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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章 下——by筱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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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城后,靳白请来师公郑品之一同诊治,郑品之亦是头回遇见脉络如此脆弱之人,听说他竟还与人动武,更是吹着胡子直说胡闹!靳白偷看了一眼司马逸,小心解释道:“他以一己之力扛起抵御外虏之重任,难免会有兵戎相见之时,却是谁都不愿看到的。”

郑品之闻言面色稍霁,仔细诊断后摇头叹道:“他应是勉力提气之际陡遭重击,伤了脏腑。加之他伤过的脉络本就弱于常人,内腑一伤,气血淤堵经络,强行运气疗伤只能加重脉络的负担,终至断绝。”

司马逸倒吸一口凉气:“这可如何是好?!”

郑品之抬头看了司马逸一眼,见他毫不掩饰关切之情,想起之前的种种传闻,暗暗摇头道:“他积伤甚重又数度呕血,气血两亏之下自无余力行气运血。当今之际唯有先补血养气,待气血足时方可疏通经络。”

靳白想起李章被穆严禁制功力后的状况,踌躇着征询道:“依徒孙看来,他如今的情形与当初被穆将军封禁内力时差不多,不知可否请穆将军以解禁手法为他疏通?”

郑品之摇头道:“同样是堵,穆将军封禁的只是几处关键穴位,自然可以反手解开。他如今却是多处脉络同时淤堵,便如河道淤塞,一旦大水急至则河堤堪危啊!”

靳白闻言看了司马逸一眼,见他的面色愈加阴沉,连忙安抚他道:“李章当初既能自行解禁,应是另有奇遇。依他的性子,不会主动假人以手。宋姑娘肯定知道内情,只是现下她伤后受寒,病势亦是沉重,不如等她康复些再去询问,免得关心则乱病情反复,反是影响到李章。”

郑品之遂不再多说,与靳白一起商议了调理李章的药石之法,安置在一处僻静的民宅中。靳白亲自选了个老实禁卫与自家干练的管家娘子扮成房东母子,就近照顾李章与芷清。

李章不肯再见靳白后,因郑品之亦时有劝和之说,对他也客气疏远起来。郑品之乃一代名医,何曾被人如此轻慢过,只道李章是乖僻无情之人,不快之余也不再坚持,适逢年节已近,遂不再亲自前往探病。

靳白见状亦是无奈,好在芷清康复得不错,便唯有将一应药材准备妥当,将希望寄托在芷清身上了。

新年临近时芷清的身体已恢复了八成,李章再提离开的打算,芷清盯着李章始终蒙着面具的脸坚持要为他探脉。李章随意地笑道:“妹妹才歇了几天,就等不及要行医了?”

芷清正色道:“赵大哥当日拿着绣囊进山找我,我一时心乱中了容燮的诡计,让哥哥担心了!如今我已大好,哥哥就算未曾受伤,那么些日子的辛苦征战,便是个好人也难免疲累,何况哥哥还是身子有损的!”

芷清说得认真,人更是不依不饶地贴近来,李章边躲边打岔道:“妹妹应知我不喜这里,我们先离开再说可好?”

“那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

“出了城就取。”

“哥哥!”芷清急了,“这些日子你日日蒙着面具,说是不愿惹事,其实是不想被我看出端倪吧!你若要我安心,就让我探一探脉!”

芷清的拗脾气上了来,李章知道躲不过,只好取下面具看着芷清说:“不过是经脉又被封禁,内息不通罢了。我们回去木彝山,由得妹妹怎么医都好,此处却是多留一日我便担心多一日,就算能医我也不得安心。”

芷清甫见李章脸色已是心惊,及至把完脉更是双目含泪,抖着唇问:“他……哥哥为他拼命至此,他竟对哥哥不闻不问么?!”

李章摇头:“是我不想再和他们有所牵连。只是留于此处我已无法安眠,哪里还敢让他们近身。”他说着苦笑了一下,“是我不敢信他。”

芷清咬紧唇,仔细又探了回脉,对他杂乱无序的脉象束手无策,不禁跺脚恨道:“叔叔给的药都落在了容家庄,这可如何是好!”

