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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驸马爷——by春溪笛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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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无求说:“我走一趟得花不少时间。”他淡淡地答道,“从北上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回去。”

恭王说:“皇兄可能快不行了。”

谭无求静默无言。

恭王盯着谭无求的表情。

谭无求的目光平静无澜:“生死有命,福祸在天。”

恭王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想探知他真正的想法。

谭无求眼睫低垂,喊了一声:“赵渊停。”

恭王一颤。

谭无求说:“我知道你曾经想证明我是错的,或者说,你认为我不选你就是错了……”

恭王说:“对,我曾经这么认为。”

谭无求说:“我一直在提防你的野心,你也一直在猜测我的想法,也许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恭王一顿,说:“你知道我想谈的只有一件事。”

谭无求抬眼看着恭王。

恭王绕到谭无求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的,我一直想向你证明你是错的。”恭王双手撑在轮椅两侧,俯身与谭无求对视,“在你死去之前,我都一直想向你证明这件事。我明明比赵英更适合,我明明比赵英更出色,你为什么不选我。我一直在怀疑,怀疑你是不是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怀疑你是不是铁石心肠能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怀疑很多东西——做出很多想要和赵英一较高下的事——直到赵英做出那个选择。”

谭无求微滞。

恭王说:“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你早就将所有事都看在眼里,你早就将所有事算得一清二楚。赵英比我更适合,真的,那时候我彻底服气了。因为赵英能狠得下心,我不能。假如是我在那个位置上,我一定不顾一切折返救你,我会让麾下所有人跟着我一起给你陪葬。你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你选他,不选我。”

谭无求在恭王的逼视之下闭上眼。

恭王说:“你已经不是身不由己的‘临均’了,是不是该给我一个答案?你成亲时选了别人,你辅佐时选了别人,你一直都选别人……”他一点点凑近谭无求的鼻端。

谭无求说:“……赵渊停,不要这样。”

恭王说:“既然你不愿意回答,那我就不让你选了。”他再也忍不住那快要要了他的命的欲念,低头狠狠咬住谭无求的唇。

轮椅被他这么一使劲,重重地往后一退,抵在了石柱前。

谭无求没作抵抗。

恭王餍足之后才离开谭无求的唇。

瞧见周围的士兵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直地守在原地,恭王笑着说:“我会尽快回来。”

恭王隐隐有预感,回京之后面临的将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赵英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正如恭王猜测的那样,赵英亲笔写信让两个弟弟回来,目的就是交待“后事”。他身体的病根是在多年征战中落下的,早已是药石无效的死症,能撑这么多年全凭太医院用无数名贵药材吊命。

赵英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他本想再撑两年,把姚鼎言的急进心态扭转过来,但不久前他几处旧伤突然复发,连平日里处理政务都很艰难,更多的,他根本做不了了。

听说端王回到了京城,赵英很快召见了他。

端王见赵英脸上俱是疲色,行礼之后直言问道:“崇昭没替皇兄你分担一二?”

赵英说:“崇昭平时也有帮忙批阅奏章,只不过最近在忙筑堤的事,这会儿没呆在宫里。”赵英示意端王坐下。

端王说:“我回来的路上见到皇兄你提到的三郎了,确实是个机灵人。”

赵英眉头一挑:“你和他见过了?”

端王说:“没说上话,远远瞧见了。他在士子里挺吃得开,许多人似乎隐隐以他为首。皇兄你是准备让他参加科举?”

赵英点头说:“虽然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也没有明律说不能参加。”他抬头问,“你觉得他如何?”

端王说:“皇兄你看好的人当然是好的。”

赵英说:“我准备把‘劝君尺’留给他。”

听到“劝君尺”,端王吃了一惊。劝君尺是太祖开国之初传下来的东西,劝君劝君,意味着持有劝君尺的人有着“劝导君王”的责任和权利。有这东西在,在位者必须听从他的劝导,若是不服的话持有者可以狠狠揍他一顿——而且可以免受罪责。

端王犹豫地说:“……这个三郎会不会太小了?”

