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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章 上——by筱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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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司马逸又收了一位身轻似燕能作凌空舞的妍颉姑娘和善击筑弄筝的若水公子。依旧的风流潇洒,时时在府中歌舞酒宴,除了按时进宫给悯妃请个安,连普通朝会都不去。景帝也依旧听之任之,只在夏初北方战事初定时,派他去定北军慰问了一趟,之后就因他查勘赈灾款案有功,给他挂了个下卿的虚衔,勘督吏部事宜。他不过一旬过去翻看一日卷宗,半月上一次朝,与在户部提出减赋的司马遥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大魏朝立国至今,良田基本都在世家大户手中,百姓多为租田而作,所以减赋的真正得益者,正是以成统为代表的世家大族的利益,也就在朝堂上受到了广泛的支持。景帝同样不置可否,只说再议,暂时搁置。

三王府中,穆严经常离府外出,侍卫营的日常安排就由副统领段十锦总管。段十锦十分看不起李章,当着穆严的面都从无和颜悦色过,穆严走后更是与彭崔他们一样,极尽刻薄刁难。王府近卫除了待遇比普通侍卫好,因为更接近王爷也就更多拔擢的机会,因此是人人皆争。李章自被穆严敲打后,虽然压力极大,却再未主动退缩过。而随着他的认真修习,武艺日渐增强,即使依然连张羽都还比不过,却已不再是营中最弱之人,他和张羽、吴子俊的组合,已基本稳占侍卫营前三名的位置。

段十锦没法改变比试的结果,就总是安排李章后半夜的巡值任务,既辛苦又无缘遇见王爷,谁知这更合李章的心意。于是李章在空寂的夜色中走熟了王府的角角落落,休息时倚在府中最高的揽胜阁的凭栏边,远眺府外幽深的长街,心里总有按捺不下的躁动,想要飞向广阔天地的渴望。

夏末的一日,李章巡至勺湖时,忽听湖边有箫声传出,低回婉转,忧思难诉,听来顿觉悲不自胜。李章原也爱箫,自进王府后已久未碰触,这时骤然听到,衬着这寂寥夜色黯淡残月,一时竟大有惺惺相惜之意,不知不觉就寻着箫声慢慢走了过去。

转过一片假山石后,湖边一处横卧的平石上,依稀一个白衣背影,正幽幽地垂头吹萧,夜色中隐约朦胧,长发轻扬,恍惚不似人间人。

李章估计是哪位公子夜思感怀,停下步子不再靠近,正想悄悄离开时,吹箫之人心有所感地转过身来,残月下看不清眉眼。李章循例施礼,想了想,温言相劝道:“夜露寒凉,公子早些安歇吧。”

那人闻言退了一步,身子轻晃,少顷,哑哑地笑了起来:“是李公子啊!”

李章听出是风瑜,一怔之下已是恍然,心中更是懔然生惕,无言再施一礼,转身欲走。

风瑜紧走几步拉住李章,轻笑着问:“你怕我?”

李章不着痕迹地避开,淡淡地点头,并不否认:“是。”

风瑜似是没想到,哑了一会,低笑道:“抱歉。人说侯门似海,这府里又何尝不是!不想默默地淹死,就总得做些什么。你不也是如此?”

李章点头:“所以,我们各走各路就是。”

风瑜笑着转过身去,看着一湖细碎的银光,声音轻缈无依:“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李章听出其中的哀婉无奈,微有所动,因不知如何应对,便默然立在原地,没有立即离开。

风瑜微微偏过头来,看着李章忽然傲然一笑:“若非当日那一剑,新人又能如何?!”

李章顿时警惕,风瑜却嗤笑一声,身似轻燕般掠起,跃入湖中,随后挣扎着大叫一声,渐渐下沉。李章狠狠闭了下眼睛,恨自己又入陷阱,却也只能跟着跃下,救起风瑜。

风瑜呛咳不已,却看着已经骚动起来的王府,笑着对李章说:“想不到你竟然会水。不过,也已经迟了。李公子,你害我再也舞不了剑,也就说不得,只好再委屈你一回了!”

