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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如火 下——by月下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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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假如仍由父亲决定,我现在一定不会在这个位子上。我突然有一种好像报复的快意。可是立刻感到一切很可笑。

因为睡得不很好,到隔天,我比平常还要早出门。

车到半路,我突然想到医院去。上病房时,阿姨并不在,可能去买早饭。父亲倒是醒了。大概才刚醒的。

我径自在床旁椅上坐下。父亲微转头,看到我,神情一动,彷佛很讶异。他张了张嘴,费着力气说:“你,这么早。”

我点头,久久沉默才开口:“爸,我一直在想,当你手术后醒来,一定要很惊讶公司是我接手。你早决定好以后位子要给许程诚了吧,我想,你一定是觉得我不开口求你,凭什么该给我是不是?”

父亲眼睁睁地望我。

我道:“我不是不争取,我是因为不要。我说过了,你从来不听进去,当我在呕气——我有什么好呕气的?在你眼里,我这个儿子很不象样,但是在我眼里,你这个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根本不屑要你的东西。”

父亲喘了两口气,立刻面红耳赤起来。他使了劲说话:“我,你,胡说,不是你……”

我兀自说下去:“结果我还是得到了。”

父亲微皱眉,可是没了声音。

我道:“本来我不想要,当然可以不要管——我并不是为了你。”一顿,看着他,“这时候偏偏只能是我,你很不甘心吧。”

父亲不作声,可是突然好像想要坐起来。因腰部和右腿还不够力气,他试着几遍不成功,便彷佛生气一样,用着靠近我这一侧的手拍着床。

他始终看着我,好似着急。我不懂那眼神里的情绪。

可是我懂我自己的情绪。我宁可不要察觉。我不由道:“其实我也是啊,我也好不甘心——”

我低下头,目光里是父亲放在床侧的手。他现在已经不拍打着床了。那只手上浮着一条条青影,显得狰狞,爬在瘦涸的薄弱的皮肤。

我感觉我整个人也彷佛慢慢在枯竭。

父亲在医院总共住了一个月。

母亲那时天天去医院里。虽然请了看护,她还是去。许女士当然也是。两个人彷佛有默契似的,一个在早上过去,另一个就会在下午的时候出现。因多少有些交谈,不过谈得也仅限于父亲的病况。

还在医院时,父亲已经能够坐得起来了。因恢复情形良好,再做一次脑部检查后,终于出院,以后只要每天回医院进行复健就可以。

出院后,父亲是住到许女士那里。但是为了父亲休养好,搬到位在淡水的别墅。那地点也不偏僻,往来市区非常方便,也很快能到医院。

不过父亲去复健时,许女士是不去的,只有请的看护,还有母亲作陪。

这之间父亲的情形,我都是听母亲诉说的。我很少去探望。因公司里事情多,人事也比以往复杂,占去不少心神,不免还有些不能推的应酬。差不多天天到家都已近凌晨,有时一整个礼拜里面,连母亲的一面都没有见到。

不得不说,许程诚做事毫无马虎,也有手段,负责的几个项目推动得很快。有些事,不用我提,他倒是先想到了。跟他相处起来意外和睦。不过只限于公事上,其余方面,我不觉得必要。他当也是。

在公司情形逐渐平稳下来后,我再去了纽约。因海外分公司的烂账依然未清。这次一待就是半年多过去,等回到台湾时,天气已经转凉了。

父亲这时候已经可以使用助行器走路了。不过走不了很久,时常气喘吁吁,要坐下来休息。陈伯伯去看他时取笑了一下。他当时不说什么,可是好像对这一点很感到介怀,每天更加倍地练习走路。医院里的治疗师每次都劝他不要心急。

有一天,父亲又去公园散步,突然脚软,差点整个人摔到地上,好在看护的阿姨托住了他。当时周围的人都是一阵惊慌,送父亲到医院去。做过检查,医师表示没有什么问题,可讲他运动过度。因又住院三天观察。

我去探望时,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母亲跟我一起去的。回程时,在车子里她向我道:“你爸就是爱逞强,其实他体力根本还没有恢复好,还要每天早上晚上都要去走一趟。”

固执如父亲,我敷衍两句,尽管让母亲去劝导父亲。我并不想对父亲唠叨,太奇怪,况且他不一定听得进去。又在许家母子面前,更加不想多嘴。好像我多么操心。

经过这次,父亲当然乖乖按部就班。母亲依旧陪着去复健。慢慢的,许女士也会一起。等到父亲可以单拄着拐杖走路,母亲便渐渐不作陪了。

在不久以后,父亲跟母亲找来律师,正式离婚了。

进入十二月后,台北的天气是真正冷了。向来是不见萧索,到处洋溢着热闹。十二月一直是比正月更要合适红色的一个月份。

不过我是没什么时间感受那气氛。自从接手父亲的公司后,工作量大增,应酬也要比以往多得多,时常都是不容易推托掉的。虽然见的人还是从前熟悉的,形势却两样。

无可避免的,我跟赵宽宜要碰上面。因交友圈太多重迭。不料时常可能见到的场合只见范月娇。她替他出席不稀罕,在以前也有,但是现在每逢有我出现的时候,他便不出现。是慢慢才察觉,我好像钝钝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跟范月娇谈话,要问到赵宽宜其实容易,但是在她面前却莫名有些难以启齿。因说不定要奇怪。也说不定不会,她是看惯了世面的。

