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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 下——bySo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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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她已经安息了。”神父拍了拍他。雅各这才松开了珍妮的手,无力地跪在地上,像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出去吧,”皮埃尔对阿尔伯特耳语说,“让他们单独待会儿。”

阿尔伯特迟疑地望着雅各脆弱的身影,他想上前去抱紧他,告诉他他绝不是孤独无依,因为他阿尔伯特永远会陪伴在他左右,哪怕只是作为朋友或者亲人。但他不能这么做,不能在此刻、在珍妮的床前。于是他同意了皮埃尔的提议,和大家一起退出了房间。

过了许久他们才听到客房门口传来响动的声音,雅各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众人纷纷起身。“雅各……”阿尔伯特试探地唤了一声。

“谢谢你们今天前来。”雅各满脸泪痕,声音沙哑。

布朗神父说:“葬礼的事我们教堂都会安排,明天棺材会送来,什么时候举办葬礼就由您定。”

“好。”

“雅各,要是你愿意的话,今晚尼克就可以住到我家去。”皮埃尔说,“刚才你也听珍妮和我们商量了,我们家保罗和尼克差不多大,家里从育婴房到乳母一应俱全,梅兰妮现在也正好全身心投入在孩子身上,可以让尼克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等稍微大些了再接回来。”

雅各颤抖了一下,看向梅兰妮怀里的尼克。

梅兰妮察觉到他的犹豫:“尼克今天刚出生,最需要悉心照料,你今天遭受了这么多事,就别操心他的事了。至少过了这几天,等你恢复过来了,我们再计划将来的事。”

雅各恍惚地点头,从梅兰妮手里接过尼克,恋恋不舍地抱着。尼克从睡梦中醒来,浑然不觉周遭的变故,对着面色苍白的父亲露出纯真的微笑。雅各几乎又要掉下泪来,亲吻孩子的小脸和小手,将他交给梅兰妮。“你们都熬了一夜了,”他哽咽着说,“回去休息吧。”

夫妻俩带着孩子起身告别,伊莎贝尔也同他们一起走了,帮忙料理尼克的生活。神父和大夫也告辞离开。客厅里只剩下了雅各和阿尔伯特两人并肩坐着,屋里静默得可怕。

“你知道,这都是我的错。”雅各突然说,他痛苦的语气里失了此前努力维持的平静,“要是我没有硬要和她结婚,她就不会生尼克,就不会……她本来可以继续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继续唱歌,或者嫁给一个更爱她的人……”

他的自责让阿尔伯特心碎了,阿尔伯特小心翼翼地搂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要是珍妮听到你说这些,她会怎么想?她是那么爱你,而你……也许你自己不相信,但你也爱着她,她来剧院的时候你们看起来总是那么幸福。你不能全盘否认你为她做过的一切,更不能责怪尼克的诞生。在珍妮短暂的生命里,你给了她她向往的生活,换作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你。”

雅各又落泪了:“我曾以为,只要我努力,就可以弥补对她的谎言……但她却这么不幸……也许上帝到底还是存在的,阿尔伯特,他看到我只是假装在起誓,只是假装在祷告,他看到了我内心深处最黑暗的念头,这是他对我渎神的惩罚。”

阿尔伯特把他搂得更紧了:“要是连你都算渎神,那我早该下地狱了。别胡思乱想了,雅各。”

雅各沉默了,阿尔伯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就像是一个慈爱的兄长或者父亲,任雅各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他听到雅各嗫嚅着问他:“阿尔伯特,我该怎么办?”

