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到这里,车辆又拐了个打弯,绕过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前方忽然有光亮透过来了。
根据李坤的介绍,这整一大片的湿地公园建立在一个巨大的死火山口上。林区沼泽密布,中心地带还有地热资源,而酒店就在地热点最密集的地方。
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七点左右,先是黑暗的道路上有了低矮的路灯,一串细小的白色光点如机场跑道一般将他们引领向灯火璀璨的度假酒店。
五月底六月初,钓鱼节刚过,目前还算是酒店的淡季,因此停车场里也没有什么车辆。他们下了车,就已经有大堂经理跑出来迎接了。
为了出入隐蔽方便,他们没有入住李坤的那间屋顶套房,而是在一楼的后门附近选择了一间标准间。带路的大堂经理被李坤打发走之后,洗手间里的灯光晃动了一下,刚才那个雄蒲苇精就走了出来。
雄蒲苇精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露舟,取得是唐诗“遥思洞,苇露滴渔舟”之意。他说自己出生于明朝,修炼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一直以来都是安分守己,但凡种在别人身上的寄生株,长则一月、短则一旬就会自动枯萎,以确保不会对人类产生影响。
而这种平稳的现状,大约是从八十多年前开始改变的。
当年,这里附近一带是有村庄的。主要以砍柴、捕猎维生,也在附近的水泽里捕捉一些淡水鱼类。林间沼泽诡秘,河流时常改变方向,因此就算是村里人也难免会行差踏错,后果往往不堪设想,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正因为这样,所以村民在最大最深的那个沼泽前面建了一座水神庙,求神祷告,将贵重的器物和食品丢进庙宇前面的沼泽中。没想到果真应验,虽然一年之中还是会淹死几个人,但是尸首总归是找得到的。
“这个水神就是妬妇津神?”李坤抢着问。
露舟摇了摇头:“那是真正的水神。我曾经有幸见过几次,它是一条头上长了独角的白蛇,换句话说,是蛟龙。”
“龙?”白秀麒也瞪大了眼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
“不止有过,而且曾经还很多呢。”
回答他的人是江成路:“以前但凡像模像样一点的河流、湖泊里头都是有龙住着的。只不过现在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了。”
说到这里他扭头去问露舟:“那条白蛟后来怎么样了?”
“应该是死了。”露舟叹了口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越来越衰弱,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打那以后,沼泽又开始吞噬村民,而别有用心的人也开始在沼泽里谋财害命,那些心有不甘的尸体留在沼泽里,慢慢地就成了老神。”
露舟口里的“老神”,也就是妬妇津神,正是那些淤陷在沼泽里怨魂所凝成的。白蛟死后,它们就占据了享庙所在的山洞修炼。并且胁迫了蒲苇精为它卖命。
“一开始,老神只是让我帮它向凶手或者凶手的后人复仇。可是随着村庄的消失,在沼泽地里死去的人越来越少,老神为了增进修为开始了主动杀人。而那个叫王清枝的女人,也是被老神诱杀的。”
在露舟的回忆里,王清枝的出现完全是一个意外。
那天傍晚,她一个人来到沼泽地里,手里还拿着一个仪器,仿佛在记录着什么。隔着很远的距离,露舟就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散发出的强烈戾气,而对于老神而言,这无疑是最诱人的体香。
王清枝就像是一只误入蛛网的蝴蝶,很快消失在了幽暗的沼泽中,一个新的魂魄为老神带来了新的生命力,同时也给露舟带来了一个新的任务。
“老神说,王清枝之所以会到沼泽里来,是为了探查路线,伺机报复李坤。在得知李坤的身份与地位之后,老神认为可以通过控制李坤,间接控制那间度假酒店,从而为自己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而融合后的王清枝也因为怨恨,而提出了要杀死李坤以及白秀麒的要求。”
“唉呀妈呀!”
李坤哀叫起来:“敢情她原来是准备把我推进沼泽里去啊?!”
没有人理会他此刻的感受,白秀麒继续追问露舟:“你一直在帮助老神,做它的帮凶。现在又反过来告诉我们这些事,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露舟显然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垂下眼皮轻轻一笑。
“虽然这世间的草木、动物与人类彼此有别,但若想要谋求逍遥长生,却又都是殊途同归的。可正所谓草木本无心,我们与你们人类不同,一魂一魄都是修行得来,精华所凝。因此人类修炼只需百年,飞禽走兽三百年,我们这种草木则需要五百年才能小有所成。如今正是我准备渡劫的时候。如果渡劫成功,就可以获得一魄,脱离蒲苇的本体自由来去……”
说到这里,白秀麒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
“你的意思是,老神会阻止你渡劫,将你继续留在身边继续使唤。所以你必须在渡劫之前将它除去?”
“没错。”露舟很坦率地点了点头:“它妨碍到我的飞升。”
江成路又问:“那你能够帮助我们一点什么?”
