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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如火 下——by月下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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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你讲吧。”他淡道,就一面迈开步伐。

我却还站着,望他背影。他走了几步,忽在前面一停,回过身来。我一怔,即微笑便快步上前,和他并着肩,走向那不到天明当不停歇的欢乐之中。

四十三

婚宴一直进行到清晨四点多钟才告终。隔日近午时,还有一场小聚会,要来的人也有几十个;亲属居多,少部份为新人密友。

虽很晚才睡下,我仍在十点多钟就起来。下楼前,我想了想,去敲隔壁的房门,不想没有回应。或许还在睡,想了想,我于是走开了。

去到楼下,客厅那里有人说话。是威廉先生和Marina,以及早到的客人们在喝茶。我打了招呼,还搭讪着,赵宽宜就从门廊那边走进来。他竟更早起来。他手里握了几枝玫瑰,Marina即站起来,很开心地和他道谢,把花接去,又称赞花选得美,一面将花一朵一朵折下,放到一只白瓷盘子里当装饰。

赵宽宜和在座的亲友互相问安,之后到我旁边的沙发坐下。看我看他,他瞧了来。我只微笑,他也不作声,可非冷淡的。过一下子,新人夫妻来了;婚宴结束后,他们到威廉先生在附近的另一幢房子休息。

后面客人都到了。到处谈笑。玫瑰花香在那安静地飘散,粉的或红的大把地在透明的瓶子里绽放,放了各处,鲜嫩欲滴。

餐会设在后园里。众人往那里去。那时就不见了赵宽宜,可人太多,我一时也不能找得清楚。一位老先生可能也不太饿,端一杯酒,和我大谈这里的天气;我不好走开,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

在对方走开去拿酒时,我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转过头,看是赵宽宜。他示意我往另一边走。

我感到奇怪,可跟了他过去。穿过花丛后,到一间小木屋前,大概是仓库一样的地方。他去打开门,里头放有两辆的自行车。其中一辆的篮子里,放了一份用纸袋包装起来的东西。

我诧异地看赵宽宜。他则牵起了那一辆自行车,一面道:“不要待在这里吧,出去绕一绕。”

我还回不过神,“现在?”

赵宽宜望来,扬一下眉,“当然了。”一面就扶了车走,一面脚蹬着跨坐上去,一下子就往外去了。

我连忙去牵起另一辆车,一样骑出去。赵宽宜骑得不快,很快追上。这里路不宽,只能一前一后地走。我在专心跟着他,不太注意周围,过一下才发现到了果园附近。

慢慢地,路面宽阔不少,两边全为绿草田园,大大小小的房子都在很远的那端。我和赵宽宜并行骑着,一路迎风,可不太感到凉。

又行了一段,我开口:“就这么骑?有没有一个目的地?”

赵宽宜倒是说:“前面岔路往左,可以看到城堡。”

我笑了笑,“看城堡?这是要认真当一回观光客啊。”

赵宽宜笑了一下,可不多说话了。

前面果然有岔路。这里路又变窄,是石子路,不过有了树荫。我们骑得不很快,总之也无事。后面遇到一座小桥,桥下河水粼粼,可清澈。岸边有两三人,在面前垂着一支钓竿。他们静静地待着,十足耐烦。

我们不过桥,亦安静地从旁边的森林进去。走在林荫间,四处见果实累累,那些种类,我大部份不能辨认。赵宽宜也是生长在大都市的人,但一路问他,他竟几乎都够认出来。

走在森林一侧的河水逐渐广阔,到大的弯处有一片碎石滩。有人在这一边戏水,看见我们,还抬了手招呼。

我们一面和对方搭讪着走开了。等到出了森林后,到了一处草坡前,隔着一层矮的树海,就望见远处有一座城堡。

赵宽宜停了下来,指着那城堡说:“看吧,那是Chateau de Theyrargues。”

我望一望,见他下了车来,便问:“咦?不过去?”

