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指尖缓慢的流逝,却没有一个人打破这种沉默。
很久之后,顾识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最后凝视了一眼墓碑。
“明年见。”
顾识久走出好一段路才发现身后的少年根本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少年正跪在墓碑前,双手合十,表情虔诚肃穆,然后伏身拜了拜,看上去比他这个正统的儿子更像是扫墓的。
少年起身看到顾识久正看着他,连忙跑过来。
“在哪学的呢。”顾识久有些好笑的看着他。
“家里的黑箱子。”他指的电视机。
“跟他们讲什么呢。”顾识久歪了歪头好奇地问。
“说你。”少年老实回答。
“我?”
“你,很好。”少年想了很久,才说出这么一个模糊的词汇。
“你觉得你很了解我么?”顾识久抬起步子。
少年连忙跟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么一个问题。
“不过他们了解到的也比你多不了多少,何况这么多年了。”顾识久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关于我过得好不好,他们也不甚在意,你也不用做那么多没用的。”
顾识久的袖子突然被扯住了,疑惑的回头看着少年。
少年憋红了整张脸,一双杏眼却很认真的看着顾识久,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很好,我了解,过得,好,不好,我在意。”
一句话说完,顾子权都有些微喘。
顾识久被他吼得有些愣神,半晌才回过味来,嘴角带着一丝浅淡的弧度。
“真是承蒙厚爱了。”
生活又恢复成往常,顾识久每天上完班就回家缩着等着顾子权做好饭,顾子权仍然在努力的学习着人类社会的东西。
直到何泽打了电话。
叶卿出事了。
再一次相遇的时候,叶卿变化太大。
女人骨瘦如柴,脸色是病态的惨败,曾经水灵漂亮的眼睛现在无神呆滞,像是在一块面皮上点亮的巨大的电灯泡,脸颊深深的凹进去。
“叶卿。”顾识久坐在外面,简短的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叶卿看了他许久,才出口第一句话,“本来我不想见你的,我现在很丑对吗?”
顾识久仍然只是微笑。
“这么丑的样子被你见到了呢。”叶卿扯了扯嘴角,表情夸张的有些可怕,“可是我想,我这次不见你,可能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啦。”
“瞎说。”顾识久温柔的打断。
“没有瞎说呢。”叶卿有些痴的看着顾识久脸上的笑容,“真好,你还好好的,没被我毁掉。”
顾识久沉默,目光仍然在她脸上逡巡,包括每一道皱褶,每一片皮肤。
“我记得我有次吸毒的时候,看到你在对我笑。”叶卿好像陷进了回忆,脸上出现了如痴如醉的表情,“很温柔的眉目,就站在我面前,我却并不想伸手去抓,那样对你太亵渎了。”
“哪有的事。”
叶卿从容的笑笑,并不反驳,“你看,哪怕你在我最失态的时候,都能让我守住自己心里人性的地方,真是很神奇呢,当初为什么我就那么傻非要跟着那个男人。”
“人之常情。”顾识久淡淡回答。
“人真奇怪,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是拥有的时候,又怎样才能表达珍惜呢。”叶卿扬了扬头。
顾识久并没说话。
“呐,识久,我走了之后你会想我吗?”
“会。”
“会想我多久呢?”叶卿目光探究。
“我不知道。”顾识久凝视着叶卿,神情认真。
“那么我知道了。”叶卿闭上眼睛笑笑,“我啊,这辈子,最爱美了,真是恨透了现在这幅鬼样子,对了,葬礼的时候你来吗?”
语气轻松的像是邀请老朋友吃饭。
“不了。”顾识久答道。
“谢谢。”叶卿闭上眼睛,眼睛似乎有泪,“真的谢谢。”
“后会……无期。”顾识久起身。
不夸张的说,顾识久是最了解叶卿的人。
她的确是最爱美的人,在顾识久的心中也确实是最美的人。
若她尸身冰凉,一身青紫尸斑,僵硬腐臭,是绝不愿意让顾识久来看到的。
这个男人目睹了她一生最好的韶华。
顾识久对叶卿的葬礼只做了一件事,他选出了叶卿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风华绝代,勾魂摄魄。
顾识久出去的时候,顾子权正被几个人压在地上,整个人还在不停的挣扎,那几个人几乎快要压不住他。
“怎么回事。”顾识久一把拎起压在顾子权身上的人的领子,再把少年拉了起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顾子权看到顾识久之后就消停了,抓着顾识久的手就死活不松了。
“是他不顾规定非要进去,还没问你们什么情况呢!”
顾识久扫了顾子权一眼,把他微微向自己身后拉了拉,脸上却带了疏离而有礼的笑容,“不好意思,我弟弟脑子有点问题,多有得罪,顾某在此道歉。”
一群人看着顾识久有些目瞪口呆,但无奈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就不好再纠缠。
“叫你在外面乖乖等着,你瞎闹腾个啥。”顾识久有些头疼。
“很久,你都没出来。”顾子权学习能力很棒,好些词组已经能够较为连贯的说出来。
“我还能不见了吗?”