李章见芷清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愣了一下才宽解她道:“当日我被师傅封了内力,不过比平时单弱些许,不妄动内息并无知觉,妹妹又何须担忧至此。左右只是和从前一样,我不再与人动手就是。”

芷清终于哭出声来,却拉着李章用力点头道:“我们回木彝山!”

两人当下就收拾行囊,不过是几件换洗衣裳,几瓶常用丸药,李章去灶间拿了几个馒头,就和芷清相扶而出。其时院外巷外的闲杂人物早被清理干净,房东大娘再三挽留,见李章与芷清坚持要走,只得送到门外,却在两人说话时禁卫已回宫中通知了靳白。

靳白听说李章执意要离开京城,呆了半晌拍案而起,径自跑去演武场把正与禁卫过招的穆严硬拖了出来。

靳白拽着穆严直走出正阳门,始终黑着脸一声不吭,穆严终于不耐烦地摔开了他。

“你这是干啥?拉我出来又一声不吭的,我可不懂你的歪歪肠子!”

“李章要走了!”

“……去哪?”

“不知道!”

“皇上应允的?”

“不知道!”

穆严生气了:“未得皇上允可他怎能擅自离开?!”

靳白的脸更黑了:“你看不出皇上想留又不敢留他吗?这么大的功劳都没有封赏,不是不想封,而是不敢封!你这徒弟的脾气倔起来比石头还硬,你是他们两个的师傅,就没想去解开这个套?”

穆严干咂了几下嘴,丧气地寻块石头坐了下去,闷声道:“我教不出这样的徒儿!”

靳白逼近追问道:“你当真不想再认回他了?”

穆严顿住,随后梗着脖子坚持道:“这样的徒弟我可不敢要!”

靳白气得窒住,手指虚点着他好一会,甩袖离去。他纵马追出城门,暗卫给他指了方向,跑出不远就见二人坐在路边,边歇息边低声商量着什么。他跃下马来,细细打量李章,见他依然面色澹白身形单薄,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心里一阵刀绞似的疼。

李章闻声抬起头,见是靳白追来,微微蹙起了眉,起身向他行过礼,淡淡地问:“靳大人是来追我们回去?”

靳白顿了一下,咬牙发狠道:“是!”

李章越发蹙紧了眉峰,冷声质问道:“莫非大人也要食言,强迫李章回去了?”

靳白避而不答,转向芷清沉声说道:“宋姑娘可曾替他瞧过脉?依靳某拙见,他的身子并未恢复到可以远行,不知宋姑娘可有仔细斟酌?”

芷清偷偷看了眼李章,咬紧嘴唇不肯应声。李章护住芷清严词正色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大人无需多言,信守承诺便是!”

靳白不甘心地坚持道:“我并无强留你的意思,只是你这内伤若无高手相助调息怕是难以痊愈,你却要宋姑娘如何为你医治?”

芷清闻言看着李章点了下头,李章冷声应道:“不过是无法运功提气罢了,就当是重被封禁了功力,我早已经习惯。”

“你这是在责怪为师呢?”

穆严不知何时也追了出来,听见李章的话心里更不自在。

李章的脸色越发白了些,犹豫再三,以后辈之礼恭敬礼毕,低声应道:“李章不敢。”

“哼!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上不尊帝君下不敬师长,就算有些功劳,也该谦虚自省,哪有像你这般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

靳白一听就急了,刚想插话圆场,就见李章垂目抿唇,静静地听穆严说完,才躬身应道:“李章自知乖蹇孤僻,不敢有辱师门。此番事情全为弥补误放前太子所铸大错,李章不敢居功,故此远离。穆将军若觉得李章仍是做错了,李章无话可说。”

芷清听说来人就是李章的师傅,想起取蛊时李章的痛苦,不禁昂头对着穆严说:“哥哥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之事,你又凭什么如此指责于他!当初你重手封穴,让哥哥吃了多少苦你知不知道?!”