赵宽宜看了来,笑道:“不是让你看了吗?”

我一愣,忽然反应过来,可好气又好笑,“喂,车骑了大半天,结果你是要我这样看城堡啊?”

赵宽宜笑了两声,一面就扶了车往草坡上的大树下去。我哪里说得什么,只能横他一眼,还跟了过去。

上到草坡上,望下去,可以看到一座村庄。

大概看我在看,赵宽宜开口:“那里是Rochegude。”

我瞧他,“哦?”一笑,“也是观光地?”

“算是吧,不过平常很少有人去。在这里休息吧。”他说。

我们便将车放妥。赵宽宜拿下车篮里的纸袋,对我道:“吃点东西。”

我可惊讶,简直不能相信。看他从纸袋里取出食物,是餐会上也有的三明治,水果,竟还有一小瓶酒,两只小酒杯。

赵宽宜径自坐下了,大概见我不动,挑了一下眉头。

我笑了笑,忙坐到一边。我不禁要调侃:“原来你这么贤慧。”

赵宽宜看来一眼,淡道:“作为绅士,为淑女服务是应该的。”

我在拿酒瓶,手一抖,差点要摔了。我定定神,笑一笑,把酒拿到他面前晃,假作正经,发难道:“你带了酒来,这样哪里是绅士了?”

赵宽宜拿过了酒瓶,一面打开,一面讲:“我可不当你是淑女。”就倒了一杯递来,似笑非笑,“至少关灯的时候。”

我感觉脸很热起来,是牙痒痒地接了那杯酒。

赵宽宜倒笑了。

我兀自怔怔着,又在心中叹,要占到他便宜果然太难。他或许玩笑,我却时常太当真。我不是总故意泼自己冷水,可不会一直这样的。因此刻不在台北,不在那些使人烦心的事情里。

在一顿简便的午饭后,我们没有立刻离开。都躺在了树荫下,枕着两手,望着蓝如海水的天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大多在聊昨日的婚礼。讲到了Marina以及Vonnie。对这两个人,从前以来,赵宽宜一直很愿意谈及,可也不能算多,因实在很少想到问起来。

他难得说了很多,我却想到明天要离开Rivières的事。是很有不舍,因由各种,说也说不清。

在这里,我彷佛不是我,而赵宽宜也不同平常的他。想了想,我坐起来,半侧身去望赵宽宜。他声音便停了,看了来。

我笑一笑,开口:“通常电影里面,两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聊天到这个程度,都该做点什么了。”

赵宽宜默然,才轻呵一声,“哦?该要做什么?”

我一翻身,半个身体撑在他身上,笑着望他,故作含蓄道:“至少该接个吻。”

赵宽宜未作声,只对着我注视了好一会儿。他眼角眉梢还带了笑意,那目光里却彷佛有迷惘,可稍纵即逝,好似我错觉。

我感到一丝奇异,还在怔着,他的一手抬了起来,就把我揽着低下’身。我回了神,望着他微笑,跟他实在地接了吻。

四十四

过了傍晚,我们才回去。白天出去从后门,回来则没有绕路,走了前面进来。客人们似乎都走了,花园里只停着一辆粗笨的白色沃尔沃。伏在露台的Dominique一看到我们,立即站起来,吠了两声。

客厅那面通往外的落地玻璃窗是推开的,有人从那里走出来,是Vonnie。她站在门框边,笑望着我。

“回来了。怎么样?Cheng,看了什么好玩的?”

