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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 下——bySo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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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闭上眼睛,感受着阿尔伯特温柔的气息:“等大家都安全了,我们就带着尼克离开法国吧。隐姓埋名地生活,无论去哪里,只要安安稳稳地一起生活。”

“好。”

“还记得那时候我们打算到维也纳去么?要是那时我们真的去了,就不会遭遇现在这些事。”雅各的声音有些哽咽。

“也许吧,但谁也不知道在维也纳会发生什么事。况且,那样尼克也不会出生。” 阿尔伯特伸出一只手,捋了捋雅各垂到额前的发丝,手指微微停留了片刻,“好了,别想那些了,天已经晚了,回去休息休息,明天再行动吧。在这里待得太久,别人会起疑心的。”

雅各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的手:“明天,明天我们就回家。”

翌日,雅各又一次别着蓝白红的共和国胸章来到公共安全委员会。这次,他手里捧着一大叠雷耶歌剧院所有和阿尔伯特有关的节目单。他打算直接找罗伯斯庇尔——罗伯斯庇尔认识阿尔伯特,也熟悉雷耶歌剧院的演出,要说服他相信阿尔伯特的共和立场应该轻而易举。然而,罗伯斯庇尔办公室门口的书记员听他说明了来意,便把他拦住了:“对不起,公民,罗伯斯庇尔公民有事外出了,而且他近来工作繁忙,自玛丽?安托瓦内特案起就不再见客了。”

雅各口气坚定:“我叫雅各?莱格里斯,是《自由颂》的作者,和罗伯斯庇尔公民是故交。我来是为了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牵涉到另一位非常重要的革命音乐家,罗伯斯庇尔公民一定会愿意见我的。”

“很荣幸见到您,莱格里斯公民。但是非常抱歉,他已经吩咐,只要是自己找上门的,无论是谁他都不见。请放心,所有人都会受到公正的审判,如果确实是冤案,他一定会被放出来的。请回吧,莱格里斯公民。”说着,书记员便不再理会他,低头继续写着什么。

雅各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那书记员,又观察了一下周围。委员会里很热闹,同样别着胸章的人们匆匆走过,手持文件互相谈论着公事,眼里充满了雅各宾派标志性的亢奋和热忱。罗伯斯庇尔办公室的大门紧闭着,要闯进去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马拉遇刺后,这样激进的行为只会给雅各带来审判和死刑。窗外不远处的革命广场上,断头台的刀锋因为来不及擦洗而仿佛被染成了血红色,甚至不再折射刺眼的阳光了。雅各似乎能听到刀刃起起落落的钝响,给那一波又一波的欢呼声打着象征命运的节拍。

雅各前一天已把尼克安顿好了,让伊莎贝尔住进他和阿尔伯特的家里照看尼克。他自己则去歌剧院搜集证物,为阿尔伯特洗清罪名。在来之前,他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为了营救阿尔伯特和梅兰妮一家,无论罗伯斯庇尔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哪怕要他给雅各宾派作曲,哪怕要把雷耶歌剧院充公改造为又一个革命广场。他已无暇再考虑这种种可能对革命的影响,一旦他们得救,他便会立刻与阿尔伯特和尼克逃离法国,将这场革命的噩梦抛到脑后。

但就在这关口,罗伯斯庇尔却不再见客了,也许是向他寻求庇护的人太多的缘故。雅各在记忆中搜寻罗伯斯庇尔身边的那些人:丹东,德穆兰,圣茹思特……不,圣茹思特身上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令他恐惧万分,那丹东和德穆兰呢?他们看起来似乎更温和,尤其是德穆兰,他曾是剧院的常客,最近刚选上国民议会代表。也许他会念及旧情和雅各对革命的贡献,劝罗伯斯庇尔网开一面。

这样想着,雅各便走出了委员会,“请问……”他叫住与他擦肩而过的一个人,“去国民议会怎么走?”