赵英说:“这几年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他比崇昭聪明得多,领悟得也更快。他的心性绝对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能有的,虽然他有很多缺点,但绝对用好劝君尺。”

端王说:“我听说他和崇昭感情极好,万一他拿了劝君尺而不作为,皇兄您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赵英说:“正是因为他和崇昭感情好,他说的话崇昭听得进去,我才会这么决定。”他笃定无比,“我知道三郎绝对不会让我失望。”

端王无言。

赵英说:“但光靠三郎当然不行,我把你和渊停都找了回来,就是为了再好好商量商量。崇昭脾气太横,必须有人能在某些时候拦得住他。”

听出赵英话里的含义,端王心中一凛,说道:“皇兄你正当盛年……”

赵英说:“这句话我不信,你也不信。九弟,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希望你能帮我,也希望你能帮崇昭。”

第一一一章

谢则安并不知道风雨将至。

他见到了一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

第一次见面时那人还是开书肆的穷酸老板,老婆是个屠夫的女儿,有这一把厉害的杀猪刀。

这次再见面,书肆老板的气度已大不相同。他是带着县中寒门士子来参加科举的,瞧见特意为士子而设的“四时居”,书肆老板一下子想起了当初那个半大少年。仔细一打听,便知道“三郎”如今有多了不得。

书肆老板辗转良久,还是登门拜访谢则安。

谢则安好友虽多,这样正正经经递帖子的人却少,他想了半天才想起当初的萍水相逢,连忙把人迎进院内。

书肆老板说:“小谢官人果真不一般。”

谢则安见到书肆老板也有些唏嘘,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六年多。那会儿他想看书识字还得去书肆里头“白蹭”,根本买不起书。他说道:“您给我送的几本书我还留着呢,您没被您家娘子骂吧?”

书肆老板说:“她也只是恨我没出息,我按你教的路子去做,万事都顺利多了。”

书肆老板说:“我来是想叫上三郎你一起去拜访我的老师,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提得太冒昧。”

谢则安讶异地问:“您的老师是?”

书肆老板说:“我的老师姓古,自号野翁,目前定居在南山脚下。”

谢则安吃了一惊。

这位野翁先生可不是什么小人物,他在先帝在世时就极为有名,先帝每年都会下诏让他入京当官,但他一直住在南山脚下不挪窝。有次来了个想讨好先帝的横人,带着人直接去逮这位野翁,结果他比对方更横,举刀往自己小指狠狠一剁,说道:“古某身有残疾,不能为官,请回吧。”

这架势把先帝吓住了,再也没有派人过去。

赵英登基后曾派人去请野翁先生出仕,野翁先生倒是客气了不少,但还是推拒了赵英的任命。这些年来前去请野翁先生出山的人前仆后继,可惜这些人算盘打得再好,最终都是徒劳。

据说连端王都慕名去拜访过野翁先生,结果连人都见不着。

谢则安由惊转喜。

他说道:“您若是愿意带上我,我当然要去。”

谢则安正要和书肆老板出发,忽然想到还没和家中交待一声。他请书肆老板稍候片刻,亲自前往主屋找晏宁公主。晏宁公主精神不错,正拿着本书倚在窗前细读,瞧见谢则安来了,晏宁公主放下书喊:“三郎。”

对上晏宁公主温煦的目光,谢则安心中一软。对于晏宁公主而言兄长和江山更为重要,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他不应求全责备。赵崇昭能那般忍耐恐怕也少不得晏宁公主居中调和,一个身体孱弱的女娃娃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谢则安伸手揉了揉晏宁公主的脑袋,说道:“今日有位故交登门,他的老师是野翁先生,我随他一起去见见这位奇人。”

晏宁公主面露喜色:“野翁先生不见外客,你若有机会自然是要去的,阿娘那边我会去说。”

谢则安点点头。

与晏宁公主说清楚了,谢则安才跟着书肆老板出了门。

许多城县周围都会有一座南山,京城也一样。野翁先生正是住在京城南山脚下,屋边有林木掩映,经过时根本瞧不见里头的光景。等穿过林子走入其中,才发现里头不过是一处有着三两间平房的小院,和其他农家院落相比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书肆老板上前隔着柴扉喊了声“先生”,报出自己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柴扉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一个抱着半段莲藕的小娃儿眨巴着眼瞧着谢则安两人。

一把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说话吧。”

书肆老板说:“先生,我还带了个客人。”

里面一片静默。

许久之后,那声音才说:“进来吧。”

那小娃儿说:“爷爷在后院练拳。”

谢则安和书肆老板对视一眼,齐齐入了后院,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在那儿耍拳,动作极慢,看着却像蓄满了力,那劲道一点都不像百八十岁老人能使出来的。

谢则安恭恭敬敬地问安:“野翁先生好!”

野翁先生说:“你这把嗓子倒是不错,平时也没少练武吧?”

谢则安说:“我吃不得苦,只练了拳和剑。”

野翁先生说:“师从哪家?”

