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卢提起自己长长的衣袍，无足，无腿，一直到腰际以下，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如同凭空生出半截人。
他放下袍子，哽咽道：“趁在下重伤之际，他下了禁制，从此在下再未见过天光。今日得出藩篱，前辈解救之恩没齿难忘。这杵臼，虽然不复当年形状，一见便知为在下身体一部分，当日被活活撕裂，彻骨疼痛，无法忘怀。”
白顾抽了张纸巾，看看大小，纸巾差不多能将玉卢整个人包起来，于是折了几折，递过去：“别哭了。”
玉卢擦擦小脸，依然怀抱着之前桌上那套白玉杵臼不放：“多谢前辈。今日乍见，情难自已，诸位前辈见谅。”他对白顾只有恭敬，倒不像白顾之前接触的非人类那种战战兢兢的态度。
白顾最近才知道，自己的死气会令一些妖怪感到敬畏，见有不怕自己的，很是喜欢。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王神，你怎么说？”古时水却并不急着下定论。
“他合适做法器，便拿来使用了。”王神战兢兢回答，“小的在一处乱坟岗发现灵气聚集，找到此物，发现是一件极佳的炼器材料。原想做一只芥子灵葫，以便温养药材。谁知他想逃跑，在下一急没掌握好力道，从中断裂。碎的半截，被小的直接炼化。没碎的那一块儿，小的想做一件更好的法器，便不打算将他灵智全部抹去。可是又怕他再度逃走，只好重重封禁。本想求高人帮忙炼器，又犯了贪心，想等自己进阶之后，再炼制合适的高级法器，因此只将他做备用材料。大人您想用，请随意使用。”
他说的话倒是和玉卢非常一致。不过也明确了玉卢的身份特征。这是破罐破摔反咬一口，抱着“我跑不了，你也别想跑”的打算。
白顾望向王神，眼神不那么和善了。
人家一块玉，没招谁没惹谁，好端端把人家腰斩，拿人家的身体做法器，又把人家囚禁起来，这件事想想就不能忍。
然而古时水和白晓枪，甚至小微，都一脸平常。
还是那句话，修真拳头大就是硬道理，技不如人，受人挟制，理所应当。王神打不过白晓枪，乖乖叩头求饶，愿意贡献身家以求活命。玉卢不如王神功力深厚，自然被王神搓圆捏扁。吴小虎不会做饭，因此小微说什么是什么。当然了，小微也要听古时水的……
第五十七章：示爱者的真面目
玉卢的心往下一沉，作为炼器材料，他会不会被再度抹去灵智，这种隐忧又浮了上来。
“唔，你比我惨。”古时水评价，“不过也比我幸运，至少这样，还能算骨肉重聚。”
一听这话，玉卢喜忧参半。古时水这么说，自然是愿意将他的身体还给他了。而还给他，会是抹去灵智以后融成一团的还法？还是将杵臼给他，允许他活下去的还法？
白顾恰好在此时发言：“变成这样，还能接回去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古时水那句“你比我惨，不过也比我幸运”的话，令白顾心中一动，他是知道古时水没有两条小腿的，因此才有这么一问。
古时水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也是受伤么？原因呢？能不能恢复？种种念头刚一飞起，便被默默压下。一向没什么好奇细胞的他，对古时水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很能说明问题了。
知道得越多，代表他接触的越多，想了解的会更多。也表示，他确实对古时水有兴趣。
有些事，有些怀疑，因为有所谓的“保密协议”在，他不敢确定古时水会不会说出答案，也不敢确定自己得到答案以后，两人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他一时没法问，但这并不妨碍他旁敲侧击不是。
白顾一旦打定主意，就不会改。
白顾的想法，古时水并不知道，对方既然发问，他自然有问必答：“可以。”
“不会再被变成炼器材料么？”
“你要炼器？”古时水微带怀疑，以及深深戒备。他家阿白进炼器室的后果，一人就顶十个拆迁队，禁制再强的房子都能炸塌了，完全不用加特效。
“不不，我想着玉卢无辜遭难，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至少白顾不讨厌这个小玉灵，也想知道对方究竟能不能变回原状。另外一点，他在试探古时水对自己的态度。
态度真是一等一的好。
他本着自己的想法一说，毫无疑问，古时水无条件支持。爹控的白晓枪更不用问，父亲的任何想法都应该点赞。
王神在古时水眼神下，利索抹去留在白玉杵臼的神识。
玉卢欣喜万分，这意味着至少他在一段时间内，人身安全能得到保证。
拜谢诸人后，他将杵臼与玉珠放在一起，端正坐好，念诵咒语，比划几个手势。只见三样物品悬空而起，聚在一处，散发柔和白光，只是色泽有明暗之差，使得一团白光并不那么纯粹。