有一天,永福的张董事在喆园请客。赵宽宜亦是座上宾。他跟张董事关系向来不错,又谈合作,应不会不到。我当天也去了,在那里是无缘无故地紧张。可是来的还是范月娇。

范月娇一来,先致歉:“董事长让来我向您说抱歉,因为北京那边班机延误了,赶不回来。”

那张董事笑道:“哦,我已经经知道了。刚才跟他通过电话,这么客气,还派范特助你来,诚意太够了,不要紧,班机延误也是没有办法。”

我在一旁,听得不知心头滋味。原来他还是不到。

整个晚上,我和范月娇少交集,到会散,在门口等着车子过来时才谈到话。我笑道:“说起来,最近时常碰见范大姐。”

范月娇笑道:“是啊,真巧,总是能看见程总——哦不对,现在该称您程董了。”

我笑了一下,讲:“称什么都好,只是一个职称。况且,以范大姐的资历,要喊我一声小程,可是很过得去的。”

范月娇笑了笑,突然站向旁边的角落,让了路给后面的人。我跟着站过去。又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接她的车子先开了过来。

范月娇笑道:“不好意思,程董,那我先走了。”

我点头,笑道:“下回见。”

范月娇走了两步,突然一停。我不明所以,看着她又回过身走来。她道:“想了想,我有几句话实在必须说。其实,我今天过来真是非常临时的。”

我一愣,便笑了一下,“我那时听到了,是因为你们董事长的飞机——”

范月娇截断我的话:“这不是主要的原因。”

我看着她不作声。

范月娇彷佛语焉不详:“本来可以赶上了,是之前知道请了哪些人……还有您,临时打消主意,要我来,之前的每一次也是,特地要我代替。”

我愣了好一下子,勉强一笑,开口:“哦,我都不知道。”

范月娇默然,忽讲:“我知道那不是绯闻而已。”

我不言语,看着她。

范月娇道:“我跟着那么久,多少摸通脾气了,看见特地澄清还是第一次——也不只因为这个,之前很多方面,是小事,当然不会仔细向我讲,不过我看得懂。”因一笑,“好歹我是活到了这年纪。”

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可是脸上还是不得不挂着笑。

范月娇又笑,点一点头道:“下次见了。”就转头上车走了。

到我的车子过来了。新请的司机匆忙下车,过来帮我开车门。我坐上去,那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我彷佛才醒。可一望窗外川流不停的光影,还是恍惚。

脑中都是范月娇的话。我感到心里有些受刺激。

但是,都太迟了。我只有这样想。

邱亦森在隔天拨电话来。因好久不见,我刚好有时间,也是因为昨天的事感到烦心,两三句便说定出门。邱亦森想到美术馆看展览,于是约在那里。

我自己开车。差不多有一段时间没有开车上路,现在去哪里都是有司机。本来不习惯,但是后来也没有什么不能习惯的。

我很快到达了。停好车过去,还不见邱亦森。这里风大,又冷,我干脆先买票进到馆内。

上次到这里来,都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我记起王子迎。好久都不听见她的消息,前几天到陈立人家里,他太太Lily.S一面哄孩子,一面谈起她几个女朋友的事。其中也有王子迎的消息。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尴尬了,因为她就要准备结婚了。

我看着美术馆内近期的展览介绍,一面给邱亦森打电话,不防和一个也在打电话的人擦撞上。

“噢,真的对不起——”对方用不很标准的中文讲,是女的。

我没有仔细向她看,略一笑,抬抬手表示没关系。正要走开,突然听见对方换了英文喊着一句耳熟的称呼。

“Cheng?”

我停下来,讶异地回头,又怔住。因见到一张洋溢笑意的女人的脸。那跟印象里的脸还一模一样,简直想不到会要在台北看见。

我开口:“Nyla。”

Nyla,中文名字叫冯闻君的女人又一笑。她轻松地以英文讲:“天呀,真的是你,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你。”

我笑了笑,说:“我也想不到。”

冯闻君向我身后看一看,笑问:“你今天跟Kuan一起来吗?”

我一顿,才微笑道:“不是的。”

冯闻君似怔了一下,彷佛打量了我,才笑道:“我还以为是呢。”

我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台北?”

冯闻君道:“哦,我陪父母回来探亲,好几十年没有回来,台北变化好大,都要不认得了。”

我笑一笑。记得她有一个孩子,可看她单独一人,我便问:“怎么没有带着孩子一起回来吗?”

