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遥疑心顿起,遂起了闯宫之心,没想到却当真看到了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父皇。他虽自小冷静寡情,到底父子天性仍在,便丢了剑,扑在榻前哭了起来。
景帝虚弱地抬手,摸着他的头,说:“你是储君,更是兄长,要善待你的弟弟。”
司马遥闻言本能地反驳:“父皇为何如此说?孩儿何曾亏待过弟弟!”
景帝静静地看着司马遥,眼中似悲似悯,看得司马遥后脑一阵阵发冷,竟不自觉地又握起了丢在脚边的剑。
景帝叹息着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既是如此,那便罢了。”
司马遥糊里糊涂地离开了寝宫,直到回到自己办公的御书房,才想起自己竟然不明白父皇说的如此是什么,罢了又是什么,一时又是一阵恍惚。
他宣了外公进宫,屏退所有人后对成统说了今天的见闻,末了,他说:“父皇之病已入膏肓,三弟若回得来,也已不及。不如……”
“不可!太子殿下难道不清楚他在做什么?穆严的行动必是他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
“可我是太子!父皇已不可能废储重立,本太子登基之日,军权自然在手,他又能翻出什么天?!”
“任何事,未到最后,都有无数可能!”
成统一脸严肃,司马遥呆呆地看着他,忽然灵机一闪,苍白着脸问:“父皇中的蛊,是不是……”
“苗疆盛产蛊毒。太子殿下慎言!”
成统冷冷地截住司马遥的话,不容置疑地说:“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司马遥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却无力反驳,突然明白了父皇话里的意思,惊得睁大了眼睛:“父皇他,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蛊……”
“是么?”成统笑着拿起几上的茶盏:“可惜,迟了。”
司马遥呆呆地看着成统,渐渐地理智战胜了情感,重新拔直了肩背,冷肃了目光。事已至此,那点微薄的亲情根本已拦不住蓄势待发的奔腾猛兽,渴望了许久的位置更是无比诱惑地袒陈在眼前,即使浸满毒药,亦是甘香甜美。
司马遥向张澜下了对司马逸杀无赦的密令。
峨眉山地势广阔,张澜有心封山,也只能封住几处大的出口,而白司早在司马逸决定去峨眉山的时候已先去踩过点,找到常年出入的猎户、采药人,问清了许多不为外人知道的小路隘口,并事先在一些可能的逃离路线上设置了阻挡机关。暗卫之间素有独特的联络方式,因此白鹿很顺利地记住了这些小路和隘口。
因为司马逸三人的伤都不轻,安全而过于险峻的道路就不再适合。白鹿权衡之下,把欧阳冲扮成司马逸的形貌,细细描述了可以躲避绕行的一些暗处后,请他略加周旋,绕往黄湾,做出折返资中的样子。欧阳冲也没推辞,慷慨地应了。他是个直心肠的人,既然自己认定了,就不再担前顾后。司马逸郑重谢过他后,几个人就分做两队背道而驰。
之后数日,白鹿带着三人潜伏隐形,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住了几天,边养伤边等候出山的机会。白鹿天天独自外出,沉默地找回食物和草药,为三人敷药疗伤,报告外面的情况。她不再如初见时那般活泼爱笑,说话更是简略。突如其来的死别让她瞬间换了一个人。
李章和王项都对目下只能靠一个小姑娘打点照顾颇为愧疚,都会尽量帮白鹿做些琐事。李章见她总是一个人怔怔地发呆,更会多问几句山里的情况,尽量让她多说几句话,心思转开一些。这样的白鹿总会让他想起芷清,也就总想能为她分解一二。
司马逸从来不会对不在意的人多加关注,自然也就看不到白鹿的伤心,只看到李章对白鹿的小心关切,看得多了,竟让他忍不住生起气来。自从知道赵礼希对李章动过心思,他再看李章就怎么也无法平心静气地只把他当成个侍卫,也就容不得他和别人拉拉扯扯——即使只是关心的样子,也不可以!于是白鹿和李章几乎是愕然地看着司马逸的喜怒无常,却全然不知道他是发什么疯,都以为是被困山中心绪不宁,才导致向来冷静冷酷的宁王爷失了惯常的气度。
但不论司马逸心里如何的别扭,该等的总需等,该来的自然也会来。三天后,白鹿带着他们换了官兵的衣饰,沿着深草没膝的兽径,从守卫稀少的哨子口穿入旁边的野狼谷,离开了被张澜重重围阻的峨眉山。
