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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 下——bySo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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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于是雅各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我就是阿尔伯特?塞维涅。”

第十八章: 阿尔伯特?塞维涅

“他们东找找,他们西找找,他们满世界地找他。他是上在天堂,还是下在地狱,那个神秘而又可恶的红花侠!”

阿尔伯特他们坐的餐桌边上不远处传来歌声和哄笑声。“这是我们亲爱的帕西?布莱肯尼爵士的杰作,他无论去谁家沙龙都要当众朗诵一遍这首打油诗,又配上了音乐,已经传遍整个伦敦了。”有人说。

“帕西爵士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整天一副傻呵呵的样子,真是辜负了他那万贯家业啊!听说他打算娶一个巴黎歌女,他这人的品味也就是这么低俗了。”

“不过,红花侠的故事是真的吗?他和他的伙伴们乔装打扮在巴黎神出鬼没,偷偷营救面临死刑的贵族?听说最近确实有几户法国贵族人家出现在了伦敦的社交场合,说是红花侠救的,但问起红花侠到底是谁,他们都说不知道。”

“那只是街头流言罢了,谁亲眼见过那些人?像这样的传说多得是了,有红花侠救贵族,就有黑郁金香杀贵族,只是人们在混乱年代幻想出来自我麻醉用的。说到底,还是要怪法国佬太爱折腾。”

阿尔伯特、伊莎贝尔和尼克安静地坐在餐厅一角吃饭,邻桌那些英国人的闲言碎语让阿尔伯特想起自己当年好不容易逃离的巴黎贵族们,他又低头看了看盘里难以下咽的英国菜,越发烦躁起来。他早已习惯了平淡的生活,但法国人的文化优越感和对精致生活的追求却像是与生俱来的。他抬头看到身边的尼克正吃得津津有味,不由感叹这孩子简直不像是自己亲生的——当然,这孩子确实不是他亲生的。

但这些年和雅各一起陪伴尼克长大,他便自然而然地也以父亲的身份自居。这几天在船上伪装成尼克的亲生父亲、教这孩子讲英语,更是拉近了这对“父子”的距离。想到将来和雅各父子在美国的宁静生活,阿尔伯特下定决心,即使当个农民,哪怕天天只能吃土豆为生,他都可以接受。

雅各应该也已经上船了吧,他想,不知道雅各有没有去剧院拿《伊曼努尔》的总谱,这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事。也许他们在有生之年看不到这部歌剧的公演,但那是唯一的总谱,又是雅各倾尽全力创作的巅峰之作,若是就此遗失了,将是如何的损失。

若雅各去拿了总谱,他必定也看到了阿尔伯特重新制作的封面。阿尔伯特私自给歌剧署上自己的名字,就是为了避免雅各因为这部歌剧的存在遭受任何危险。毕竟,整部歌剧只字不提政治,却通篇流露出对革命的厌倦和质疑。赞颂人类的理智和情感本是完完全全的启蒙精神,但在那些杀人成狂的家伙眼中,恐怕根本看不到这点吧。

雅各一定能理解他的苦心,阿尔伯特想。自己先他一步离开巴黎,雅各唯一可能遇到危险的只有在巴黎多呆的那一天,即使他持有的《伊曼努尔》总谱被发现,他也完全可以推脱给阿尔伯特,说自己只是作为剧院的音乐总监接收了这份谱子。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产生怀疑。就算他们去寻找阿尔伯特,阿尔伯特也早已消失了。因此,阿尔伯特可以肯定雅各是绝对安全的。他不用过度忧虑,只需要期待和雅各重逢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阿尔伯特一定会把自己伪造的总谱封面撕掉,让雅各光明正大地在歌剧上签下他自己的名字。

“打扰了……”邻桌一个讲英语的男子走了过来,犹豫了一下,“你们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在角落里吃饭多冷清啊。”