“莱格里斯先生!”那人惊奇地叫道。

雅各定睛一看,眼前的正是安东?博耐,阿尔伯特的旧情人,雷耶歌剧院的台柱之一,后来却突然辞职消失了。“博耐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安东带他去了临近的咖啡馆,他告诉雅各,自己从雷耶歌剧院辞职后,便去《人民之友》工作,后来马拉遇刺,他便来到这紧缺人手的委员会,谋了个书记员的差事。雅各听他说着话,想起曾经安东望着阿尔伯特时仰慕的神情,还有安东与雅各宾派接触之后阿尔伯特对他的猜疑和回避。安东和马拉很熟,也认识罗伯斯庇尔等人,作为昔日的革命歌唱家说不定在雅各宾派中颇受欢迎,要是安东对阿尔伯特还存有好感,也许他可以帮忙解救阿尔伯特。雅各这样盘算起来。

“您找德穆兰先生有什么事吗?”安东停下话头,进入正题。

雅各决定试探一下:“我本是来找罗伯斯庇尔先生的,但他不见客。阿尔伯特?塞维涅先生被捕了,他受了冤枉,别人以为他和塞维涅家是一伙的,但塞维涅先生素来与家人不合,早就同他们断绝了关系。”

安东的眼神凌厉起来:“昨天抓捕塞维涅先生的命令,我看到过。这是革命的需要,要是他真的无罪,到审判的时候自有公断,您用不着为他求情,除非您觉得他真的有罪。”

“无罪的人却要遭遇牢狱之灾,这真是荒谬至极。”雅各苦笑,“您没有看到监狱里是什么样子?还没有定罪的人被当成犯人一样看待。”

“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塞维涅先生的审判在今天。”安东看了看窗外,“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

雅各惊愕地站起身来,他没从任何人那里听说审判的事,昨天见到阿尔伯特时,恐怕阿尔伯特也对此事一无所知。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定罪当天就被处决了,要是阿尔伯特也被判刑……革命广场的方向又传来一阵欢呼,雅各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安东饶有兴趣地观察他的反应:“坐下吧,莱格里斯先生,就算今天出了判决,也来不及处决的,有很多人排在他前面呢。”

雅各慢慢坐下,难以置信地盯着安东,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噩梦,喃喃道:“您就甘愿看着他白白送死么?……还是说,他的入狱本身就是您一手造成的?”

安东无辜地耸了耸肩:“抓捕的决定和我无关,我想,他们只是列出了已经确认的反动分子,然后围捕了和他们有密切关系的所有贵族,尤其是家人。塞维涅先生来自塞维涅家,自然不能例外。”

“可您明明知道他无罪,明明看到了逮捕的训令,难道没想到跟他们说:‘不,这位公民是无辜的,你们不应该抓?’”

安东摇摇头,声音里带着调侃:“不,我没想要那样做。”

雅各声音恳切:“看在你们情谊的份上……他在剧院那么照顾您、陪您练歌,即使后来因为政见不合而分开,但他从未亏待过您。”

安东冷笑了一声:“真是可笑,我居然会从他的情人口中听到这些,也不知道您是太宽容还是太无耻。”

雅各的呼吸滞住了。他希望安东是在开玩笑,但看到安东冷酷的眼神,他知道安东是认真的。他的全身僵硬了片刻,才从牙缝里憋出几个词来:“您……是怎么……”

“看您这道貌岸然的样子,结果和我们这种人没什么两样。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您夫人去世以后?还是更早?您发现我和他的关系的时候,就已经与他私通了吧?要不是他们废除了鸡`女干罪,您也难逃一死。告诉我,莱格里斯先生,您在剧院提拔我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您结婚了,所以要给他找一个新玩具么?你们藏着那些丑事,是怎么面对您的夫人和孩子的?”

“放肆!”雅各被他大胆的态度激怒了,周围人不由向他们看来,雅各才再次压低了声音,“所以您是在报复?”