我笑答她:“看了城堡。”

赵宽宜彷佛看来一眼,可没说话。Vonnie的丈夫Nicolas这时走到她身后,和我们扬手招呼。我们一面搭讪,一面进到房子里。客厅这边除了Vonnie和Nicolas,威廉先生夫妇也在。

Marina喊我们喝茶。倒不怪我们溜出门。她道:“天气很好,当然应该去野餐。”就望一眼威廉先生,“我们也有好久不去野餐了。”

威廉先生坐在一张单人的沙发,手里捧了书,对她微笑,并不说什么。Marina似乎不在意,径自和她的女儿聊了往昔一起野餐的事;那也是和威廉先生相遇的开始。Nicolas在一边,似乎很感到兴趣,频频地问。

Marina和威廉先生结婚时,Vonnie刚过十岁。她小了赵宽宜近五岁。可能不住在一起,或者别的缘故,他们并不有兄妹之间的亲昵,可也不疏离;三个人相处自有一种近靠的客气。

这样的话题里不免要提到了赵宽宜。他毫不接腔。我第一次当他的面听旁人讲他,心里倒感到了奇妙,更有触动。从前的他,没有现在的各种克制,总是放肆,想什么就做什么。想了无数,我不由得去望他一眼。大概察觉,他的目光也放了过来。

也不知能怎么形容那眼神,我不禁想要对他微笑。他并没有改变神色,还那样平平静静,可似乎——说不出来,彷佛有什么两样了。

用过晚餐后,Vonnie和Nicolas再待一阵便道别了,他们散着步,回另一幢房子;两人明天要先返回Saint-Ambroix,后天才出发蜜月旅行。因要先到巴黎。Vonnie问赵宽宜留时间碰面。

赵宽宜不答应也不拒绝,两三句推拖了。他们离开后,我们四人还待客厅,忽有来电,是赵宽宜的手机在响。他接起来,起身往连通露台的玻璃门出去。我望他走开,兀自怔忡,因也才觉察,到这里后,竟一次也没有想到查看手机。彷佛没有这样的必要。

Marina这时起身收拾茶几,我见到,回过神连忙帮忙。她笑笑婉拒,我还是将杯盘都端去了厨房,她在后头进来,连声赶我。

“厨房是我的地盘。”她笑,“况且,你是客人。好了,出去吧,好好享受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可以去露台那里坐,今天天气好,我想可以看见星星。”

我笑着说好,走了开。经过一间房前,那门半敞着,突然听到几下东西掉落的声响,我一顿,推开门去望。

这一间大概是书房,满墙的书,而威廉先生正要蹲到其中一面书墙下,地上散落了三大本书。我两步过去,一弯身捡起来。威廉先生倒怔了一下,便一笑,对我道了谢。

我将那三本大书放到了该去的位置。

威廉先生在后道:“不好意思。”

我笑道:“没什么。”逐一看了看,“您这里的书真是多啊,英法文都有——咦?也有中文的。”

威廉先生看一眼我指的夹杂在英文书堆的两本,道:“噢,那是属于我母亲的。去年整理别处的房子,在阁楼找到,因想到纪念,就没有处理掉。”就上前来抽出一本。

那书封很旧,几乎看不清名称。威廉先生在那翻了一翻,好似不过意地道:“太久不读中文字,意思都读不通了。其实这本我看过两遍,还不知道这里面讲些什么。”

我便问:“能借我看一看吗?”

威廉先生把书递来,“当然。”

我拿来看,内页印刷很旧,纸又脆又黄,一面挤了好几行的小字。故事内容倒是熟悉的,我一下子就有了印象,因曾看过翻拍的电影。

我向威廉先生将情节大概一说,“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恋情——不过我是看电影的,可能细节不太一样。”

威廉先生点着头,脸上倒有两分怔怔地。我把书还给他,他拿过去。我不再打扰,说了一声,离开他的书房。

我直接上楼,要收拾一下行李。在房间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我连忙去开门,可意外了,是威廉先生。

威廉先生站着看我,好似局促。他道:“方便说话吗?”

“当然可以。”我说,一面让了道。

威廉先生便进来。他关了门,可不说话,就将房间各处看了一看,突然两步走去桌子前。他拿起那本我再没有碰过的小说。他翻起来,又一停,低语:“原来是放到这里来了。”

我望着他,疑惑不解。威廉先生向我看来,径自到床边坐下,开口:“你看了这本小说吗?”