“多谢您的邀请。但我妻子不会说英语,性格又喜静,再加上还有这孩子,还是算了吧。”阿尔伯特对这类问题早有准备,自然地回答。

可那人并没有立刻要走的一丝,反而走近了一步,扶着空位的椅背,像是打算开始聊天:“你们就是住在头等套房的那家人吧?”船上唯一的头等套房本是帕西为自己和未婚妻订的,现在换给了阿尔伯特他们,起初吸引了船上不少好奇的目光。所幸阿尔伯特表现得体,并未引起怀疑,人们也学会了尊重这家人喜爱独处的个性。

但这人有点不一样。阿尔伯特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他的英语里带着细微的法国口音,却不像船上其他几个法国人一样开口便是法语,仿佛是故意在用英语讲话。阿尔伯特便用标准的英式英语答道:“是的,阁下是……”他在儿时曾有个来自英国的家庭教师,因此他的英语很标准。

“在下只是个英国游客。这条航线素来一票难求,头等套房更是价值千金,所以在下只是好奇能住进这套房的究竟是何方人士。”那人谦恭地说。阿尔伯特越发警惕起来,不仅是因为那人的眼神正在伊莎贝尔和尼克身上游移,更是因为他撒了谎——他显然是个法国人。

于是阿尔伯特从容地说:“您看到了,我们只是普通的一家子。我在法国多年做进出口生意,这是第一次带着妻儿回伦敦,当然要让他们享受享受,不是么?”

“敢问您住在伦敦的何处?我偶尔会去拜访伦敦的亲戚,对那里还有些了解。”

“我住在西区的科文特花园,就在歌剧院附近。”阿尔伯特曾听雅各说起过在伦敦度蜜月的事,出发前又补习了伦敦地图,以便通过任何可能的盘问。他几乎可以确定,此人正是公共安全委员会安插在这条航线上的所谓密探。

“啊,那是个好地方。”那人说着,向伊莎贝尔点头致意,“您好。”伊莎贝尔的英语有些生硬。阿尔伯特立刻接口道:“我妻子可是个土生土长的巴黎人,说英语可是一大难题啊。”

“原来如此。”那人又向尼克看来:“你好啊。”

“您好,我叫尼克?布朗。我不太会说英语,父亲正在教我。”尼克有板有眼地说。

“你说得很不错。”那人夸道,又转向阿尔伯特。阿尔伯特一脸的平静坦然,丝毫没有任何动摇,这反而让那人有些难以借机退场了。“呃……”他踌躇了一下。阿尔伯特扬起眉毛,似乎是在等他提出下一个问题。“那……抱歉失礼了。”那人有些僵硬地后退,“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请慢用。”

“您也是。”阿尔伯特望着那人回到邻桌坐下,总算松了口气。他们已逃离了风暴中心,但正像帕西叮嘱的,直到船离开英国港口、驶上大西洋的时候,他们才能算是真正安全。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囚牢的门打开了。“让一让让一让!”狱卒不耐烦地驱赶正坐在门口的犯人,粗鲁地把新犯人推了进来。“阿尔伯特?塞维涅,”狱卒说,“这就是你的牢房了。”

“塞维涅?”牢房里响起一阵骚动,“是塞维涅家的小儿子?”“他怎么也被抓了?”“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老伯爵?”“难道是个替死鬼?”

“叔叔!”窃窃私语之中,一个清脆的童声格外响亮,听上去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兴奋。那是皮埃尔和梅兰妮的儿子保罗。

保罗的叫喊声让正望着窗口发呆的梅兰妮猛地回过神来,她赶快捂住保罗的嘴巴,向刚进来的犯人看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来人并不是阿尔伯特,而是雅各。

雅各听到保罗的声音,也向他们的方向看来。“雅……”梅兰妮刚要出声,就看到雅各摇了摇头,将手指在唇边晃了晃,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们说什么?这不是塞维涅?”狱卒听到犯人们的议论,警惕起来。

雅各却镇定自若,声音里甚至还带了阿尔伯特惯常的笑意:“这是什么话,要是我不是阿尔伯特?塞维涅,那我是谁?”