“芷清!”

“我就是要说!你们只道哥哥乖僻,你们又知他为何不肯留下?哥哥伤势沉重却不肯让人医治,不是他毫无知觉,而是他不敢!你们是他的师长,他却唯恐避得不远,这又是为何?!哥哥对师尊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你却不分皂白只知训斥,芷清就算不知过往,也已明了哥哥的心情。如今哥哥舍命立了大功,不求封赏,只求平安离去,又碍到谁了?!”

芷清从未如此义愤填膺过,竟比当日被谈家抢亲时还要气愤。她身子尚弱,这一番话说完就有些中气难继地喘息起来。李章暗叹一声扶她坐下,转身对着穆严说:“李章是死过之人,幸得郑先生与金神医相救方到今日,世事虽如白云苍狗,于我已无太多执念。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对过往早已不再纠结。将军若仍不放心,李章便在此立誓,此生决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穆严早在被芷清抢白时已然后悔,这时见李章这么说更是惭愧,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李章虽未避开,却不自觉地僵硬了身子——曾经痛彻骨髓的那一指,早已让他不敢再与师傅亲密接近。

穆严犹自不觉,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指下的脉息却让他顿时一惊,当即掏出颗丸药送入李章口中。李章被迫咽下后,穆严放开李章,拉着他盘膝坐好,抵住他的后心就要为他疗伤。靳白连忙制止他道:“师兄莫要强来!他经脉太弱受不住!”

穆严一听连忙收功,再看李章已是脸色煞白口唇发青,当下扶着他不敢再动。芷清与靳白双双抢近,各抓住一只手小心探脉。

李章缓了一会才睁开眼睛,让过靳白,靠着芷清的搀扶站起身,垂目向着靳白与穆严道:“将军与大人的顾念之恩,李章没齿难忘。然则李章生性驽劣难成大器,实在愧对两位大人的期许。李章不求富贵荣达,唯愿与芷清相携一生,请两位大人成全!”

李章说着重施大礼,芷清虽不情愿,也一同拜了下去。靳白苦笑着看向穆严,穆严始终神色复杂地看着李章,看着他恭敬的淡薄疏离,想着他从前的欢喜依恋,心里如同打翻了调味缸般五味杂陈。

靳白尤待再劝,身后又有马蹄声急来,转头回顾间,司马逸与凌云聪已双双冲到了眼前。

“小章!过去都是我的错,你想如何解气都好,表哥绝无怨言!你伤势沉重医治不易,皇上为此忧思辗转茶饭不思,你若就此离去,岂不让他又添心病,于国于民皆非幸事啊!”

凌云聪伤势初愈,形容亦是苍白瘦削,站在李章面前,确似同胞兄弟一般,看得芷清也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同来的司马逸更是直愣愣地移不开目光。

李章皱紧眉,护着芷清退后了几步,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司马逸身上:“皇上又打算用强了?”

司马逸顿住,盯着李章眼眶渐红:“孤是想留住你,却非当初那般的留。孤已明白你当日所言之真意,孤想,想做那个和他们一样的人!”

李章承受不住般微微一晃,乌沉的眼睛直盯着司马逸,像要看出他真实的想法。司马逸坦然而期待地与他对视着,屏息等待他的判决。

良久,李章重又垂下了目光,缓慢而艰难地说:“当初是我太天真,才会那般想。所谓云泥有别、众口铄金,我虽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也不愿再置身其中,更不想因此而累及芷清。”他抬起眼睛重又看向司马逸,“从前,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命;如今,同样是我如何做都难免诟病责难。李章命如草芥,活着已是不易,又哪里当得起栋梁之说。皇上私心偏信才有此说,却是落人口实遭人非议,何幸之有?”

李章越说表情越淡,最后浮起一缕自嘲的浅笑,映着眼中慢慢冷却的犹豫,显出一种平静的决意。

司马逸越听越心疼,越看越心惊,忍不住抢上一步拉住李章的手道:“你受了孤的封便堵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孤,孤是想为你正名啊!”