司马逸他们离开峨眉山后,益州境内开始四处出现宁王的踪迹,张澜虽有江湖人士相助,也被神出鬼没的“宁王”搞得疲于奔命。欧阳冲脱险后,更是打着师傅灵虚道长和魏国公刘慕言的名号为司马逸洗白,其中不乏敬重两位高人的人士接受了他的看法,进而脱离了追捕司马逸的行列,甚至会出手相助。
张澜对此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他现在已无余裕抽手对付不听话的江湖人了。虽然定西军的大部已由他调遣,但隐于暗处的司马逸却不是大军压境就能找到的。重兵封锁峨眉山而不得后,他已开始另谋他策。
安平二十六年夏,随着景帝的久未谋面,太子司马遥已坐稳了半张龙椅。铁板一块的军队开始出现分化的迹象,渐渐有将军表达出对太子的支持。
大魏朝的军制除了定北、定西、定东和定南四支主力军外,还有一支直属于皇帝的禁军。烈帝和刘慕言在建军之初,就订立了唯皇帝御令虎符方可调动的规矩,并在刘慕言的整饬下确保了各将军对皇帝的绝对忠心。但随着刘慕言在军中的威望日高,烈帝在扫藩末期,渐渐担忧起刘慕言对军队的控制力,除了大清洗彻底掌控住禁军外,还在各军中设置了参政一职,由烈帝亲派,号称参谋,实则监督。烈帝之后,这一定制并未取消,所任官员多为皇帝亲信。太子监国后,以述职、调任为由陆续把各军部的参政换成了自己的亲信,近距离地渗透、监督各位将军的行动。定南将军左宗平在苗夷之乱中素与赵祈南意气相投,引为知己。司马逸诛杀赵祈南的行为令左宗平十分不满,及至太子监国,参政赵溥到任后,便逐渐表达出支持太子的意象。
一直在军中活动的穆严见此现状十分不安,对久久未能脱险的司马逸更是担忧。他虽然全力支持司马逸,穆家却始终是大魏朝皇帝的侍卫。如果景帝最终认可的是司马遥,并平稳转交一切权利的话,他自当辅佐新帝,断不能允许夺位内战的爆发。但司马遥在司马逸入宁州之初即有所动作,景帝的蛊毒更是直指成统、司马遥。如此狼子野心不择手段的做法,实在不是他能忍的,也就更想为司马逸争取,为他的日后保留住军队的控制权。可是,不能如期回京自辩的司马逸根本无法得到将军们的认可,也无法给景帝制造换储的机会。一旦景帝病势危殆,他们如果找不出毒害景帝的真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司马遥得到一切,这更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
于是穆严一边催促靳白追查下蛊之人,一边由雍州入秦州,与雍、秦两州都尉议定应急对策后,与刘秀己从益州带出来的侍卫队汇合,准备亲入益州接应司马逸。
其时距离朱提异变已过去大半个月,暗卫的夜鸮因为活动范围的限制,加上司马逸他们为避开围堵多行走于深山密林,以至于不能时时召唤到其他暗卫的夜鸮,也就使联络变得时断时续。穆严在得知司马逸从峨眉山遇到险后,直到他们到达南坝,才再次经由夜鸮了解到他们打算从蒲江经临邛穿过雒县的计划。穆严于是带着侍卫队改装疾行,力求尽快与司马逸汇合。但随后数日夜鸮都无功而返,暗卫传回的消息却是张澜把大军全部调往大邑、西岭一线。穆严闻讯顿时变色,一边迅速改道,一边以景帝御旨密调雍、秦守军至益州边界待命。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设定貌似真是非常的中庸啊!大概我自己就是个过于中庸的人,默~不过既然是个架空的朝代,一个偏心于某个儿子的皇帝,自己无甚建树,却又想守住祖辈打下的江山和规矩的景帝,与自视极高,既妒忌父亲对弟弟的偏爱,又有个野心勃勃的外公从旁撺掇的太子来说,风流纨绔,却总是事事如意的司马逸自然是一个恨其不争,一个却恨他在争了。
所以景帝立司马遥当太子,固然是有些为了大局,有些灰心外,应该有很大程度是为了给司马逸当头一个棒喝,而司马逸当初却应是当真为了凌云聪而甘心放弃太子的位置的。相对于自由自在的王爷生涯,皇帝的位置应该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我在之前的描写也许因为自己对这些设定都尚未确定,而在叙述中有所偏差。虽说故事是自己想编完的,文是自己想写的,仍是很希望能看到读者对文的观感,弹也好拍也罢,作为一个写文的人,总想看到读者对文最直接的观感。
所以,多多少少,请稍留几个字说说感觉吧!