“这里有没有你认识的人可以证明你的身份?”狱卒问。雅各看看梅兰妮,又环顾了一圈其他一脸疑问的贵族,脸色苍白起来,求助的目光停留在梅兰妮身上。

“刚才那个叫叔叔的小孩子是谁家的?”狱卒又问。

雅各的目光更急切了。“是我家的。”梅兰妮赶快答道,“阿尔伯特是我和我丈夫的故交,脱离贵族阶层好几年了,这里的贵族都没见过他吧——认识他的大都已经被处决了。”说着她对雅各说,“阿尔伯特,到这里来吧,保罗可想你了。”

狱卒点点头,出了牢房锁门。雅各缓缓穿过人群,来到梅兰妮和保罗身边,就着墙根坐下。其他犯人并没有对他产生过多好奇,继续干起各自的事来。他们个个出身高贵,如今却戴着沉重的镣铐,像贫民一样挤在这又脏又臭的斗室中,等待踏上断头台的一刻——这样荒唐的事接连发生,所以区区一个阿尔伯特?塞维涅根本不会让他们有任何惊讶。

雅各亲了亲保罗,伸手与梅兰妮拥抱。身体相触的瞬间,两个大人都颤抖起来。“雅各!”梅兰妮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哦,雅各!”

“我听说皮埃尔他……”

“是的,他被处决了,就在昨天。我想和他一起死,但他们不让……更何况,还有保罗……要是连我都不在了,保罗要怎么办?”

雅各默默垂泪。他被捕的当天,正是皮埃尔出庭受审、被判死刑的日子。他还记得皮埃尔说起革命时那种充满希望和激情的样子,但到头来,皮埃尔竟被自己燃起的火焰吞噬了。还有梅兰妮和保罗……保罗已没有了以前的活泼劲儿,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眼里流露的忧伤令雅各心悸。而梅兰妮也是瘦骨嶙峋,脸颊凹陷,没有换洗的衣裙皱巴巴的,已蒙上了一层灰,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她身上那种温暖踏实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了,在雅各的怀中显得脆弱不堪,若是再受到什么打击,恐怕顷刻便会彻底崩溃。

“现在连你都被抓了进来……”梅兰妮突然想起了什么,放开雅各,紧张地问,“阿尔伯特呢?他在哪里?还有尼克呢?”

雅各用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深吸了口气,低声说起自己被捕的前因后果来。

“这么说……他为了保护你,自愿为你顶罪。但你却被错认成了他,反而被抓了,你为了保护他,又为他顶罪?”梅兰妮总结道,犹豫地抬眼看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

梅兰妮眉头一紧,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她再一次伸手抱住雅各:“天哪,你们这两个恋爱中的傻瓜!”

“他现在在去英国的船上,和尼克、伊莎贝尔在一起。再过几天,再过几天他们就能安全了。”

“可是再过几天你说不定就死了!”梅兰妮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不远处有几个犯人好奇地向他们看来,她赶快压低了声音,“就算你说出真相,他们还是会追究你之前顶替他入狱的原因。你想过么,阿尔伯特到英国找不到你怎么办?他听说你的死讯会怎么样?更糟的是,要是他永远不知道你死了,也许会花一辈子找你,你难道忍心看到他那样受苦?你们好不容易熬到了苦尽甘来的一天,结果……结果却……”

雅各正色道:“可这是唯一的办法。要是他们知道阿尔伯特已经离开了法国,肯定会派密探拦截,到那个时候,他的罪名就不再是写一部歌剧这么简单了。现在我以他的身份受审,他就能带着尼克和伊莎贝尔顺利脱身。再说,毕竟我才是那部歌剧的作者。如果说时局已经恶化到一部无害的歌剧就能把人送上断头台的话,那至少应该由我来承担自己歌剧造成的后果。”

