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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 下——bySo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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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里的大部分人都起立鼓掌欢呼,向台上抛洒鲜花,但也有一些人坐在原地,只是礼貌地拍手,并无多余的表示。对于一般歌剧来说,能受到这样的欢迎已经算是大获成功了,但阿尔伯特都深知,这歌剧的质量理应获得更疯狂的掌声。

演出结束后,阿尔伯特上台向观众们介绍了雷耶歌剧院重开后首个演出季的安排,人们反响热烈,特别是听说要举办革命音乐会,有人忍不住起头哼了句《自由颂》,观众们便一道大合唱起来。台上的演员们也兴奋极了,用他们专业的歌喉加入了合唱。阿尔伯特没有唱,他转头去看站在身边的雅各,雅各皱起眉头,表情有些不安。

阿尔伯特本想在散场后找雅各谈谈,但雅各早早地陪珍妮回家去了。直到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雅各才脸色苍白地踏进阿尔伯特的办公室,手里拿了张马拉办的报纸《人民之友》。

阿尔伯特的桌上也摆着张《人民之友》,翻到的正是雅各手里那页,一整版都是关于雷耶歌剧院重开的报道,其中最显着的位置是当年盛赞过《画家梦》的亚瑟?洛南写的新剧评《莱格里斯的革命》:

“我们人人都会唱《自由颂》和《巴黎之歌》,它们是革命的号角,吹响它们的是最近一年来如彗星般突然名声大噪的雅各?莱格里斯。我们称他为‘法国的莫扎特’、‘第三等级的代言人’、‘革命的号手’。有时我们甚至忘了莱格里斯是以写歌剧起家的,他的处`女作《画家梦》象征着法国歌剧的巅峰。

“昨天莱格里斯在万众瞩目下公演了他的第二部歌剧:由卢梭原着的《新爱洛伊丝》。莱格里斯作为雷耶歌剧院新任音乐总监,以这部作品宣告雷耶歌剧院的新一轮演出季开幕。但他的作品提醒了我们,莱格里斯也许并不能胜任“革命作曲家”的头衔。

“就音乐角度《新爱洛伊丝》无可挑剔。它将卢梭笔下零碎的信件和细节编织成一个完整动人的故事,每个主要人物都表现丰满,值得信服。剧中咏叹调首首都能成为经典,尤其是男女主角表达爱意的二重唱,旋律百转千回,隐晦而大胆,令人心神荡漾。下半场重复出现的旋律《曾几何时》则凄哀动人。很多人都有与至爱失之交臂的经历,这首歌道尽人生无常的沧桑,却不自怨自艾,只将哀伤化为一声叹息。

“但正是这声叹息让莱格里斯辜负了革命。卢梭的《新爱洛伊丝》不只是一个爱情故事,更象征着反抗传统制度、追寻自由的理想。卢梭的小说与他的政论是一脉相承的,每个人都是独立自由的个体,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们本来寄予厚望,希望从莱格里斯的作品里读出蛛丝马迹,他认为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能得到这种幸福。就算他不愿直接透露,起码也得用音乐强调一下《新爱洛伊丝》背后的深意。

“他没有这么做。每次有机会深入一步,他总是突兀地停止,然后迅速转移话题。他沉迷于讲述一个爱情故事,他笔下的《新爱洛伊丝》也只停留于爱情,仿佛人与人之间只有浅薄的爱情,而没有更深厚的关系,作为个人,作为公民的关系。

“《自由颂》和《巴黎之歌》的真诚毋庸置疑,但莱格里斯应该记住,歌剧以故事的形式影响人们的思想和情感,它的社会意义不容小觑。不愿发表政治立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个政治立场。”

阿尔伯特安慰雅各说:“这篇文章对你音乐的评论很中肯,但在其他很多方面都写得有问题,我正要写文章反驳他,你别太放在心上。”

雅各愤愤不平:“我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谈什么立场。政治那么复杂,不是简简单单选一边就行了。我不懂政治,我只知道人们希望过上幸福快乐殷实的生活,希望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希望不要受到束缚,我就是这样写歌剧的。政治也好,艺术也好,不都是为了追求生活中的美好么?只是在用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已。我写的是人们的故事和感受,不想把作品变成制宪会议的演讲稿。”