第35章:奔命
因雒县是回京城的必经之地,虽然各处假宁王皆往巴郡造势,司马逸仍然觉得张澜会重点防卫雒县。李章也想到了这层,在峨眉山时,曾和大家探讨过继续走水路的可能性,但司马逸和王项不通水性,这一设想就被王项和白鹿同时否定了。
他们离开峨眉山后,继续改装前行。沿路的盘查更加频繁严密,走到青衣江边时,即使白鹿已使出浑身解数,四人的行踪仍然不可避免地被各式明眼暗线盯上了。
青衣江。
南坝。
薄雾拢着江岸,晨光初现的朦胧中水声渐近。
白鹿再一次看向身后的稀疏树林,焦急的目光再次转向雾蒙蒙的江面。
船桅渐渐显现时,司马逸和李章王项也站到了白鹿身边。白鹿显得很不安,深深地蹙着细眉,眼睛紧盯着慢慢显出轮廓的渡船。
她昨夜去找船时被人识破了惑计,那人虽是一副贪玩的样子,却让她心里种下了不安。此刻,她比任何人都急于渡江离去。
渡船终于靠岸,白鹿跃上船头,与船老大简单交谈几句后,确认了安全,转身招呼司马逸上船。就在这时,水中忽然跃出十多个黑衣人,瞬间控制了白鹿和船老大,并向岸上疾扑过去。
白鹿顿时惊白了脸,来不及再有其他动作,已被人点了穴,软倒在地。
黑衣人一色的黑巾蒙面,湿淋淋地让白鹿的迷药失了用武之地。他们团团围住司马逸三人,一言不发地急攻而上。
李章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变故,对黑衣人的武功更是惊诧莫名。他们似乎对九番阵颇为熟悉,攻防进退都与九番阵极为相似。
李章他们顿时陷入了苦战,黑衣人锋芒所至,三人头一回被逼得局促忙乱。不久,远处又隐隐传来兵铁相撞的铿锵声,奔踏的脚步声更是如滚雷般由远及近。三人的面色俱是凝重如铁。
李章在初次交手的意外后,迅速通过数次的佯攻诈退对敌阵的变化做了初步的评估判断,很快发现对方仅仅只是学了九番阵的表象,十多人的阵法却非巨型阵的变换,最多不过是个扩大版的三人阵。他顿时心定了许多,目光到处,尽是对方结合处的空隙和疏漏,长剑挥洒,缓急自如,带着司马逸和王项灵活地指东打西,黑衣人繁琐堆叠的阵势顿时被扯得缤纷零落,在他们自己还没弄明白的时候,阵势的锐气已一扫而空!
领阵的黑衣人满眼诧异,眼神一凛,仗着自己人多功力相当,阵型一变,化做三组,蜂拥拦断,分而围之。李章在他们阵型初动时已闪身疾退,黑衣人为阵形所累,行动远不及李章三人灵动,反被倏忽退进迅疾非常的三人各个击破,阵脚再乱!