梅兰妮沉默不语。雅各叹了口气:“你说得没错,我可以想象自己上断头台的景象,却不敢想象他听说我死讯后的情形。我只有希望……尼克的陪伴能给他一点安慰,照料小孩子很让人操心的。”雅各想起平日里阿尔伯特对尼克又是宠爱又是无奈的样子,不由微笑起来,但很快轻笑就变成了哽咽。

很少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相拥而泣的两人。在这囚牢里,每天都有人突然陷入悲痛和绝望之中。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生离死别的故事,他们个个自身难保,还有谁会在意他人的伤痛呢?

“船!船!”拥挤的码头上,一个清脆的童声格外响亮。人们纷纷向那个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孩子看去,露出亲切的笑容。

阿尔伯特倒是被声音吓了一跳。他同意尼克爬到他身上登高望远,却忘记了叮嘱他不要大喊大叫。幸好尼克用的是英语,他们在船上的时候,阿尔伯特教了他“船”这个单词。万一尼克一激动叫出一句法语,说不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他在心中暗暗称赞尼克的机灵,用客气的微笑回应周遭那些向他和尼克致意的人们,扶住尼克挂在他身上的双腿,也探头向远处看去。刚才只是一个黑点的船已经慢慢变大了,码头上骚动起来,人们纷纷踮起脚尖翘首等待轮船靠岸,岸边停满了前来接人的马车,准备帮乘客搬运行李、给船添加煤炭的工人也各自就位了。尼克骑在阿尔伯特头上,他们身边是伊莎贝尔和帕西家的马车夫。

等雅各下船,大家吃了午饭,就可以准备登上下午就要起航前往美国的轮船了。阿尔伯特期待着。他与雅各和好后还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想到雅各正在另一艘船上驶过同样的航线,再加上这几天忙着劝慰因为想念父亲而几乎夜夜哭泣的尼克,阿尔伯特简直是度日如年。更何况,他装了这么长时间英国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卸下伪装、呼吸自由的空气了。

这么想着,船缓缓靠岸了。船上的乘客鱼贯而出,纷纷找到岸上的亲友,兴奋地亲吻拥抱。阿尔伯特眯起眼睛,在人群中仔细寻找雅各的踪影,很快便看到了帕西和莎拉,但雅各并不在他们身边。

对方也看到了他们,径直向他们走来,身后跟着几个搬运工。阿尔伯特让尼克从自己身上下来,准备与两人拥抱,但他立刻注意到了两人异样的神色。这对情侣并不像以前那样亲热,而是尴尬地隔了一小段距离。莎拉脸色苍白,眼神里夹杂着哀伤和恐惧,而帕西虽然神情镇定,但紧抿着双唇,严肃得就像雷耶先生被杀的那天一样。阿尔伯特的心沉了下去。

“雅各呢?”和两人拥抱后,阿尔伯特立刻问道。

帕西压低了声音:“我们到马车上再谈。塞维涅先生,接下去无论我说什么,请您不要激动。这里人多眼杂,千万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雅各呢?”阿尔伯特又问了一遍。

帕西一把抓住阿尔伯特的手肘,拉着他向马车的方向走去。莎拉也牵起尼克,和伊莎贝尔一起紧随其后。“为什么必须在马车上说?”阿尔伯特语气冰冷。

“您看到那个戴红白蓝徽章的人了吗?”帕西指了指不远处的某人,“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

“但他认识您。他是莎拉的朋友,以前为了追求莎拉,常常去你们剧院看戏。他是雅各宾派密探中的头子,来英国就是为了追查流亡贵族。要是被他发现您出现在这个不该出现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阿尔伯特这才闭了嘴,坐上了马车。大家也纷纷上车,关上车门,马车缓缓行驶起来。“我们要去哪里?”阿尔伯特警惕地问。

“不去哪里,在这附近兜个圈子,再把你们送回旅馆,等待下午的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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