“我怎么看见,是风公子自己不小心落湖的呢?”假山之后忽然走出一个娉婷的红衣女子来,正是明月,身旁还跟着一个随身的小丫头。

风瑜变色,咬着牙问:“你何时而来?”

明月闲闲地笑道:“不久,正好听了萧,瞧了风景。”

这时另一个巡值的近卫也到了,看见浑身湿透的风瑜和李章,讶异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李章不想说话,低头站到一边。风瑜恨恨地瞪着明月,故意咳得惊天动地,明月却事不关己地扶着小丫头,掩面倦道:“夜凉露重,死丫头也不知道早些叫醒我!”边说边假意掐了小丫头一把,摇摇地打算走了。

风瑜无奈何,只好咳完后很不情愿地说:“风瑜感怀忘情,失足落水,幸得李公子相救,风瑜感激不尽!”

“当真是失足?何喜呢?怎么没跟着?”

司马逸极具威严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发觉惊动了王爷,不禁都有些惶恐。风瑜更是脸色煞白,又呛得大咳不已。他的随身小仆何喜早已取来薄毯,把风瑜紧紧裹了,听见司马逸问起,赶紧跪下禀告:“公子受伤后一直体弱,怕冷又怕热。今日闷热非常,公子晚饭都吃不下,更睡不安生,才出来湖边寻静纳凉。刚才公子说有些饿了,小的回去拿食盒,谁想就出了意外。”

司马逸没再追问,眼神扫过一众人等,落在垂头站在众人之后的李章身上,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终是没有把他拉出来问话。他又看了眼蜷在薄毯中的风瑜,凉凉地说:“身子不好就好好歇着,缺什么尽管找何总管。都知道本王的性子,莫要自以为是!”

风瑜闻言瑟缩了一下,司马逸没再说什么,摆摆手自己先回去了。

李章见司马逸走远了才松下心来。他依然怕他,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感觉到他冷冷望过来的目光,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像是感应到李章的情绪,风瑜起身,走到李章面前,看着他低垂的眉眼,轻声道:“王爷之心,不是我辈留得住的。可是你……”他忽然伸手,沁凉的手指触到了李章的面颊。李章厌恶地皱眉,后退避开。风瑜呵呵笑着,转身靠着何喜,漫道:“孽缘呢,怕就是如此了吧!”

风瑜低声吟哦着“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渐渐走远,李章闻声亦觉黯然,却终究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司马逸很满意自己对李章终于变得正常的感觉,继续他风流王爷的生活,直到再次遇到凌云聪。

第13章:相交

腊月十八是司马逸生母容宁的生忌,悯妃自入宫起每年都去西山温泉祭拜,景帝亦自感念,于是才有了每年年前的西山小住。

司马逸比往年早几天上了西山,住进惯住的仪曦殿。他只带了几个近卫,见过景帝悯妃后,就自往汤池而去,毫无意外地,遇上了浴罢回返的凌云聪。

司马逸一眼就认出了凌云聪。他已经和司马逸差不多高,益发俊逸的眉眼,越加彰显的傲岸和英气,都如三年前一样,瞬间就击中了他。此时的凌云聪,已然如仲夏的太阳,浑身散发着夺目的、一往无前的自信光芒。

司马逸又像当日一般勾起了唇角,笑着站在路中央等待凌云聪靠近。

凌云聪蓦然发现司马逸时并未认出他,看清他的动作后警惕地停在一仗之外。

“许久未见了,凌……小将军。”

“你是何人?”

“噫!竟然忘记了本王!”

“……!你想做什么?”

“和两年前一样。”

“我已说过,道不同,酒亦不同!”

“何为道?”

“心忧天下,沙场埋骨!”

“酒即是酒,何须东拉西扯?”

“同道方显恣意畅怀!”

“哦?那是本王无法令小将军畅怀了?”

“……凌云聪不敢!”