“你该去睡一觉,”阿尔伯特放开了他,抬起他的下巴,掏出自己的手帕,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你累了一天了,又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得睡一觉才能考虑其他事情。”

他把雅各牵到浴室,拿毛巾给他洗脸,然后带他进了卧室,帮雅各脱去沾着血迹的衣服,又从抽屉里找到一套干净衣服给他穿上。阿尔伯特对自己有些惊讶,他对雅各房里的布局仍然熟门熟路,而即使他已很久没有触摸雅各的身体,在给他换衣服时依旧是那么默契,好像很熟悉一般,熟悉到甚至不会让他产生任何杂念。雅各顺从地听从他的指挥,他已精疲力尽,根本无暇去在乎是谁在帮他做这些事。在他充满悲痛和愧疚的混乱心绪中,阿尔伯特的声音象征着理智。

阿尔伯特帮雅各盖好被子,俯身吻他的额头:“睡吧,雅各。我就在客厅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都可以叫我。”

听到这番话,雅各这才像大梦初醒,惊奇地望着他:“你还是回剧院吧,明天剧院还要……”

“别操心剧院的事了,好好睡一觉。”阿尔伯轻声说,“晚安,雅各。”

雅各默默地点头,阿尔伯特吹灭蜡烛,关上了门。

阿尔伯特回到客厅,和衣在沙发上躺下。沙发并不长,他只能蜷缩起身体。他也很累了,白天剧院的工作、晚上的歌剧演出,还有刚才发生的一切耗尽了他的情感和精力,在雅各面前他不得不故作镇定,但他自己的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他想起珍妮信任的话语和微笑,想起她在舞台上灵巧的歌声和轻盈的动作,还有病床上那张惨白而又绝望的面孔。不为珍妮之死而悲痛是不可能的。其实,他很少把她视为情敌,起初是因为他自信雅各显然更爱他,后来是因为他不敢多对已婚的雅各想入非非。他和珍妮共同的对雅各的爱情,似乎反而让他在情感上和珍妮更亲近了一分,而雅各对珍妮的关怀照顾,让他也不由自主地关心起珍妮来,更是对雅各的丧妻之痛感同身受。他早已做好思想准备,将对雅各的爱埋在心底,作为朋友陪伴雅各一家的生活,只要雅各婚姻美满、生活幸福。但珍妮的死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处理和雅各的关系。在这个关口,他不能肖想和雅各重归于好,而且他们都对珍妮怀有深深的负罪感,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但雅各对他自然而然的依恋和在他面前吐露的心声让阿尔伯特意识到,他无法离开雅各,而雅各也离不开他。他们刻意回避的肉欲,对音乐共同的热忱,还有相互依靠相互庇护的情谊,早已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解脱不开了。

阿尔伯特的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沉浮,他提醒自己,也应该睡一觉,然后再想其他事。临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将自己从家族中放逐出去,又总是信誓旦旦地说不要成家,但他已经有一个家了。不止是皮埃尔和梅兰妮,他有他的剧院,还有雅各。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九章: 雷耶歌剧院的后台

雅各感到自己正在坠落,他全身陷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试图伸手却什么也抓不到。周围一片死寂,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呼喊,包括他自己。他恐惧这种感觉,甚至有些期待自己坠落到黑暗的底端,哪怕粉身碎骨,至少也能感受到坚实的土地,但他好像又隐隐知道,这黑暗无边无际,他的坠落永远都不会终结。

雅各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本能地摸了摸身边的床铺,好像还能触及自己那因为怀孕而微微有些发福的妻子。但床铺是空的,被子的那边齐齐整整。珍妮去哪儿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然后他终于意识到,珍妮已经不在了。

他躺在黑暗中发呆,家里寂静无声,先前的混乱和嘈杂好像只是一个可怕的梦魇,但此刻无比真实的寂静却比那梦魇更为可怕。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强迫自己闭起眼睛,但他再也睡不着了。他想到珍妮正孤零零地躺在隔壁房间里,他根本不敢想象珍妮在那死寂和黑暗之中会有多么害怕。

他下了床,打开卧室房门,往外面看了看。借着月光,他隐约可以看见沙发上阿尔伯特身体的轮廓。他想起阿尔伯特说过要守在这里,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温暖的感激之情。阿尔伯特已经为他做了那么多,应该好好休息,他不能再打扰他。

雅各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进了珍妮的产房。伊莎贝尔在临走前,已给珍妮清理了身体,给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衣。此刻,她正静静地躺在小床上,神态安详。雅各把椅子搬到床边坐下,望着珍妮出神。要不是她的脸上失了往常的红润,她看上去只像是在熟睡,似乎到早晨又会醒来,哼着小曲更衣梳妆,调笑雅各的胡思乱想。

他没坐多久,身后的门便开了,阿尔伯特走了进来:“睡不着吗?”