“很简单,也很有限。”
露舟指了指窗外:“沼泽林地很大,老神藏身的山洞又远在开发的区域之外。我能把你们安全地带到那里,并且保证藏匿你们的行踪,直到山洞的前面。”
蒲苇精的陈述结束了,现在到小组讨论的时间。留下露舟一个人在洗手间里继续面壁,对于是否应该信任他的话,三个人分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吃过露舟的苦头的李坤表示这一定是个阴谋,蒲苇精一定是老神派来的,这个家伙的半句话都不能相信。
而江成路则显示了他一贯的乐观,以及对于妖怪的好感。
他说渡劫对于一个妖怪而言,是一等一的人生大事。绝对不会随意透露时间与地点告诉别人知道以免搅局。如今他看得出露舟的确已经具备了渡劫的资质,这就等于一只动物四脚朝天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展示给了他们,没有理由不回报以同样的信任。
最后,决定权还是交到了白秀麒的手中。
在两双眼睛无比认真的注视下,白秀麒忽然觉得双肩无比沉重。不过他很庆幸自己并没有选择困难症,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内心偏向了哪一边。
“我相信阿江。”
他发现这似乎还是自己第一次这样称呼江成路,像个朋友,有点亲切又有点失落,还有一点点的释然。
“……好。”江成路也回望着他的眼睛,面带笑意:“我不会辜负你的这份期待的。”
做出决定之后,剩下的就是出发之前的准备工作了。由于担心王清枝的怨念过于强大,李坤并没有参与这次的“远征”。但他还是慷慨地发挥了物资供给的强大作用——出入树林和沼泽地可不是普通的郊游活动。所幸酒店里常备有各种应急和户外用品。从基础的手电筒、避蚊水、防水鞋套,到抗蛇毒血清和防沼气的面具一应俱全。
然而江成路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用这么麻烦。
“我一样都不用,小东家如果你一定要跟来,只要记得把衣服给裹好了,别叫虫子咬着,水泡着,冷风吹着就好了。”
“你不担心我扯你后腿?”白秀麒问。
“不怕,对付一群水鬼而已,我还有余力护你周全。”
江成路露齿一笑,完全没有注意到李坤已经捂着眼睛,也躲进了洗手间里。
第二十六章:尸泥
在一番挑挑拣拣之后,白秀麒套上了防水防滑、同时也能够有效隔绝蚊叮虫咬和蚂蝗攻击的鞋套。又戴上一支手电筒、一把防身用的折刀和一个小巧的GPS定位仪。
相比之下,江成路则轻装简从,什么都没有带,大大咧咧的好像只是去自家的后院挖颗土豆。
留下了李坤殿后,他们跟着露舟从酒店的后门悄悄离开,一头扎进了沼泽林地无边的黑暗之中。
湿地公园的幅员辽阔,几乎涵盖了火山口的全部范围。但是其中只有不到45%的区域得到开发,铺设了安全的人工游步道或者栈道。剩下的全都是大片大片原始沼泽和林地。
浮在地表上的河流,会随着每一场大雨的到来而改变航道。低矮的灌木草丛和大片的水生植物连接在一起,让人不知不觉地走进水中。
然而,最可怕的还要数那些沼泽地。
它们的表面上板结着一层几厘米厚的干泥,结成看起来坚固的“泥壳”,一旦表面压力过大,“泥壳”就会裂开,从地底喷涌出的泥浆和沼气将瞬间吞噬所有生命。
不过目前来说,这一切都还不是白秀麒和江成路最大的威胁。
已开发的安全地带与原生态沼泽之间有铁丝网作为隔断。步行二十分钟之后,他们穿过了一处没有上锁的铁门,正式进入了危机四伏的沼泽地。
露舟是一个老练的向导。也许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也曾经这样引诱过不少人一步一步走向危机四伏的沼泽地。
不过今天这一次,他似乎不敢耍什么花招。
虽然对露舟表示了信任,但是江成路也并非全无戒备——他走在白秀麒与露舟的中间,不仅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每走一步也倍加谨慎,以确保脚下并非沼泽。
事实证明,露舟带他们走得的确是一条安全的道路,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树林里穿来穿去,鲜少接近水边。
今夜是满月,银色的月光从头顶高处的树叶之间投射下来,在地面上筛出一个个诡秘的印记。
耳边是虫豸的鸣唱、蛙叫和偶尔几声夜枭的咕咕声。鼻子隐约嗅见水草的腥味,一点点腐殖质的臭味,还有就是草木的清香和无名野花的气味……
白秀麒觉得自己好像行走在梦里。
“快要到了。”走在最前面的露舟回过头来:“再往面走就是老神的巢穴,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有些话必须要在这里说清楚,剩下的路你们一句话都不能再说了。”
白秀麒和江成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就听露舟开始了说明。
从这里开始一路都是下坡,沿着林子外头的小河边走,下游是一大片水泽。水边上有个小山洞,因为早年有过塌方,所以是前窄后宽的葫芦形状。老神的真身就藏在里面,十分隐蔽,想要除掉它就必须进入洞穴里。
但这还不是当前的首要任务。
“等你们走到水潭边上,记得第一件事就是做好伪装。”
说到这里露舟俯身挖起一点潮湿的泥土:“水泽里的泥土带有尸气。用它盖住你的双肩和头顶,这样老神就不会发现你们的气息。”
尸气的泥土?!