“你说过,早晚有一天,会把我丢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让我永远也回不来。”顾子权模仿着顾识久的语气,模仿的惟妙惟肖。
“记得挺清楚的嘛。”顾识久瞅他一眼,埋头往前走。
“嗯。”顾子权埋头,跟了上去。
很长的一段路,顾识久没有说话,脸上仍然是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
“陪我喝点酒好吗?”顾识久站在超市门口,回头问少年。
顾子权看着他,点点头。
基本上顾识久的所有要求,他没办法拒绝。
顾识久提了一大袋罐装啤酒,走路的时候罐子相互碰撞,发出哐哐的声音。
一回到家顾识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递给了顾子权一罐,自己也开了罐啤酒。
他手生的好看,屈指扣住易拉罐拉环的时候显得优雅随意。
少年有些茫然的看着手中的罐子,尝试学着顾识久的动作,只撕开一点,拉环却断掉了。
顾识久似乎根本没在意这边的动静,他握住啤酒罐子,抿了小口。
微苦的味道在舌尖绽开,顾识久摇了摇头。
顾识久喝酒有些上脸,尽管自己神智仍然清醒,面颊连着脖颈却已是绯红一片。
“哥。”少年看着他的眼,突兀的开口,吓得顾识久一哆嗦,连带着手里的酒都洒了些出来,把裤子都打湿了些。
“啧。”顾识久微微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又不甚在意的又抿了一口酒。
顾识久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陌生的味道,头发在沙发上蹭得到处乱翘,整个人逐渐软得像滩泥。
顾子权视线扫了一圈桌子上的空罐子,拿走了他手上啤酒,“哥,不喝了。”
顾识久也不闹,眯着眼驼背靠着沙发靠背,大着舌头喃喃,“噢。”
顾子权一点一点靠近,伏在顾识久的肩颈处深深的嗅着,头发发梢却微微扫过了顾识久的脖子,惹得顾识久一阵笑。
“痒死了·哈……”声音低沉突转高腔,像受到了什么剧烈的刺激。
顾子权猛地搂紧了顾识久的腰,受到束缚的顾识久不适的扭了扭身体。
顾子权魔障般的扣紧手指,头不停的四处嗅着,从发顶到耳后到颈项,颊边,眉眼,最后停在了唇角。
那是酒香最重的部分。
还带着吐息的微微热量。
身体的反应很不对,非常不对,顾子权摇着头克制着自己,忍不住伸出舌头想去舔。
“哥,尝尝……”
不做什么,我就尝尝,只是想尝尝。
顾子权的舌尖舔上顾识久的唇角,自己却忍不住先颤抖了一下。
顾识久的呼吸逐渐变得匀长,只除了一张脸泛红之外,酒品非常好。
顾子权收回舌尖反复品味着刚刚的触觉,咽了咽唾沫。
温热之中带着啤酒微涩的苦。
少年难以自控的又贴上去,舌头沿着顾识久的唇廓反复描摹,直至那两瓣唇显得异常水润,在光线的照射下诱人非常。
想咬上去。
顾子权并没有克制自己的这个想法,嘴唇相覆的感觉好的超乎预料,他忍不住的用牙尖轻轻啃咬起顾识久的嘴唇。
很软,有些甜,但最令自己着迷的是那之间顾识久的气息,混杂着微醺酒气的温热气息。
呼吸有些不畅的顾识久忍不住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想要翻个身继续睡。
顾子权瞬间惊醒,连忙退了好几步。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事对还是错的,顾识久很多时候并没有告诉自己是非观念,只会似是而非的表达自己的态度。
顾子权直觉的发现,顾识久并不喜欢自己做出这些事来。
那种疏离而淡然的微笑,让他整个人都会非常焦躁不安。
顾子权退开来才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慌乱的冲向厕所。
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脸通红,一头白发杂乱的四处戳着,一双眼睛里空洞洞的,整个人显得慌乱而无措。
少年瞅了一眼淋浴喷头又别开了眼。
用冷水冲的滋味绝对不好受。
顾子权难受的跪了下来,咬了咬牙,用手轻轻覆上。
自己好像生病了。
而实际情况是,顾子权没病,顾识久生病了。
叶卿的事情绝对比他自己想象中还对他影响大,再加上喝了酒又这么衣衫不整的在沙发上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风一吹就开始头痛流鼻涕喉咙痛。
顾识久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就只认为是普通的感冒,连杯冲剂都懒得泡,每天该遛弯遛弯该上班上班。
然后第三天的中午,他彻底倒在沙发上起不来了,手脚发烫,额头却是冰凉,整个人眼皮都快要掀不开。
顾子权整个吓坏了,声音嘶哑在他耳边唤了好几声哥却都没得到回应。
顾识久不是不想答应,只是张了嘴却发现自己喉咙都发不出声音,人却越来越困。
顾子权急的眼睛都有些泛红,立马冲出门去砸邻居家的门。
“诶,你不隔壁小顾他弟吗?”