玉卢全神贯注，从口中喷出一股玉色气体，将光团缠绕其中，上下飞舞。
过了几分钟，见光团颜色依然泾渭分明，玉卢咬了咬牙，忽地一振袖，化为流光，直奔光团中心。
古时水皱眉：“不好。”他拿手在白顾面前挥舞了下，白晓枪同时也在一旁的吴小虎和小微面前，挥舞了下。
几乎同时一声爆裂响起，桌上没有收拾的残羹冷炙被炸得飞溅。一道白光飞出，古时水眼疾手快一把捞过——玉卢脸色黯淡，面容悲戚：“离体日久，又掺了其他法阵。在下法力低微，却是接续不上了。”
古时水摸了摸下巴：“未必。”
“前辈教我，玉卢愿粉身碎骨以报！”
“先将面前之事了结。”古时水回答，“你调息一阵。”
“是！”
“小的真的没什么东西了呀……”被冷落的王神哭诉，刚才那爆炸事发突然，他受了惊吓，原本就狼藉一片的地上，又多了滩水渍。
“那你发个心誓吧——需要注意什么？”白顾身边有顾问，放心大胆，想问就问。
顾问古时水不负重望：“心誓有很多种。常用两种，以本心向天道起誓，如天道认为违反誓言，降下惩罚应誓。或者以本心向他人起誓，天道为证，如有他人认为起誓人违反誓言，天道同样降下惩罚以应誓。”
“听起来非常自由心证。”白顾表示质疑。
“天道冥冥，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心誓延续千万年，有一段时间研究的人数不胜数，被钻过空子，后来又被填补上，现在心誓的功能十分完善，空子越来越不好钻。虽然起誓人各显神通，天道出岔子的几率，依然低得令人发指。”
“好吧，哪一种简单而保险？”
“我这儿有一份样本，你等等。”古时水去拿笔记本，点开word文档。
白顾一看，五号宋体字，密密麻麻，共十一页。
“这叫简单？”
“对你来说简单。”古时水欲言又止。
白晓枪看了一阵，明白过来，接话：“这是人类的方式。”
“以你们的方式，能精简？”
古时水听见“你们”两个字，眉毛微微皱起来，露出无奈表情，他真不喜欢阿白这么讲。
白顾忽有所感，一抬头，古时水表情尽收眼底。
他忍不住抬手，拍拍对方肩膀，咳了一声，委婉道：“先说正事。”
古时水一听，俨然是话里有话的节奏，欣然端正态度：“拿心誓签个本命主仆契约，他就由你约束了，但凡动什么念头你都知道，你想他死，也不过一动念的事。”双重保险。
“就这个，你可以？”
古时水摇头：“晓枪抓到的，还是晓枪来。”他当然会签主仆契约，但是王神完全不够格给他当小弟，于是让给白晓枪。
白晓枪走上前，在王神额前结阵，随即光华一闪。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再看王神，好像丢了半条命。
“这就行了？”围观群众吴小虎莫名其妙。
小微叹口气，兴趣缺缺：“兔肉锅没有了。”
白晓枪一挥手：“行了。你走吧。把藏匿起来的宝贝都带过来。”
王神哭丧着脸往外走，忽然想起一件事，迈出去的脚步又顿住：“主人，小的能延迟一个晚上么？”
“为什么？”白晓枪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这个神态和白顾表示怀疑时，如出一辙。
王神连连摆手：“不是小的违逆主人吩咐，实在是小的今日被人缠上了，才来这里躲避一二。”
“被人缠上？”白顾奇怪，“你不是有障眼法么——对方功力比你高？”
“正是，而且那家伙精神不正常。”王神想起来便不寒而栗，“小的一向胆小怕事，担心他有什么企图，这才跑过来，借助大人的气息隐藏一二。”
动物即使修成人身，骨子里的天性，仍然无法避免。
王神是只兔妖，胆小多疑，一有风吹草动就跑，是他的天性。
也正因为他是只兔妖，又识时务，古时水才没有将之变为一锅好肉。
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给兔妖收拾烂摊子。
“你有仇家？”这很不妙。
“小的一向不敢得罪人。”王神委屈，“并没有什么仇家。”
“仔细说说。”
“小的今日上街，走得好好的，突然有个不认识的人从后面跑过来，将小的一把抱住求交往。”王神打个哆嗦，“小的形象您也见过，连脸都看不清楚，怎么可能天降桃花？还是个男桃花！其中一定有诈。”
想想王神之前的体型，吴小虎深以为然。
王神开始讲：“我正在街上走……”
“亲爱的，和我交往吧。”
王神一回头，看到一位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商业精英。鉴于对方西装革履，手腕上的表目测市价不低于十万，说是小精英，大略不会出错。
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好动手，王神跟对方周旋着，结果对方死缠烂打。