“呵呵——,呵呵呵——”

司马逸笑着从躬身施礼的凌云聪身边擦肩而过,没再继续纠缠。待凌云聪走远,才勾手唤来一个小太监。

晚上,凌云聪被一个小太监请出门,他以为是景帝有事宣召,到了地方,才发现是司马逸。他想要退出,景帝身边的荣公公在门外说:“皇上吩咐,请凌小将军给三王爷讲讲边关的战事。”

凌云聪只得留下,却坐得离司马逸远远的。

司马逸忽然想起李章始终垂首低目的样子来,瞟着绷紧地坐在远处的凌云聪一挑眉:“你也害怕本王?”

凌云聪立即反驳:“我为什么害怕?!”

“那就好。”

司马逸释然点头,对着满桌佳肴美酒轻轻一摆手:“既然不是怕,请凌小将军入席吧,本王饿了。”

凌云聪想说不饿,却知道即使他不吃,司马逸也一样不会放他走,不如吃饱了见机行事。于是他站起身,坐到司马逸的对面。

桌子不大,司马逸可以很清楚地看着凌云聪,看着他在烛光中都没有柔和多少的锋锐傲岸,更觉得心旌动摇,难以自抑。

他有些掩饰地举起杯,说:“听闻凌小将军沙场狠勇,冲锋陷阵以至身受重伤。本王最敬英雄豪杰,小将军果然是将门虎子,豪气干云,本王先敬你一杯!”他神色凛然一饮而尽,随后看着有些愣怔的凌云聪认真地问:“战事……很激烈?”

凌云聪原以为又会看到登徒子模样的司马逸,谁知他竟如此正色,且满怀沉重和仰慕的样子,顿时令凌云聪觉得他“正常”了很多,也让凌云聪放下心来。随即勾起被王豫章无情出卖的恨来,忿忿地说:“我们只有三万人!原定的支援却迟迟不到!若非成节度使和高将军,凌家军已不复存在!”他紧攥着酒杯,想起当时酷烈的战斗,身边不断倒下的兵将,父将沉痛的疲惫,眼前又是一片血红的迷雾。

司马逸自是知道这段官非,但此时听凌云聪沉重地细细道来,却有种代入的切身之痛,身临其境般感受到绝望的坚持,誓死的悲壮。

他起身给凌云聪斟酒,坐下给他布菜,想揽住他的肩,却克制住了。只是再次举起自己的酒杯,用了然而痛惜的语气劝慰道:“凌家军忠勇,父皇已广诏天下。凌小将军必也将如凌将军一样,名扬天下!”

凌云聪有些赫然,却骄傲地扬起了下巴,看得司马逸更加心痒难耐——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克制自己,因顾及他人的感受而努力压制心中的欲望。

“凌云聪……”

“?”

“……本王可以再请你喝酒么?”

凌云聪惊觉司马逸已在自己咫尺之遥,再想避又觉得已经失了开始时的立场,不禁有些窘迫地说:“只要是好好喝酒……”

“怎么就不是好好喝酒了?”司马逸笑得非常促狭,人又靠近了一些。

凌云聪招架不住地往旁边躲着,声音已有些气恼:“请王爷自重!”

司马逸审势度情,不想闹僵,起身坐回自己原来的座位,笑道:“凌云聪,本王很欣赏你。”

“谢三王爷抬爱!”凌云聪松了口气,心中已不像三年前那般气恼。他觉得这个风流王爷虽然时时有些轻佻之态,却非霸道之人,并且也和二王爷一样,对凌家军颇有支持之意。他就算还未彻底明白军与政的关联掣肘,也已不再是白纸一张,本能地不想为凌家军多竖个敌人。

司马逸瞧出凌云聪的松动,自然是趁胜追击,投其所好地畅所欲言,最后就真是把酒言欢了。他和严肃缜密的司马遥不同,挂着风流王爷的名声和各色人物周旋惯的,投其所好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凌云聪正当意气风发之际,自然对挥斥八极的慷慨豪迈十分向往,随着酒意渐浓,凌云聪对司马逸已大起知己之心。

凌云聪醉了。司马逸看着他粉面桃花般的俊俏模样,忍不住轻轻捏了他一把。褪去锋芒的凌云聪睡得安静如同稚儿,让司马逸越加觉得欲罢不能。

之后数日,司马逸总有各种借口,邀请凌云聪喝酒。凌云聪见他再未露过调戏之意,且相谈甚欢,也不再有抗拒之心。相比司马遥始终高高在上的关怀,司马逸朋友般的亲切随和更对凌云聪的心思,数日下来,已然一扫之前关于司马逸的所有印象,直以知己相对了。

