想抛弃一切,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你的地方?"

"逃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呢?"

他焦躁地甩甩头,"重新开始。"

"换个地方就可以重新开始,你的心灵运蛮自由的嘛。"

"呃?"

"只是换个地方就可以得到重生,那表示问题还不严重。如果你连自己的心都被困住了,那就不是换个地方那么容易了。

他笑了,大概是在笑我的话太过诘届聱牙,可是那笑

容里却又充满令人心折的苦涩,"谁晓得?我还没有脱离这"切,又怎么知道我的心是不是真的被困住了?也许等哪天我发觉事情并不像我想得那么简单的时候,我会被迫寻找另一个出口。"

他的日气渐次暗淡,像湖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消失无踪。

"你想逃避谁?或者说,想逃避什么事?"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慢慢浮上他的眼眸,像海边潮汐淹没所有,闭上眼,掌心遮住脸庞,"没什么。"

"牒云......"

"别问了好不好?我不想说。"

我来到他的身边坐下,仰望头闭上眼深深吐了一日气。夏天最后一声蝉呜正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着,还有一丝凉爽的微风吹拂,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而美好底下的丑陋却又如此真实。关于人心中那一方绝对不准任何人进人的禁地。和牒云之间的关系进展得异常快速,所谓快速并不是爱恋的情愫急遽增长,而是一种更接近朋友的感觉。

我原本就不是一个交游广阔的人,个性太过淡泊,即使因为外貌过人,所以身旁的伴侣不断,但时间最长几乎不会超过半年。提出分手的永远是对方,他们干篇一律地对我抱怨: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你的热情.

他们不知道我的热情早在十岁那年就已用尽。

现在活着的这副躯体其实只是骷髅一具,上覆人皮。

千年老妖,不死苟活。我只活了十岁,十岁之后活的是我的身体,他呼吸、他吃食、他死撑赖活,不肯断气。

而牒云的生活圈狭小,除了学校就是家庭,他一方面从事着最肮脏的工作,一方面却又单纯得像个孩子。我不去过问他的黑暗面,他也乐得隐瞒这一切,在此之外的有限时间里,我们迅速地填满彼此生活里的所有空缺。

我甚至花了一整个周末的时间,将隔壁房间打扫干净,好方便牒云随时可以到我这儿来练习画画。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也没什么事好做,三四个小时里我们甚至可以说不到十句话,而那十句话中又多得是询问的语句:吃饭了吗?渴不渴?你在做什么?看看这张图画得怎么样......琐琐碎碎像自助餐馆随餐附赠的一碗杂碎汤。

我和牒云简直像两个赁居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可是他还是来,我仍旧开门迎他进屋。

我无法以理性的言语厘清这一切,只当它是一种习惯。人类的惰性。

我贪图他在隔壁房里传来的温度。虽然我仍旧缺乏热情。

我陷人与过去相同的泥淖中。

和朱颜交往的最后一个月,我们曾起过一次非常严重的争执。说是争执,无宁说是朱颜单方面的发泄,她攀住我的臂膀,强迫我正视她:看着我,看着我!我是人,不是在你需要时才从衣柜里走出来的洋娃娃。

就这样,唯一、仅有的一次沟通。

很快我们便放弃了彼此。因我无法改变,因她元法改变我。

究竟要到何种地步才能让对方相信你爱她?感情没有刻度,无法衡量"纵使有,也元法相较。因其基准点不同.

我是令人心寒的冰点,她却是热锅上起舞的沸点。她的世界是万花筒底下的彩色碎片,我却是冷夜月光下一只漆黑身影。我无法为爱疯狂,她永远无法餍足。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醒来时,牒云正抓着我的肩,指尖的温度透过汗湿的衬衫传到我身上,起了一阵冷颤,我像只受伤的刺猬猛然甩开他。

他一脸错愕,尴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我听见你在呻吟。"

从梦境中回神,桌上摊着一堆教科书和参考资料,我正在拟第二次模拟考的历史考题。许是倦极了,我趴在桌前便睡着了。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是吧?我不记得梦境里的真实,但隐约猜测得出内容是什么,因它已伴随我太久,久到即使我不去记忆,也能清楚勾勒它的形貌。

但是我却说,"我忘了。"

推开椅子起身,我想去洗把脸,时间已经很晚,我该送牒云回家。一起身,脚底一阵酸麻,我几乎一鼓摔倒在牒云身上。

"钦,小心。"他赶忙扶住我,牵着我的手到床边坐下,轻轻按摩着我的脚,"脚麻了,是不是?趴桌上睡很容易这样的。"

牒云的手很细,有点儿像女孩子,但指节处的突起又明白彰显出那是一双属于男子的手,就像他的外表,虽然漂亮却不至叫人错认。在他轻手的抚触下,那种针刺般的痛觉慢慢的淡去,只剩下微热的温度。

"你按摩的技术不错。"

我听见他的笑声,想像他的嘴角上扬的角度,"在家里,我常帮我爸按摩。"

谈起父亲的话题,我缄口了。

这便是我的禁地,北纬三十八度半,谁也无法逾越。

我转口对他说,"我送你回去吧,很晚了。"

他像是有点依依不舍地放开我的脚,拾起椅背上的外套让我穿上。

这些绅士般的动作他做起来毫不扭捏,彷佛习惯一般?

思及他这些习惯背后可能隐藏的合意,我突然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厌烦。也许牒云买卖的对象男女不拘?甚至那个雨夜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一时兴起?真正的他其实是周旋于芳心寂寞的酒店小姐与年华渐远的色衰情妇之间?那种几近忌妒的丑陋情绪顿时让我觉得不堪。

"你怎么了?"上了车,牒云困惑地看着我的侧脸,"为什么不说话?"

"没什么。"我熟练的将车子驶上高架桥,路灯在车窗外划成一道流线。

"我说了什么让你生气了吗?"

"没有。"

他沉默地安静下来,静谧的空间里只剩JohnBarry的电影配乐流窜着。良久,他彷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在你房里看到一张女人的相片。"他侧过头,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瞧,像是在等待我的解释。车速缓了下来,终至动也不动,前方的车阵堵犹如车内漫无止尽的低气压,我终于开口,"那是我妈。"

他掉转视线回到前方,有种奇特的安心涌现脸上,"你和你妈长得好像。"

"小时候更像。"

"那不就像个女孩子了?"

"是啊,小学的时候常常有人误会我是女生。"

"我爸也说我和我妈长得很像"

我口气更加冷淡,"是吗?"

我不想接续这个话题,所有关于过去的事我都只想假装遗忘。

"可是我不记得了,"他的声音闷闷的,"我只记得她老是生病,到医院看她时还要戴口罩,我觉得好烦,我一点也不想去。"

我无意接话,对于他人的悲伤,我向来不知如何予以慰藉。

"可是妈死的时候,爸好伤心,他每天哭,我觉得好有罪恶感,好像是因为我一直诅咒她,她才会那么早去世一样。"他问,"老师,你呢?你爸妈在哪儿?"

"他们都去世了。"

在我心里,他们和死了没两样。

"......对不起。"

"没关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你哭了吗?"

"当然,"我握着方向盘,回想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跟我一样,"他顿了一下,嗓音低沉和缓,像无伴奏安魂曲,"那天遇见你的时候,我在你身上嗅到、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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