他以退为进，想着到没人的地方偷跑，结果对方看上去是个凡人，却能勘破他的障眼法，揪着他不放。
除了少数以杀证道的修者，妖修没法随便杀人，无因杀人相当于头上顶着红名，在天道那里挂着号，总有报应来到的时候。王神胆子小，吓唬人还成，断断没敢起杀心。他好言好语哄着小精英，终于打消了对方一起回家的念头，转眼人家就把他买过的几处房子地址统统发过来，问：“亲爱的，明天我在哪里等你呀？”
王神吓了个半死，这才跑回合租公寓避难。
回来以后，被不明真相的满嘉突然叫破行藏，王神心里原就有鬼，这下子更加惊恐，不慎按碎白顾手机后，慌招迭出，正撞在白晓枪手上。
“是真的。”建立主仆关系后，白晓枪能够判断对方言语真伪，遂在一旁加以肯定。
“那倒有趣，能看破障眼法，不算普通人类了，你不能分辨对方身份么。”
“不能。”王神摇头，“等一下我去拿手机。”
被迫添加的微信有那人头像，五官端正，法令纹很深，看上去很严肃的一个人，朋友圈内容有80%跟工作相关，而且一半以上和自己无关。
古时水手指滑动，忽然停住：“吴小虎。”
“叫我？”
古时水将手机屏幕转过来，点大一张照片：“这个是你。”
“什么？我？”吴小虎凑过去，一看，还没找到镜头中哪个是自己，便对着熟悉的场景失声惊呼，“这是我们办公室！”
他匆匆查看对方微信名，蹦出来的严肃头像令自己手指僵硬：“我、我们boss刘百万！”
白顾想到上午吴小虎兴高采烈回来，诧异道：“就是你老板？”吴小虎不止一次说过他老板是个工作狂，这次对着王神一见钟情？甚至为了追求心中所爱，给吴小虎放了假？真是不可思议。
第五十八章：有仇不报非君子
工作狂竟然对熊汉子一见钟情死缠烂打？情节略猎奇，精英的世界我们不懂。
“是他是他！我的天哪，老板真是……重口味……”吴小虎一脸惨不忍睹，“我真没想到他是个基佬，还喜欢王神这类型。”
“其实你老板本人的条件还不错，脸如银盘，五官端正，看起来很有范，虽然法令纹深了点，挺显威严的。”白顾看着照片，评价，随即话锋一转，“他不是人类么？”
“一直没见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啊。”吴小虎挠头，苦恼地说，“我的观察水平很低，不一定就对了。”
“对着照片看不出什么异常。”古时水说，“你去中科七发个调查任务。”
王神道：“我刚才就是在发任务调查他……”
说话间，忽然听见大门被敲响。
王神吓了一跳——他吓了一跳是真的跳起来，支棱着两根长耳朵，吱溜往自己屋子钻。
随后积极的声音响起：“您好！茅山快递竭诚为您服务！”听这声音，白顾微耳熟。
“您好我是茅山快递员，编号578，代号闪电侠，竭诚为您服务！”果然对方随后自我介绍，他想起了前不久投递灵石过来的快递员。
“是我的快递。”古时水晃晃自己手机，“刚发布了一个织围巾任务，这是上门取件的。”这种生意无成本，无任何风险，非常好做，经常有抢单现象，比如通过快递免邮费还送运费险之类手段，招揽顾客。
“呼……”王神倚着墙，松了口气，不过看着古时水拿着一盆毛往门口走，还是十分肉痛：那些毛，可都是从他身上薅下来的！甚至还差点伤到他小弟弟！
古时水轻车熟路，填地址，填保价，填联系电话，选择，一切程序跟寄某丰某通某达的快件相比，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的区别大概在于快递员的送货方式——平底冒出一团黑烟，刮一阵旋风消失。
“感谢您选择茅山快递，欢迎为我的服务打分！祝您万事如意！”余音袅袅。
古时水转回来，见白晓枪抱臂而立，王神正撅着屁股努力……擦地。
——地上一片狼藉，除了刚才玉卢融合本体失败的爆炸造成“天女散花”局面以外，最显眼的，是王神因为胆小而控制不住的……排泄物。
古时水返回，并没有急着关门。
“怎么了？”
“因为有客人。”
说话间，客人已经进了门，转过了身，直面所有人，目露威严。
正在擦地的王神顿时坐地上了。
“老老老板？”吴小虎几乎眼睛脱窗。
“他奔着这里来，自然是客人。”古时水开门的时候，看到对方正往自己这边走，打着无言的招呼。结合刚刚看到的脸孔，古时水立刻判断出对方身份。填快递单的时候，那个人就站在一边等候；快递离开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进门。
既然这位都找上门来了，避而不见？不是古时水的风格。
刘百万刘老板，先向白顾和白晓枪打了招呼，看到吴小虎时愣了愣。在见到王神后，脸上洋溢着令人抽搐的不自然笑容。所有人立刻明白王神先前说的“他精神不正常”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这表情要多违和有多违和，怎么看怎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