腊月十八,和景帝悯妃一同拜祭过母亲的司马逸请凌云聪参加他们的家宴。景帝看着相处融洽的司马逸和凌云聪,也是颇为喜欢。悯妃则深意地多看了他们两人一眼。

饭毕,司马逸邀请凌云聪畅游西山,两人双马,只让侍卫远远跟着,渐渐转入玉树琼林一般的林子。

刚下过一夜大雪的林地里,除了他们马蹄踏出的痕迹,悄然无踪。司马逸和凌云聪并辔而骑,不像往时那般多话,反让凌云聪好奇了起来。

“王爷今日好安静。”

司马逸微笑偏头,看着难得主动的凌云聪,笑道:“云聪终于不怕本王了。”

凌云聪有些挂不住,强辩道:“云聪何时怕过王爷!”

“当真未怕过?”

“自然未曾怕过!”

“哦——,那是本王多心了。”

司马逸促狭眨眼,凌云聪赫然,掩饰地偏过头去。

“兔子!”

雪地上倏忽掠过一只动物,凌云聪跃跃欲试,摘下弓箭,拉弓引箭,略略一比即松弦放箭。兔子突然转向,箭羽噗地扎进雪中。凌云聪策马追去。

司马逸看着凌云聪孩子气的动静,忍不住也摘下弓箭追了过去。两人在林子里越跑越快,侍卫有些跟不上,渐渐失了他们的踪影,只剩下雪地上的痕迹让他们紧追不舍。

天色渐渐暗了,侍卫们的追踪渐渐变得更慢,最后在一片更浓密的林子边彻底失去了踪迹。侍卫们大是焦急,散进林子呼唤寻找,却直到天黑也未能寻到,只好一边继续找,一边派人回去禀告。

景帝闻讯大为震惊,派出所有人,甚至调来京师禁军,协助搜寻。天黑透后,山中又降大雪,更加大了搜寻的难度,景帝急怒攻心,瞬间老了许多。

第二天一大早,侍卫们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找到了司马逸和凌云聪,两人只是受了点轻伤,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风雪里折腾一夜的众人才松了口气。李章站在远处,蓦然看见凌云聪和司马逸在一起,吃了一惊,待看到他们轻松自然的样子,虽然狐疑,却也放下心来。

凌云聪那日追野物追得过于急切,雪地路滑又道路不熟,结果不慎马失前蹄,被甩下一处斜坡,眼见着斜坡下便是悬崖,司马逸什么也顾不上地扑上去,千辛万苦才把凌云聪拉了上来,自己因用力过猛被拉脱了关节,凌云聪则在落地时磕伤了腿。之后开始下雪,两人的马一匹滚落了悬崖,另一匹为了拖凌云聪上来也受了伤。于是两个人互相搀扶着,雪地里摸索了半宿,才找到一处避风的山洞,歇了下来。

司马逸本是带着召唤侍卫的烟火的,但为了与凌云聪的“患难之交”,特意不说。结果身上连火折子都没有的两个人,只能紧靠着在风雪中冻了一宿,被找到后都不轻不重地病了几天,司马逸干干脆脆地把凌云聪接进了仪曦殿,虽没有同榻而眠,却也是同行同止了。

凌云聪离开西山后继续留在京城过完年才返回云中。他被司马逸邀请去王府做过两回客,见过侍卫李章,虽心有愧疚,但见李章平和地直言一切均好时也信了。毕竟司马逸在他心中,已经是个颇具豪杰气质的谦谦君子了。

司马逸从腊月见到凌云聪之后,就一直保持着亢奋的情绪。他从未试过如此刻意小心地对待一个人,那种逐渐接近猎物的兴奋和期待,贲张了他的血脉。他不再急于得到凌云聪,因为这种特别的感受,他愿意更小心地接近,直到彻底完整地捕获他。他彻底无视了李章,这让李章安然地过了一个清静的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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