老实说,光听见这个名词白秀麒就觉得一阵头皮发凉。可现在是他自己主动要求跑到这里来的,打退堂鼓未免也太说不过去。所以他还是一脸镇定地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接着露舟又取出了两个香囊分别交到了二人手上。
“为了以防万一,这是我的蒲黄,有很好的止血与收摄伤口效果。希望你们用不到。”
白秀麒从江成路那里听说过这种蒲黄的珍贵,当下就觉得有点烫手。
倒是露舟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对你们人类来说可能珍贵,但我一个蒲苇精,蒲黄多的时候抖都抖不掉,染得到处都是,给你们一点自然无妨。”
所以就是像头皮屑那样的存在吗?白秀麒又仔细想了想蒲黄究竟是蒲苇的哪一部分,忽然觉得有点尴尬。
他收下了东西,低声道谢,接着又问露舟,老神的山洞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露舟抱歉地摇了摇头:“那个山洞实在太阴森了,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你们自己千万小心。”
按照江成路的说法,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是凌晨一二点之间。事不宜迟,与露舟告别之后,两个人立刻沿着小河往下游走去。
正如露舟所说,地势开始了迅速下降。很快,前方出现了一道两三米高的断崖,并不丰沛的河水从高处流下,破碎的水声反倒衬得四周围萧杀静谧。
白秀麒跟着江成路寻到了一处荒坡,两个人蹑手蹑脚地顺坡而下,脚踩枯叶的声音被流水完美地掩盖住了。
当脚下重新恢复平坦之后,白秀麒发现不远处的小树林外头光线明亮。又往那边走了两步,他们立刻意识到是看见了月亮在水面上的反光。
露舟所说的那一大片水泽,就静静地横亘在前方。
水面四周围几乎被茂盛的蒲苇所笼罩着,东面有一丛蒲苇显得格外高大,修长的叶片在月光下舒展着,好像落了一层银霜。
看起来,那应该就是露舟的本体了。
他们没有浪费时间,远观了几眼之后就开始朝着水泽的方向继续前进。走到了水边上,蒲苇俨然成为了他们藏身的最佳屏障。
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就是作伪装。
江成路已经毫不在乎地掬起一捧河泥往自己身上涂抹开了,白秀麒则显得有些犹豫,先是用手指头沾了一点,放在鼻子边上嗅闻,好在并没有闻见什么尸体的气味。
一旁,江成路已经爽快地涂抹完毕,只是可惜了他身上的新衣服和新做的发型。怕他催促,白秀麒也是一咬牙,抓起一捧淤泥就要往头上按,可这一次他的手指刚刚从淤泥里拔出来就觉得不对劲了。
泥土里有什么东西被他抓了起来,好像拔起了一条长长的根须。白秀麒心里咯噔一下,再借着月光定睛一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条烂得只剩下一半的小蛇,一半是干瘪的皮囊一半是森森白骨,就这样夹在他手里的淤泥中间。
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连撒手都忘记了,张口就要干呕。
还是江成路眼疾手快,一个转身捂住了他的嘴,又飞快地往他身上头上抹泥巴。等到感觉白秀麒不再打寒战了,这才重新将人放开。
“……”
白秀麒的心还在突突直跳,但是惊悚已经过去,理智开始占据上风。他正暗暗地懊悔着自己的怯懦,却又发现江成路用来捂住自己的手,刚刚掏过河泥。
不能说话的坏处现在已经凸现出来了,白秀麒只有愤愤地摸了几下嘴巴,暂时将这份怨恨藏进心里,等到秋后算账。
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涂抹停当,由江成路打头阵,悄悄拨开了高大的蒲苇丛。
他们的运气不错,从这里能够将开阔的水泽尽收眼底。月光下的水面波澜不兴,看起来也并不深——大约一米以下就是粘稠危险的淤泥。
而就在距离他们大约一百米左右的前方,就是刚才那条小河的断崖。崖壁上面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一个土洞。
老神就藏在那里面。
露舟之前曾经嘱咐过,水泽之内危机四伏,千万不能图省事直线穿过。于是两个人继续贴着蒲苇丛绕着岸边前进,准备来个曲线救国。
可就是在绕行的过程中,他们却目睹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是什么?
白秀麒差一点要忘记了自己不能说话这件事了,他紧张地拍了拍江成路的肩膀,示意他抬头去看远处的水面。
在透明澄澈的月光之下,原本波澜不惊的平静水面上忽然多出了几排长长的黑色漂浮物。远看有点像是河面上的朽木,可是水流如此平静,这些朽木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难道是从水底下冒出来的?
白秀麒刚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到江成路一把拽住了他的肩膀,回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推着他又往蒲苇深处走了两步。
江成路应该认得这些朽木,从他的表情来看,无论如何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到这里,白秀麒自然而然地紧张起来。可是紧张之中又带着一丝好奇,所以他还是伸长了脖子,偷偷打量远处的动静。
他们两个就保持着这种既紧张又好奇的心情,悄悄地绕出了十来米,忽然间听见水面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水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