“我会这样写的。”阿尔伯特说。

“还有爱情一点也不浅薄,一点也不。”雅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两个毫无关联的人选择走在一起,向对方敞开自我,连接起他们的人生,这难道不是人和人之间最深厚的关系?要是他知道……要是他知道有人心甘情愿地为爱情如何受苦,要是他知道爱情会让人做出多么了不起的事……”

阿尔伯特柔声道:“我知道,我们知道就够了。你的《新爱洛伊丝》是我听过的最美的音乐,亚瑟?洛南只是很少一部分人中的一个,他们只是在这时局下兴奋过了头。大部分人还在为你写的爱情动容,等洛南他们冷静下来以后,也会学着欣赏的。你的音乐写的是人们共通的情感,人人都能受到感染,而那些政客的听众,只有他们自己的支持者而已。”

雅各终于消了气,在桌边坐下:“你本来也该去作曲的,现在忙着剧院杂事不说,还卷进这种纷争里,太浪费才能了。”

阿尔伯特露齿一笑:“你这音乐总监,是在催我交差么?”

“除了我以外,这剧院里固定雇佣的作曲家只有你了,不催你我催谁?”

“好吧。”阿尔伯特故作无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谱子,“答应你的《克莱丽莎》,我前两天才写完,你拿去看吧。”

雅各拿了乐谱出去了,阿尔伯特提笔开始给《人民之友》撰稿,扞卫歌剧院的名声。他们都知道,他们还是在假装,以公事为借口关心着对方的创作,为保护对方、支持对方而忙碌奋斗着。他们谁也不敢戳破这种拙劣的伪装,就像雅各在《新爱洛伊丝》末尾所写的:

既然如此,那么就去爱别人,去继续生活吧,

去尽我们的全力付出,

然后取回我们应得的少许回报。

第五章: 安东

阿尔伯特与洛南在《人民之友》上的笔战以阿尔伯特全胜告终。他作为最先放弃特权的贵族之一,是革命中坚力量皮埃尔的好友,又继承了雷耶先生的音乐事业,本身就在革命派中负有盛名。他为雅各辩护,说他也许没有直接表达政治思想,但触及人心中最根本最纯粹的情感,传播的正是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

比阿尔伯特的文章更具说服力的是雷耶歌剧院的上座率。关于《新爱洛伊丝》到底是否具有革命精神的辩论显然为歌剧做足了广告,来自各个阶层、派别的观众纷至沓来,甚至有很多人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雅各赢得的掌声越来越热烈,就连亚瑟?洛南本人也在看了第三遍后承认,雅各歌剧对政治的处理恰到好处,要是多出几分说教,歌剧的艺术性就要大打折扣了。

雅各和阿尔伯特的关系终于平静下来。也许是那首《曾几何时》治愈了他们心中的创伤,也许是和洛南的论战让他们发现他们已可以像普通同事一样并肩努力。珍妮来剧院里看雅各的时候,阿尔伯特不再回避,而是很自然地和她打招呼。他看着珍妮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又看到雅各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偶尔谈起珍妮和孩子的时候眼里闪烁着责任和慈爱的目光。那样的雅各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容易害羞紧张了,而是逐渐成长为一个父亲,从容而又稳重,不再需要他人的庇护,因为他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保护者。

阿尔伯特很少再去肖想雅各了,雅各看珍妮的眼神总会立刻让他的邪念烟消云散。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了那个叫安东的合唱演员。

那天歌剧散场,剧院的工作人员各自下班了,后台渐渐冷清下来。阿尔伯特送走了雅各和前来看戏的珍妮,独自向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门口有个年轻男人在等他,见他过来,连忙站直身子,叫了一声:“少爷。”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阿尔伯特停下脚步:“您是?”