“不,我说过,我是在他们决定抓他以后才听说此事的。我无意害他,我本可以去法庭作证,揭发他在塞维涅庄园的恶行,那样他不仅会被立刻处死,还会身败名裂。但要是公开我和他的关系,也同样会败坏我的名声,所以我不打算做任何事,就等待审判的结果吧。”

两人陷入了僵持。安东悠然自得地喝着咖啡,欣赏雅各微微颤抖着、一脸愤恨和绝望。“请相信他从未背叛过您,”雅各说,“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为你们高兴。他想过和您安定下来,但后来不得不分开,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不希望您把政治带进你们的关系。我理解您对他耿耿于怀……换作任何人都会的。但要是您曾经爱过他,要是您对他还怀有一点点怜悯和温情……要是您还记得您是怎么学会唱歌,是怎么唱着《克莱丽莎》和《自由颂》成名的……您是雅各宾派的宠儿,有能力去解救他,也许只有您才做得到。”

安东事不关己地说:“我不在乎塞维涅先生是死是活,无论是解救他还是陷害他,我都毫无兴趣。抱歉让您失望了。”

雅各恍恍惚惚地踏出咖啡馆,对面的革命广场上,刚好又有一辆新囚车驶到了断头台下。民众们蜂拥上去,向他们投掷石头,骂着不堪入耳的字眼。雅各抬头望了一眼,正看到囚车上一个长得很像阿尔伯特的人,目光呆滞地接受羞辱。雅各惊恐地向广场上跑去,等跑近些了,他才意识到那是弗朗索瓦。

监狱的生活让弗朗索瓦消瘦了许多,也彻底熄灭了他眼里的生气。他被粗暴地推上断头台,没有任何反抗地跪倒在地,头搁在了断头台的凹陷处。他依然大睁着眼睛,望着台下满怀期待的人们,但却好像谁也没看见。在一阵短促的鼓声后,刽子手手起刀落,人们又欢呼起来。

雅各捂住了嘴。他和阿尔伯特一致认为弗朗索瓦罪有应得,但起码罪不至死。吉伦特派没有判他死刑,但如今他又被迫重新受审、处以极刑。雅各想起弗朗索瓦以往对他的种种阻挠和羞辱,还有后来弗朗索瓦的让步和接受。那个在记忆里如此张扬跋扈的人,却被监狱磨掉了心智,如今变成了一具残破的躯体,被当成垃圾一样抛到装满死尸的小车上。

也许明天站在这里的就是阿尔伯特,雅各恐惧地想象刽子手举起阿尔伯特的头颅的情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快步向法院跑去,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凭他作为革命音乐家的名声和胸前的蓝白红徽章,他轻而易举地进了法院,但却被告知无法成为证人,因为证人名单在当天早上已确定下来,无法增改。为被告们辩护的是几位名不见经传的律师,他们懒洋洋地坐在律师席里,似乎根本不在乎判决结果,与咄咄逼人的雅各宾派律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根本不可能打赢这些官司,雅各暗想,更别提传唤真正能够推翻诬告的证人了。

他挤进观众席,探出脑袋张望法庭里的景象,正巧看到阿尔伯特站在被告席里,面目憔悴,神情冷峻的罗伯斯庇尔和圣茹斯特等人坐在审判席上,而在证人席上慷慨陈词的,正是雅各久违的雷耶歌剧院前任经理,约瑟?雷耶先生:

“……我想我提供的证据已经非常确凿了,塞维涅先生从未做过任何有害于共和国的事。他多年来一直用音乐感染着巴黎的底层人民,甚至曾考虑作为第三等级代笔参加三级会议,尽管因病未能成行,但他和塞维涅家族的决裂被许多同情革命的贵族争相模仿。他与杜波瓦小姐订婚,只是为了保护剧院而逢场作戏。革命开始后他接管了雷耶歌剧院,与雅各?莱格里斯等音乐家共同宣传革命。在座各位应该都去听过他们的革命音乐会,受到了他们的鼓舞。这样的人难道是我们的敌人吗?”