谢则安说:“剑法是我祖父和外祖父教的,拳法是我燕冲燕大哥和好友燕凛教的,平时偶尔有点新的想法我也会自己加进去,可能早就分不清本源了。”

野翁先生说:“燕家?拿出你的拳法和我耍耍。”

书肆老板正要插话,谢则安却与他对视一眼,气定神闲地走进空地,朝野翁先生一抱拳:“那晚辈得罪了。”

野翁先生说:“等你赢了再说得罪吧。”说完竟真的与谢则安较量起来。

谢则安原本还存着小心应付的心,等真正交起手来,他便明白自己即使尽了全力也不见得能与野翁先生一较高下。当然,要是真得一决生死他是绝对不会输的,但对面的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怎么可能用那些太狠辣的手法?

谢则安渐渐落于下风。

野翁先生咄咄逼进。

谢则安在第三次被击倒在地时根本爬不起来了。

野翁先生冷淡地收拳。

书肆老板赶紧上前扶起谢则安。

谢则安揉了揉摔得酸痛的膝盖,伸手拍掉了沾上的灰。他苦笑说:“先生果然厉害。”

野翁先生抬头看着他,并未说话。

书肆老板说:“先生,这就是我与你提到过的三郎。”

野翁先生这才开口:“我知道。”他看了眼谢则安,“谢家三郎,早年得天子赐名谢衡,天资卓越又拜得名师,前途不可限量。可惜身为驸马,再怎么厉害都是白瞎的。”

谢则安说:“先生说得在理。”

野翁先生说:“若是遇上时机,身份并不是大问题。真正的问题不在身份地位上,而在于你心中。”

谢则安一凛:“愿闻其详。”

野翁先生说:“有的时候你不是真的赢不了,比如刚才。”

谢则安说:“并非生死搏斗,点到则止即可。”

野翁先生说:“有时你以为不是生死搏斗,别人却不那么认为。官场无父子、无师徒,更无所谓的知己好友。”

谢则安说:“所以先生您的意思是对任何人都不应该手下留情?”

野翁先生说:“我言尽于此,具体如何,只有你自己能把握。”

谢则安直视野翁先生的双眼:“如果我是那样的人,先生您会见我吗?”

野翁先生静默地回视。

谢则安说:“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对朝廷这么失望,但我认为世间总还有些东西是应该坚持的。这正是人和牲畜的区别所在——人知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牲畜不知道。”

野翁先生说:“即使这种坚持可能会害死你?”

谢则安一顿,说道:“我不是圣贤,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也许我也会放弃所谓的坚持。”

野翁先生说:“很多事的后果往往是显而易见的,何不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先放弃?”

谢则安安静片刻,对野翁先生说:“因为我可能是个赌徒。”

野翁先生凝视着他。

谢则安说:“我总希望自己能赌赢。我赌父子之间可以相互信任,兄弟之间可以相互依赖,朋友之间可以相互帮扶,”他认认真真地道,“我赌我遇到的师长值得崇敬,我赌我买回的仆从可以重用。假如我输了,那我愿赌服输。”

野翁先生静立片刻,说道:“坐下喝杯茶吧。”

书肆老板面露异色。

三人分坐三遍,烧水煮茶。

野翁先生说:“谢三郎在京城很有名,在其他地方名声也挺响亮。”

谢则安并不否认。

若不是这几年打了点基础,他也不会自大到觉得自己去哪儿都可以。他说道:“反正我是驸马,名声再好也不会被盛名所累。”

野翁先生说:“你不是准备参加科举?”

谢则安说:“准备是一回事,能不能考上又是另一回事。陛下暂时不会让姚先生对科举下刀,姚先生也不会让秦老太师那边的人把持科举大势,最有可能出任主考官的反倒可能是张相那一系的人。张相的处事方式我至今还未参透,所以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明年春闱我会名落孙山。”

野翁先生说:“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你还要去考?”

谢则安说:“我说过了,我是个赌徒。”

野翁先生看了眼在沸水中翻腾的茶叶:“茶好了。”

三人不再说话,低头啜饮。

喝了两轮,野翁先生才说:“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你若是学学我这个拳法倒是可以强身健体,多活几年。”

谢则安说:“那敢情好。”他搓着手笑眯起眼,“一时半会儿可能学不会,我会多来几趟。”

野翁先生睨了他两眼,并不答应,也并不拒绝。

谢则安和书肆老板一起离开野翁先生家,书肆老板开了口:“先生说话爱打哑谜,你也不遑多让,你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我根本插不上嘴。不过你小子就是了得,居然能让先生答应你经常来。”

谢则安说:“野翁先生没有答应。”

谢则安和书肆老板挥别后回到谢府,一家人用了饭,他与晏宁公主一起回了主屋。

晏宁公主问:“你见着野翁先生了?”

谢则安说:“见着了。”他指了指自己带了些脏污的衣物,“我和野翁先生比了比拳,结果输得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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