冯闻君笑道:“怎么能把他丢下,当然有,是因为今天我想逛逛这里,拍些照片,又要找一个老朋友,孩子就不带了,给我父母照顾。”

我笑了笑。

冯闻君看着我,微一笑,忽道:“那时候,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就打电话给我。”

我顿了一下,说:“坦白讲,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当初见面道别时,她递了她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也不想打过去,那写了号码的纸条也在后来丢掉了。因想着这一段,那时在法国的点滴一下子就浮上了心头。我非常极力去避免想着那一段。想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快乐还是难过。

冯闻君这时一笑,讲:“其实那时候没什么机会和你说一些事情,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但是一定不要在Kuan的面前。”

我默然,没有忍住去问:“为什么?”

冯闻君笑道:“你跟Kuan认识很久了,你应该知道他以前——那些真是荒唐,但是年轻人,谁不荒唐。反正我看不过去,跟他说,哪一天他想认真了,记得把对象带来给我看。”

我愣愣地看她,不言语。

冯闻君也看我,又道:“我那时那么惊讶,除了竟然是男人,主要是真的想不到他带来的是你。”

我仍然沉默。

冯闻君一顿,笑问:“咦,难道你们之间怎么了吗?”

我勉强笑道:“没什么。”

冯闻君又看了看我,彷佛想起来什么,“对了,那时拍得照片!还在我的手机里。”就拿出手机要找,“找到了!我发到你的手机里,你的号码多少?”

我没有阻止。因好像失去了反应,只有木然地拿出手机,报出号码。等冯闻君输入过后,手机发出提示声音。我没有看。

我只道:“谢谢。”

大概觉得我冷淡,冯闻君望着我问:“你不看看吗?”

我开口:“我回去看。”一顿,笑了一下说:“你不是打电话吗?是在找人吧?那我不要占用你时间了。”

冯闻君彷佛反应不过来,望着我不语。

我顾不上礼貌,低声说一句下次见,回身便急急地走。也不知道方向,随便地绕,找了一个通向外的门就出去。

我仓皇地走去停车的地方,刚上车,手机就响起来,我拿出来看。是邱亦森,我才接了。

邱亦森在那头抱歉,他刚才发现弄错展览日期,是下个月才开始。他讲去吃便饭,因要补偿我白来一趟,打算请客。

我这时其实是很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道:“抱歉,吃饭改天好了,我突然有点事。”

邱亦森便问:“怎么了?要不要紧?”

我望着不远处的美术馆建物,一面道:“不要紧,可以很快处理好——”犹豫了一下,补了句,“下次再跟你解释。”

邱亦森道:“那好吧。”

挂掉通话,我便开了车。但是一时却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不想回家,虽然那是最安静的地方。母亲在上星期又飞到英国去了。

我来到了敦化南路上。

正好路边空出一个停车位,我停了过去。然后便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到一条商家林立的巷弄里。这一带非常地热闹,放眼看去,路上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洋溢青春无敌的快乐。我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前面过来一对年轻男女。那女孩子看见我,突然好像吓一跳。我只是奇怪,等对方带着男朋友走近,才认出来是小表妹。

小表妹彷佛很高兴遇上我,非常热情,甚至问我一起去吃饭。他们本来正要去附近的一家法式餐厅。

假如在平时,我一定不去,但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答应了。

转过路口,立刻看到那搭出一截蓝色雨棚的餐厅,玻璃门面里透出暖褐色的灯影。一进去,一侧有吧台,尽头是厨房。厨房开了一个窗口,可以望见里头的情况。厨师是外国人。

小表妹向我道:“听说是真正的法国人。对了,你去过法国,你有没有到过布列塔尼?”

我默然,才道:“没有。”

小表妹那男朋友这时讲:“我知道那里!”

小表妹不理会,又向我说:“哦,因为这里的菜色都是出自于布列塔尼。”

服务生过来问点菜。又推荐了产自布列塔尼的苹果酒。酒分成两种口感,甜和不甜的。小表妹作主叫上了一瓶,当然是甜的。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吃甜。

菜很快送上来。小表妹吃得连连惊叹,她那男朋友非常配合。两人在那一搭一唱,我却保持冷静,毫无亢奋,吃下去的东西彷佛一点滋味都没有。我觉得周围的谈笑声有些刺耳,简直逼得我太想抽烟。

到吃好甜点,我实在不想待下去,干脆主动买单。小表妹可是乐不可支。她装模作样地笑道:“多谢表哥。”

我一顿,才拿出皮夹。

小表妹看见,笑嘻嘻地道:“咦,你这个皮夹真不错。”

我微怔,心头突然彷佛被什么抽了一下。这皮夹当然是之前赵宽宜送的那只。我不禁看了一眼,才赶紧把钞票递给等待着的服务生。

小表妹忽说:“借我看看!”就伸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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