“少爷,是我啊,安东?博耐。”那人殷切地说。阿尔伯特愣了几秒,才想起这个名字的主人。他把那人请进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壁炉的火光中他终于看清了安东的面容。他比阿尔伯特印象里的样子要高,皮肤也黑了一些,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变多少。阿尔伯特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安东时的情景,那时他还在塞维涅庄园里浑浑噩噩地度日,他不在乎威廉给他带来的贴身男仆长什么样,在他眼里把他们的衣服扒光了就都一样。

只有安东是一个例外。某一次做`爱的时候,安东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从此他开始和安东聊天,只是为了听他讲话的声音,然后他提议说,要教安东唱歌。

他对安东没有特殊的感情,只是换个法子解闷而已。他把安东当成一个玩具,教会他音乐的规则,然后让他唱自己写的乐曲。那时他正在写一部名叫《安娜》的歌剧,其中的男声咏叹调都是经过安东唱过以后才定稿的。等歌剧写完了,他也腻了,照旧叫威廉打发安东消失,然后把他忘在了脑后。

过去那段混沌日子的记忆让阿尔伯特烦躁起来,他揉了揉眉心:“你怎么在这儿?”

“我离开塞维涅庄园后就一直在巴黎打工,前段时间听说少爷成了雷耶歌剧院经理,还在公开召集演员乐手,所以就来试试,没想到真的进了。我现在就在《新爱洛伊丝》的合唱团里。”

选拔演员乐手的事是由雅各全权操办的,阿尔伯特没有插手。剧院里人员众多,对于合唱团员这样的次要角色,阿尔伯特基本只认了个脸熟但叫不出名字,自然不知道安东已在剧院工作多时。

“我不是什么少爷了,”阿尔伯特说,“别那样叫我。”

安东还是一如既往地顺从:“是……先生。我听说先生来到雷耶歌剧院真是太高兴了,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先生您,没想到革命又让我们相遇了。”

“你想要什么?钱?升迁的机会?”阿尔伯特直截了当地问,不想再听他拐弯抹角。

安东的眼神黯淡下去:“先生,您怎么能这么想呢?我只是来向您打个招呼,不是来敲诈您的。”

阿尔伯特声音疲惫:“那你现在打好招呼了,回去休息吧。”

安东迟疑地站起身:“先生,我很担心您,您看起来很憔悴。”

“我没事。”

“要是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请一定要跟我说。”

“唔。”阿尔伯特模棱两可地应答,望着安东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心中一动,叫住了他,“等一下,安东,给我唱首歌吧。”

安东唱的是《安娜》里的《我还听到》,那是阿尔伯特当年为他的音域量身订造的一首歌。正因为这样,对其他男高音而言这首歌的技术要求很高,堪称男高音的试金石。但对安东自己来说,则是游刃有余。

空荡荡的剧院里一片黑暗,安东站在舞台上唱,阿尔伯特在乐池里弹钢琴给他伴奏,歌声萦绕在偌大的剧场里,发出动人心魄的回声。借着舞台上微弱的烛光,阿尔伯特只看到安东身体的轮廓,但看不真切他的样子和动作。这也无妨,他并不想看得太真切,不然的话,那歌声也许就会失去魔力了。

安东的歌喉没怎么退步,相反,正因为他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所以他唱起来并不像传统男高音那样标准乏味。歌声像是脱离了现实世界,悬浮在空中,对某个不可捉摸的东西唱出无限向往和渴望。

那种难以名状的渴望和无法得到的绝望几乎伴随阿尔伯特的一生。年少的时候,他渴望美好真挚的情感,渴望充实快乐的生活。和雅各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以为他终于实现了那些渴望。但他又失去了雅各,即使是现在,他和雅各如此亲密地合作,但两人却已经处在两个世界了。他闭上眼睛,只有在黑暗中,在安东脱俗的歌声中,他才能暂时忘掉珍妮和那些现实的束缚,沉浸在自己对雅各的渴望里。

歌声终止的时候他还闭着眼睛,双手停留在琴键上。他听到脚步声渐渐走近,然后他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身体,湿漉漉的唇舌贴了上来。他知道自己应该把安东推开,但他已经丧失那样的决心了。