黑衣人几度变阵,又几度被李章看穿击破。身后的兵铁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章依旧专注平稳,不急不躁,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地消耗着对方的人数,领阵的黑衣人眼中反是尽显慌乱。
司马逸从没想过三个人的阵势也能反压过十多人的,这一战的酣畅淋漓竟让他全然忘却了身边的危机。他快意地长啸,手中剑势纵横,每一次呼吸都与李章的剑意相合,攻防纵合宛如一体,甚至灵机所至剑在意先,每每让李章也掩不住讶然,更让他突然看到了另一层的境界,烂熟于心的阵法也因此开启了另一扇新的门。
黑衣人孤注一掷地重新聚拢,剑剑相交手背相叠,一时间河岸边气流翻卷飞沙走石,在黑衣人的前方渐渐形成力量的漩涡,并随着他们的行动继续加强不断推进。
李章一声清叱,剑势陡然变得锐利刚强,一扫自己避强打弱的习惯,在黑衣人全力压上时逆流而上,直扑黑衣人阵眼所在。心领神会的司马逸在李章意动之时已蓄力待发,李章身形方动,赤霄剑便裹挟着风雷之势横劈而落。李章的龙渊以极其强硬之势,楔入剑气汇聚的中心,在不断增大的力量下如狂风中飘摇的孤舟,震颤着发出龙吟之声,却始终钉死在那里,便如捏住了蛇的七寸,牵住了他们力量的出口。黑衣人阵眼被占阵势顿时受阻,骑虎难下之际,对李章更是全力而出。司马逸的剑便在这时遽然劈落,暴起的剑势横扫千军,瞬间击散了黑衣人不再沉稳的阵脚。黑衣人的一鼓作气遽然被打散,李章的剑势同时尽出,如扇门般拦住了黑衣人力量的出口,反噬的力量轰然砸向毫无防备的身躯,顿时呕红一片,七零八落!
一直紧跟着李章的剑意而走的王项紧跟着赶到,不等黑衣人缓过气,剑光过处,又是一片血肉横飞!
黑衣人就此溃不成军,而兵甲脚步声也在树林边乱成一片。李章纵身上船,解开白鹿的穴道,喝令吓傻了的船老大杨帆起锚,待司马逸和王项也上船后,渡船离开了江岸。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雾气渐渐消散,天空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司马逸和李章并肩立在船头,回味着适才的恶斗,不觉惊险唯觉畅意,慨然赞叹道:“想不到,你果然是最好的九番阵指挥!”
李章本也心情激荡,听司马逸这么说却是一愣,突然就想起当初认真地说这话的自己,往事便如潮水般袭上心头,让他顿时抿紧了双唇。
司马逸等了一会没等到李章的回应,奇怪地看向李章,见他一脸忍耐的神色,全然没有欢喜得意之意,好奇之心更盛。
“怎么?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
“属下没忘。”
司马逸再次细看李章,越看越不喜欢他忍耐的神色,伸手摇头道:“本王的赞赏让你如此难以接受?还是……你根本就只是故作姿态?”
李章又一次躲开了司马逸伸过来的手,司马逸最后一句话又已带着阴沉的威胁。
李章不愿再纠缠于这样的话题,转身向船尾走去。司马逸顿时变色,一把拽住他的手咬牙切齿地喝道:“放肆!本王问你话呢!”
突然放大的锐痛让李章差点惊呼出声,这才感觉到右肩未曾痊愈的伤处已是痛成一片。他不敢再动,等这波痛过去了,才慢慢挣开被司马逸拉住的手,忍耐地回答道:“属下不敢。”
司马逸气恨交加地瞪着李章的后背,一点也没发现李章的异常。他只顾想着自己对李章一而再三的迁就让步,觉得就算是根木头也该被捂热养熟了,怎么他就始终都是这副样子呢?!
竟然又是一句属下不敢!
放眼三王府和宁王府,有谁敢像他这样对自己的?!
不过是仗着自己许给他的恩典!
他又凭什么以为这恩典会一直给他?
凭什么!
真想狠狠地责罚他,让他再像从前那样痛哭求饶!
可是,刚刚河岸上的他是那么的耀眼,耀眼得……让自己再也说不出那些话,那些让他记住身份不再违逆的话……
不甘心。
很生气!
却——,仍是心动于刚才的恣意酣畅,心念如一。
原来,和他心念如一竟是如此愉悦的感觉……
司马逸不觉放缓了脸色,慢慢地说:
“适才一战非常畅快,本王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