顾子权发了疯的想说些什么出来,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余下喉咙里发出嘶哑而刺耳的声响。
“别急别急慢慢说。”邻居拍拍他的肩膀,一早就听小顾说过自家弟弟脑子有些问题,表达不清楚。
顾子权却敛了声,直接一把拉起邻居就往自己客厅冲。
“这是怎么了?”邻居推了推沙发上的顾识久,“诶,怎么那么烫!这得烧成多少度了啊!送医院啊你还愣着干嘛。”
顾子权只是茫然的扒着顾识久的衣角。
他不知道顾识久怎么了,更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不把你哥烧成和你一样傻不甘心啊?”
邻居看到他这幅蠢样顿时也不指望什么了,直接把自己儿子从家里叫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抱顾识久。
顾子权几乎是瞬间就跳了起来,一把推开人挡在顾识久的身前,一双杏眼怒意凛然,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哑怪叫。
邻居家儿子被他那么一推有些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又要靠近顾识久。
顾子权全身紧绷,牙齿紧咬,握成拳头的手背上青筋都冒了起来。
“什么……情况?”顾识久被吵醒了,微弱的出声,眼睛眯着。
“哥!”顾子权转过身来一把抱住顾识久,埋在颈项间不住的嗅着。
“小顾你还好吗?”邻居大妈担忧的看他一眼,“要不还是去医院打一针吧,我看你情况有点严重。”
顾识久用力眨了眨眼睛,无奈道,“可能需要麻烦你们送我去一趟医院。”
医院。
顾识久躺在病床上睡着了,顾子权坐在床边,整个人显得分外狂躁,无处发泄的抑郁情绪憋得他双眼通红。
什么都做不了。
他贫乏的人生经历无法应对顾识久的病痛,他无力的双腿无法承负顾识久的身体。
无法理解他们口中的话,他只能这么傻兮兮的坐着,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用极细的针扎进顾识久手背下青色的血管中。
而顾识久就这么躺着。
他恐慌得要命,怕只要那么一眨眼的瞬间,顾识久就消失在了眼前。
顾识久就这么睡了两天,顾子权就安静的在旁边坐了两天,甚至连姿势都不曾换过,不论别人怎么劝怎么说都不肯挪步。
顾识久睁眼的那一刹那,着实被顾子权吓着了,尤其是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
“毛毛?”顾识久试探着喊。
顾子权全身颤抖了一下,却动都没动一下,视线落在顾识久的脸上。
“我这睡多久了?”顾识久直起身靠在床头看着顾子权。
顾子权伸了伸脖子似乎要说话,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嘶哑模糊音节。
顾识久皱了皱眉,招手,“过来。”
顾子权无辜的看着他,呼吸急促了些,却还是坐在原地。
顾识久觉得自己脑仁开始疼了。
“你是蠢的吗?我睡多久你就坐多久你不会活动一下吗?”
顾子权还是那么蠢兮兮的看着他,黑眸里像是有一片深沉的海洋。
顾识久看着看着,心尖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痒痒的,又有些疼。
“检讨书,检讨会不会?”顾识久右手撑着脑袋看着一脸委屈坐在桌子前的顾毛毛。
面前的白纸还是干干净净,连握笔姿势都是错误的。
这理所当然在顾识久的意料之内。
“不会写,那口述总行吧。”顾识久的手指交替着在桌面敲击着节奏。
从医院那次回来,顾子权本来就不行的表达能力瞬间退化成了哑巴,连原本嘶哑的音都发不出来,即使整个人用力到颤抖,也没法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说话。”顾识久抿了口茶。
顾子权还是握着笔,动也不动。
顾识久挑眉看他一眼。
顾子权有些难过的看着他,试图解释些什么,喉咙却只能发出些细弱的咿咿呀呀。
顾大懒人翘了个二郎腿,缩在沙发上换着电视频道,但看一张脸上的面部表情,还颇有些看破红尘的世外高人的味道。
该怎样怎样吧,他这辈子领悟的最多的就是不强求,那种懒都快刻进他的骨子里了。
换了几圈都没找到合口味的,顾识久干脆往沙发上一躺,扯了张毛毯往身上一搭打算打盹。
少年有些慌张的往他面前凑,整个人急的从嘴里蹦出了一句“汪。”
“……”顾识久愣神的看着他,然后渐渐严肃起来。
顾子权见情况不对也不敢再乱发音,只小心的拿脑袋讨好地去蹭顾识久的胳膊。
顾识久突然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对不起,我想我一直弄混了一件事。”
顾识久不再勉强顾子权说话,甚至也不要求顾子权吃饭的姿势和动作,一切行为放任其自由。
每当顾子权不确定的眼神投过来,他也只是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再温和地笑笑。
但他不再过问顾子权的任何事情,连一句简单的问句都没有。
好似恢复成最开始顾子权只是一只幼犬的时候两人相处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