雅各进剧院的时候正听到舞台那边传来歌声和琴声。他在回家的半路上发现自己把阿尔伯特的《克莱丽莎》的乐谱忘在了剧院里——很快就要开始排练了,他打算再确认一下歌剧的最终稿。他把珍妮送回家安顿她睡下,便折回剧院拿乐谱回家。一听到剧场里回荡的歌声,他就认出那是阿尔伯特写的《安娜》的选段。那是阿尔伯特的早期歌剧,名气不大,但正是雅各儿时父亲带他去雷耶歌剧院听的,就是这部歌剧曾让他落泪。他已经很久没听人唱里面的歌了,便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唱歌的男声有些熟悉,似乎是合唱团里的某人,但烛光微弱,又隔了老远的距离,他看不清楚那是谁。但他认出钢琴边的人是阿尔伯特。这更让他对舞台上的人产生了好奇。阿尔伯特会为了谁半夜伴奏呢?

无论那人是谁,他唱得比雅各儿时听过的版本要好得多。雅各不清楚阿尔伯特作曲的背景,但他可以断言,那人的诠释是最接近作者意图的。如果说雅各儿时只是为音乐的完美而落泪,那认识阿尔伯特后再听这首歌,雅各终于明白了阿尔伯特少时曾经历过怎样的心理挣扎。

他不由想到现在的阿尔伯特,那个客套到近似虚伪的阿尔伯特。自从在马车上的真情流露以后,他就像倒退回了与雅各初识的样子,脸上堆着礼貌的笑容,讲着无关痛痒的话,避开一切个人情感的表达。只是以前阿尔伯特面对的是贵族,而现在阿尔伯特面对的是雅各。

他的伪装显然是在掩盖某种激烈得令他不敢表达的情感,只有用音乐才能释放出来。

而雅各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音乐声戛然而止。雅各看到舞台上的人影走了下来,进了乐池,然后和阿尔伯特拥吻在一起。

雅各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紧了。过去这段时间他心中的思念突然排山倒海地向他压倒过来,让他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雅各到琴房拿了乐谱便匆匆赶路,希望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这条走廊深处便是阿尔伯特的住处——自从阿尔伯特成为剧院经理以来,就搬出了皮埃尔家,住进了剧院后台,这里有几间闲置已久的房间,本是专供生活拮据的单身青年音乐家居住的。剧院重开之后,雅各便从未靠近那地方一步。此时,他望向黑漆漆的走廊尽头,不由心惊胆战。

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他和阿尔伯特已经不是恋人了,他没有资格嫉妒阿尔伯特怀里的那个人。既然雅各自己已经结婚生子,那么他就不应该期待阿尔伯特守在原地等他。

但他迎面撞见阿尔伯特抱着安东向这里走来。两人喘着粗气,安东趴在阿尔伯特肩上,双腿夹住他的身体,脸贴着他的脖子,一手插进他的衣服里。阿尔伯特则扶住他的臀`部,衬衫松散地挂在裤子外面,领口敞开。雅各下意识地抱紧了手里的乐谱,僵在原地。

阿尔伯特见到雅各也吓了一大跳,差点手一松让安东摔在地上。他注意到雅各正死死地捏着《克莱丽莎》的乐谱,手指关节都发白了。他眯起眼睛,但并没有把安东从身上放下来。

“我……我来拿东西……”雅各支支吾吾地解释,耳根都发烫了,“现在就走,不会……不会打搅你们。”说罢,他低下头,不再去看缠抱在一起的两人,从他们身边擦过,径直向剧院出口跑去。他隐约听到身后有身体撞在墙上,痛苦但又夹杂着快感的呻吟和衣服撕裂的声音听上是那么刺耳。他悲哀地闭上眼睛,加快了脚步。

阿尔伯特在琴房外面的走廊上粗暴地在安东体内冲撞。他本想带安东回卧室,温柔一点待他。找个人重新开始也好,解决一时的欲`望也好,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残忍冷酷的人了。但他又偏偏在这时和雅各狭路相逢,看到雅各眼里一闪而过的嫉妒和失落,看到他那样抱着那本倾注了阿尔伯特才华和心血的乐谱,好像那是世界上唯一属于他的东西。阿尔伯特终于明白,雅各并没有放下往事,而是同样无望地渴求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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