雅各回头看他,他一脸倦意,头发有些凌乱,眼睛里也有了血丝。看样子他之前只是在浅眠,很快便察觉到了雅各的响动。雅各有些歉意:“你不必起来的,快休息吧。”

“你累了一天,别太勉强自己了。”阿尔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他说,“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办,料理珍妮的后事,安排尼克的教育。你毕竟是一家之主,把身体弄垮了怎么办?”

“我知道,可是……”雅各犹豫了一下,“我睡不着。我本以为今天夜里会是另一种情况,尼克哭哭啼啼,伊莎贝尔忙里忙外,而珍妮则会笑着说,这是她最幸福的一天。一切变得太快了。”

“我明白。可过不了多久天就亮了,神父他们早上又要过来。到了白天,你想陪珍妮多久,就陪多久,但现在,你至少得睡一会儿。来吧,雅各,你看上去很冷。”

雅各又一次被阿尔伯特牵进了卧室里,但这次,安顿雅各睡下之后,阿尔伯特也在他身边躺下了。“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吧。”他听到阿尔伯特低沉的声音,和他隔着一小段距离但仍然触手可及,“要知道你绝不是孤独一人,永远不是。”

他不由自主地往阿尔伯特那里微微靠了靠,阿尔伯特愣了一会儿,转过身将他拥入怀中。“雅各……”他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但这声音却让雅各安下心来。他在阿尔伯特温暖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这是他唯一能够抓牢的东西了。

在阿尔伯特的指示下雷耶歌剧院关闭了好几天,为音乐总监的爱妻、剧院前首席女高音哀悼。第一天阿尔伯特在雅各家陪他,帮他一同接待了前来办理丧事的布朗神父和助手,又帮忙布置了珍妮的灵房。第二天他们一同去皮埃尔家看尼克,认识了尼克的乳母。第三天雅各催阿尔伯特回剧院去工作,说自己能行。阿尔伯特便去剧院处理关闭期间的业务,又找来那两位新招的作曲家谈话,要他们体谅雅各家中变故,多承担些工作。办完事后他又心急火燎地赶回雅各家,雅各夜夜都睡不安稳,只有在他的怀抱中才沉沉睡去,这让阿尔伯特怎么也放不下心。

第四天雅各带着一本薄薄的安魂弥撒,和阿尔伯特一起去了剧院。没过几天,他们在教堂给珍妮办了葬礼。他们没有用教堂的唱诗班,而是把歌剧院的演员们找来合唱,阿尔伯特弹管风琴,雅各指挥。由于雷耶歌剧院的名气,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从珍妮以前在剧院里的同事,到雷耶歌剧院的老主顾,甚至是一些慕雅各、阿尔伯特之名而来的革命派,无不被雅各献给亡妻的作品感动得落泪。洛南破天荒在《风流信使》里写了篇无关政治的乐评,说雅各的安魂弥撒声声带泪带血,是一曲对真挚爱情的挽歌。

只有雅各知道,他哀悼的不是爱情,而是和自己如同亲人般的朋友。他的安魂曲里不止是悲痛,更是他对珍妮的悔恨。尽管阿尔伯特安慰他说他对珍妮的爱早就弥补了他的欺骗,尽管珍妮临终前还说雅各让她度过了最幸福的一生,但雅各在良心深处知道,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能抹去他那不光彩的动机。

他知道阿尔伯特理解他的心情。当阿尔伯特耐心但从未逾越地抚慰他入眠的时候,自告奋勇帮忙组织排练安魂弥撒的时候,一脸凝重地弹着管风琴的时候,他懂了阿尔伯特对他的痛苦是多么感同身受。