我答道:“没有。”

威廉先生翻开了一页,竟抽出了一张照片。大概在书里夹得太深,我最开始翻得粗心,才没有发现。

“这是他妈妈。”威廉先生说,一面递来让我看。

我一顿,接过又怔了。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打扮也朴素,可看得出是谁。是赵小姐。黑白照片里,她坐在一面窗前,脸上挂有笑,两手搭在明显隆起的肚腹前。

我抬头,正好对上了房里的那扇窗。是在这里拍的。

威廉先生又开了口:“你也坐吧。”

我看了看,坐到他的旁边。

威廉先生对我道:“我们就在这里结婚的。以前村里教堂还有神父在,我们请朋友一大早过来——办得非常草率,不过,都很快乐。回来时,她说要在房子里拍张照片,千挑万挑,选在这里拍,那是下午了,阳光晒进来,她却讲,这样的光线很有气氛。我真不懂,在花园里的光线才更好。她偏不要。为了拍这张照片,我们还吵了一架,虽然看照片,她样子是很开心的,但其实在发脾气。”

我不知接什么话,只好再看手里的照片。对着照片里的年轻容颜,我不由得想,赵小姐那样情绪化,而威廉先生有脾气,可温和多些,怎么就生出了赵宽宜这样子太冷静的个性?

威廉先生则沉默着一会儿,向我要回照片。他道:“我们个性太不合了,开始的时候不够了解——也不知道那样算不算是一段开始,好混乱,所以离婚时,我没有多犹豫。我还年轻哪,学业也未完——太多的事要做。我觉得小孩子给她也好。但是,我母亲对这一点很介怀,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都不理我,后来,不停地劝我要回小孩子。我当时想法不好,不很积极,更感到害怕跟愧疚。小孩子一直不知道我是谁,他那时大了,可能要觉得我很无情,一点点都没有争取过他。我简直不敢到他面前,承认自己是他父亲。在以后,遇到Marina母女,那是在我人生里的一个改变。我想,我可以当一个好父亲的。我写明信片去,对他们母子表达抱歉,以及表达想见他的意思。我又怕又期待,可一直得不到回音…到有一天,终于接到电话,是想不到,他打来的,他竟一个人到了巴黎。他打电话来,要问我该怎么才能到这里来。”

我听得无从言语。因怎么都料不到,赵宽宜对他和他生父的关系上会主动。更想不到,威廉先生要对我诉说这些往事。

威廉先生续道:“我好感谢他要给我弥补的机会。虽然这些年来,我也还不能算一个好父亲。因我亏欠在先,就算做了很多都不够的。我想,他也不一定是真正的接受了我,所以不喊我叫爸爸。我感到遗憾,可那样都不会影响我爱他。”停了停,往我看来,“你是他唯一认真介绍我认识的朋友。我想让你知道,这意义对我多重要。他喜欢的,我也会喜欢。”

我不语,只望着他。他也看我,神情平静。他还在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你们在外头,你们在…跳舞。我晓得,你们时常玩笑,但是请原谅我多想——你们那样子搂在一起,在闹着玩的,是不是?”

我一时作不了声。我感到窒息,感到迟疑,更茫茫然的。那一时本也有想闹着玩,我当能答是,可又清楚,他在问的是什么。这一份情感更从来都不作玩笑。唯有这个,我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我挣扎着。我开了口:“不是——那不是在闹着玩。”

威廉先生无话望我。他抿紧嘴,可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始终盯着我。我逼自己不移开眼,过片刻他却先挪开了。

他望向手里的照片,彷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很隐微。一会儿后又望我,他开口:“我不知道能怎么说——因我竟只敢问你。假如真的是这样,那我也说不了什么。我爱他,我只能尽力爱他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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