“但路易十六被杀后,他取消了全部革命音乐会的安排,这难道不是一种对抗?”圣茹斯特问。

“塞维涅先生刚才自辩的时候已经说了,这只是因为战时剧院人手不够而已。运营剧院是件很艰难的事,要管理那么多人,要处理好和赞助人的关系,还要保证盈利,有塞维涅先生继承我的工作是我的荣幸。请各位记住,塞维涅先生声名远扬,如果误杀了他,不仅是欧洲乐坛的重大损失,更会把共和国变成全欧洲的笑柄,给那些真正的敌人可乘之机。”

雅各微微松了口气。雷耶先生已经和他们失去联系很久了,据说在恐怖统治开始之前,就已退休回家养老,不再参与政治。雅各记得皮埃尔说过,雷耶先生虽是个雅各宾,但属于比较温和的丹东一派,与吉伦特派关系友好。恐怖统治以来,雅各宾中的温和派立场微妙,雷耶先生告老回家不失为明智之举,没想到他又为了阿尔伯特重新回到了公众视野中。

雷耶先生退下了,罗伯斯庇尔等人交头接耳了一阵,随后敲响了锤子,宣判阿尔伯特无罪释放。雅各几乎喜极而泣,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阿尔伯特离开被告席,和雷耶先生拥抱,然后一起走出了法庭。雅各赶快冲出门外,看到他们两人正交谈着向他迎面走来,来不及顾虑雷耶先生在场,便激动地扑了上去:“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脊:“雅各,你受苦了。”

“受苦的是你才对。”雅各松开他,心疼地摸了摸他脸上的胡茬,又转身抱住了雷耶先生,“雷耶先生,您的救命之恩,真不知要怎么感谢您才好!”

“好了好了,雅各,你们这些年轻人精力真是充沛,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你们勒断了。”雷耶先生打趣地说,雅各赶快松开了他。雷耶先生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昨天听说阿尔伯特入狱以后,我就立刻赶来和律师见面,及时加入了证人名单。他们审判的时间很不规律,大概是为了防止被告准备充足的辩词和证据。有的人刚入狱就受审,比如阿尔伯特,有的人则要拖很久,比如拉福尔一家,我问了一圈,还没听说他们受审的日期。”

“我今天去了公共安全委员会,但根本没用。”雅各想到先前的挫折和绝望。

“没错,以他们的司法程序,只有我这样的老雅各宾才有机会从中干涉,像你们这样的外人,除了劫狱之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当然,劫狱也是要被判死刑的,你们千万别铤而走险。”

“皮埃尔、梅兰妮,还有他们的儿子保罗还在狱中,不知什么时候受审。”阿尔伯特说,“雷耶先生,不知道您有什么主意?”

“我这次来,一是为了给你作证,二就是为了帮拉福尔一家斡旋。拉福尔夫人和小保罗应该还能争取一下,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救拉福尔先生恐怕很困难。”

“如果有任何我和雅各能帮忙的,请告诉我们。”阿尔伯特郑重地说。

“当然,不过,阿尔伯特,你今天还是回家去好好休息吧,这两天苦了你了。还有你,雅各,听说你儿子昨天也被抓了,幸好被你及时接了回去。这两天你到处奔波,回家歇歇,明天再考虑拉福尔家的事吧,明天的审判名单上没有他们。”

第十六章: 逃亡

阿尔伯特和雅各回到家里时,尼克正在伊莎贝尔的帮助下在琴房里敲着钢琴琴键玩。听着那杂乱的噪音,阿尔伯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尼克恐怕继承不了雅各的音乐天赋了,但还是上前一把抱起尼克亲了又亲,脸上又短又硬的胡子扎得尼克咯咯大笑。雅各被他们逗乐了,可笑着笑着三个大人几乎都落下泪来。

伊莎贝尔给他们烧了热水,然后遵照他们的吩咐,继续在书房里陪尼克玩耍,不再打扰他们。阿尔伯特去浴室洗了澡出来,换上干净衣服,来到卧室里。雅各已经作好了准备,让他在镜子前坐好,盛好热水,在他胸前围上毛巾,将剃须膏涂抹在他脸上,再拿了剃刀,小心翼翼地帮他剃起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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