葬礼之后,尼克——尼古拉?莱格里斯——在教堂受了洗,皮埃尔夫妇成了他的教父和教母。雅各自己不信教,但孩子受洗是珍妮的心愿。出生才几天,尼克就穿上了做工精细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拉福尔家的少爷。雅各望着一被他抱就哇哇大哭的尼克,不由有些惆怅,但也不得不承认梅兰妮家更有益于儿子的成长。

雷耶歌剧院重新开始营业了。雅各回到剧院里,亲自指挥当晚的《画家梦》,纪念珍妮这位首演女主角。不少观众得知雅各的家事,纷纷自发穿黑衣前来观赏。雅各听着舞台上的女高音唱着当年他写给珍妮的咏叹调,想起珍妮是如何支持他创作又是如何认真地排练演出,想起那时正是珍妮自说自话去找阿尔伯特才使得歌剧顺利上演,但又开始了他和阿尔伯特的孽缘。

歌剧散场后他在琴房里呆坐着,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心不在焉地翻着叠在钢琴上的乐谱。过去的几个月,他总是一散场就赶回家照顾妻子,但现在,珍妮的灵柩已经入土,他家里黑漆漆的,没有人在等他。既然葬礼已经结束,他回到剧院工作,那阿尔伯特似乎也没有来他家的必要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去要干什么。

这时他突然想起阿尔伯特和安东的情事。他这几天与阿尔伯特朝夕相处甚至同床共枕,却没听阿尔伯特提到安东半句。安东来唱安魂弥撒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与阿尔伯特有什么亲密举动——也许只是阿尔伯特想照顾雅各的感情吧。但现在一切恢复了正常,若他在剧院里久留,说不定又会撞见什么不堪的场面。

想到这里,他赶快起身收拾东西,但还没等他想好要带些什么回家,阿尔伯特已经敲门进来了:“我看到琴房里还亮着灯,想到你大概还没回去。”

“我正准备回去。”雅各手忙脚乱。

阿尔伯特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你不必急着走的。需要我帮什么忙么?”

“不……不用了,谢谢你。”他赶快说,“最近已经这么麻烦你了,这两天我睡得好多了,所以你就不必……”

阿尔伯特点点头:“你好多了我就放心了。我总去你家过夜的话,对你我都不便啊。”

“确实……”雅各想起安东,不由感到他自然的依赖早就成了阿尔伯特的负担,所以他并没有预料到阿尔伯特的答话:“要是你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可以聊聊。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心里难受,也没有谁可以倾诉。过去几天忙着葬礼和歌剧的事,我们还没机会聊过什么,现在一切都开始慢慢恢复正常了,所以……别勉强自己,有什么心事尽管和我说。”

“那……安东?博耐呢?你不是和他有约吗?”雅各鼓起勇气说出了安东的名字。

阿尔伯特扬起眉毛:“我和安东已经结束了……你不必顾虑他。”

雅各本想拒绝他的好意,但他明白阿尔伯特的用意。在重演《画家梦》的这个五味杂陈的夜晚,他需要和人说说话,而阿尔伯特是唯一了解内情而且被他无条件信任的人。“好吧,”他说,“那就打扰你了。”

阿尔伯特带他去了后台深处自己居住的地方。这是雅各第一次来到剧院的这个角落,以往,他总是刻意回避,阿尔伯特从未向他发出过邀请,他也没有任何理由靠近这里。他好奇地打量这间略显拥挤的屋子,虽然知道阿尔伯特已脱离贵族多时,但想到自小养尊处优的阿尔伯特住在这简陋的套间里,他还是不由觉得惊奇。

“抱歉,有点乱。”阿尔伯特收起摊在起居室座椅上的乐谱和报纸,腾出地方给雅各坐,又从柜子里取了瓶酒,倒上两杯,在他身边坐下,拿起酒杯,“敬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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