李章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同样坚决地摇头道:“此前种种皆为补过,幸得魏国公庇佑方得以无憾,李章怎敢居功?”

眼见李章的倔劲又上了来,司马逸几欲抓狂,回头看见靳白正拽着穆严不知在说着什么,突然问穆严道:“李章是你徒弟,如今立此大功,穆将军就无话可说么?”

穆严本已后悔,这时见李章仍如当初一般目无君王,却是又再气黑了脸。他依旧不觉得当初的弃徒之举是做错了,但对李章之后的作为颇感自豪,对这徒弟也就爱恨交加。他从前就不懂李章,如今更想不通李章到底在拿捏什么,对司马逸的低声下气十分不满,见司马逸问到自己,当下便黑着脸道:“皇上英武果断方是此次取胜的关键,李章不过是尽了人臣的本分!”

司马逸一愣,侧目盯着穆严义正词严的样子,神色复杂地问:“穆将军当真如此想?你就不怕寒了李章之心?”

穆严心中一顿,看着神情淡漠的李章重又咬牙发狠道:“他是王府侍卫出身,自当为皇上分忧解难,这般拿捏矫情,不配做我穆严的徒弟!”

“穆严!”

“师兄!”

司马逸与靳白齐齐惊喝,穆严却铁了心般扭过了头去。司马逸急向李章看去,果见他的神色又再黯淡了数分,不由得在心里将穆严狠狠骂了个够。

芷清担心地握紧李章的手,李章强打精神对她安抚地一笑,转回头对着司马逸说:“皇上此番数度维护,关切之意李章心领,过往种种便就此揭过罢!李章既无意于仕途,又不喜留于京中,皇上若是当真想赏,便赏我个自由自在,李章与芷清感恩不尽!”

司马逸心知再说无用,长叹一声点头答允道:“既是你执意如此,孤亦无法强求,但不为你正名孤终是心中难安。当年魏国公亦是功成身退飘然远去,你既是他传人,所建功业亦不逊于他,孤便封你袭了他的爵,再为魏国公罢!”

李章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司马逸满面皆是不可置信:“皇上怎可如此!”

“为何不能如此?世人皆知魏国公,魏国公却只在山水之间!孤意已决。你若不想孤再度食言,便依了孤这回!”

李章咬紧唇,司马逸怕他又出决绝之语,连忙补充道:“不过是个虚爵,孤亦不会要你定时觐见,绝无食言!”

司马逸说完十分小心地看着李章的反应,李章果然缓了下来,回头征询地看着芷清。芷清为难地看向司马逸,司马逸极为诚恳地点头确定。芷清便轻声对李章说:“哥哥自己拿主意就好,芷清相随不悔。”

李章终于松下了紧绷的神情,看着芷清缓缓笑道:“能得妹妹相扶相守,此生足矣!”

他转而对着司马逸说:“若这虚名能让皇上再无他念,李章从命。”

司马逸心情复杂地看着李章和芷清,看着他们由衷的依恋欢喜,早已不复冷硬的心软软地疼了起来。他掩饰地端起君王的架势,掏出早已写就的御旨诏书,用玉玺仔细上了印。李章眼尖,瞧见这玉玺竟缺了一个角,不觉暗暗皱了下眉。他只道司马逸做了皇帝仍然随性恣意不知惜物,却不知这玉玺曾救过他的命,当过天下最“重”的暗器。

穆严目瞪口呆地看着司马逸做完这一切,心里越发混乱糊涂,完全彻底地呆在了当地。

司马逸诏令天下,李章得魏国公之爵。但李章却如当年的刘慕言一般,徒见封赏不见人踪。众人不明所以,但也因他的失踪,那些认为封赏过于越格的声音很快便淡了下去。大魏朝两任魏国公,刘慕言已成传说,李章却风华正茂。世人津津乐道之余,对其坎坷的身世亦复感慨,却再无人敢轻之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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