憾生在凌晨三点多回到西洲岛酒店,念宣见他回来了就抱着他拼命掉眼泪,许久才开口问:“小叔叔,我爸爸会不会有事?”
憾生死咬着牙关才没让眼泪掉出来,他知道自己可以躲在没人的地方爱怎么哭怎么哭,可是在念宣面前,他一滴眼泪都不能掉,他说:“不会,大哥会出来的。”
念宣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又问:“爸爸会不会坐牢?”
憾生说:“不会。”说完这话,悲从中来,又说:“念宣,大不了我们一家回流长去过一穷二白的生活,你要受点委屈了。”
念宣摇头哭着说:“只要爸爸没事,过什么生活都没关系!小叔叔,你一定要把爸爸救出来!”
憾生点点头,又点点头,然后对在旁边抽泣的曹阿姨说:“曹阿姨,我想求你件事。你明天回家把念宣也带去,麻烦你照顾她一段时间,等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就去接她。”
曹阿姨哭着说好,憾生你放心忙你的事。
曹阿姨的家在茉舟沿海还没开发的青絮岛上,念宣一听憾生要她离开茉舟哭得更厉害了,她把脸埋进了憾生的怀里,肩膀颤得怎么也停不了。
憾生柔声安慰道:“念宣,你乖乖听话,把课本和作业带过去好好自习,回来还要期末考。”
念宣哽咽着问:“小叔叔,等我回来的时候,爸爸就出来了,对不对?”
“当然。”
“真的?”
憾生勉强笑了笑,说:“真的,我不会让他有事,你放心。”
念宣重新抱紧了憾生,放声痛哭,口齿不清地说:“小叔叔,我舍不得你!”
憾生抱紧了她,一遍一遍地安慰,最后念宣哭累了,拉着憾生的手睡着了。
憾生叫曹阿姨收拾一下东西,等天亮以后赶八点半的轮渡去青絮岛。然后,他自己一个人踱到天台上去抽烟,抽了很久很久,突然想起加拿大和中国是有时差的,他没必要等到天亮再挂电话。于是他慌忙掏出手机拨通了杨远家的电话。
一通,没有人接,又一通,还是没人接。
憾生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他不甘心,又拨。
电话那头总算有人应了,是杨顺的声音。
憾生觉得自己很可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杨顺姐,我是憾生,帮我叫一下杨远好吗?我有急事找他。”
对方沉默了。
憾生尽量压抑颤抖的嗓音说:“杨远在医院?”
杨顺说:“他在家。”
憾生不知道是不是该重复一遍叫杨远接电话,正踌躇着,杨顺又开口了,她说:“憾生,我爸爸醒了,杨远答应他会留在渥太华不会再去找你,你也不要再挂电话来了,好不好?”
东方泛出了微微的白光,天要亮了。
空气中有朦胧恍惚的冷流,茉舟的冬天悄悄降临。
坐在酒店顶层水泥地上落泪不止的人,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他不想让自己去回忆,可是往事不由他抗拒,联翩不绝地浮现在眼前。
“憾生,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相信我。”
“憾生,我会用一辈子去补偿那七年的,你相信我。”
“你相信我。”
他想起了陪着他四处游玩,挖空心思逗他开心的尉浩阳,想起了那个下雨的傍晚立在雨中的林栋天。
天终于大亮了,憾生告诉自己离开这个天台后,不能再哭泣,不能再脆弱,他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如果他垮掉了,念宣该怎么办?大哥该怎么办?现在全家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不管他再怎么悲伤也不能表露出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肩负了男人该承受的责任。
他把手机留在天台上,然后狠命止了泪,离开了天台,而且发誓永远不会再上来。
26.
茉舟两个举足轻重的集团一夜之间分崩瓦解,各大报纸头版头条争相报导。由这两个大型集团牵扯出来的企业和公司包括政府官员,开始接受进一步调查。
目送念宣和曹阿姨坐上船消失在自己视线里,憾生离开了码头,四处为陆耀宗打关系,可是却处处碰壁,一整天无果而返。
憾生想到了一个人,他觉得很嘲讽,可是再怎么不甘愿,他还是到了秦贺的车行。
秦贺很多年前带着建筑和经济双学士学位志得意满地从美国回来接手家族产业时,秦家的老爷子乐颠颠地带着他去算命。那个瞎了一个眼睛的算命先生把秦贺狠狠地夸了一气,说他是秦家的福星,秦家有了他定将财运亨通开枝散叶等等等等。老爷子有三个儿子,却由于种种原因只有这一个传宗接代的孙子,因而从秦贺一出生就是家里的命根子。秦老爷子听着算命先生的夸奖乐得要飞到天上去了,最后他问及孙子的终生大事时,算命先生说:“只可惜您老这孙子是个痴情种,必为情所困,苦了终生。”
秦贺嗤之以鼻:自己一个用下半身谈恋爱的冷血动物还能是个痴情种?这个江湖骗子真是有够荒谬的。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认识了陆憾生。他在出席一个商务聚餐的时候,看到酒店门口有一个男孩子穿着皱巴巴的高中校服,正望着酒店门口那张“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的招牌发愣。秦贺神使鬼差地靠近过去,那个男孩子有点窘迫地红了脸,秦贺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嘴巴拙得说不出话来,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开场白,陆耀宗从酒店里走出来和他握了手后说:“秦经理,这是我弟弟,刚从乡下上来,没见过什么世面。”然后拍拍憾生的脑袋问:“怎么都来了还不进去?”
憾生眼睛盯着那个招牌问:“哥,我穿得这么邋遢能进去吗?”
秦贺失笑。
陆耀宗也露出一脸宠溺的笑容。
接着秦贺在聚餐过程中都魂不守舍,他的视线粘在憾生身上再也离不开了。他看到憾生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一手炸虾一手螃蟹嘴里是奶油蛋糕眼睛还盯着可乐盯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秦贺笑着对憾生说:“你别吃得这么急,小心噎死。”
憾生激动地指着可乐问:“这是什么?怎么还会一跳一跳的?”
秦贺都要笑厥过去了,待他缓过神来憾生已经跟着抬烤肉叉的服务员打转了,他还想过去和憾生搭讪,可是却出现了另一个人,这一回不是陆耀宗,而是尉浩阳。
秦贺和尉浩阳从小就是同学,可是秦贺打心里瞧不起尉浩阳,在他眼里浩阳没眼光没素养没内涵没气质没文化,还长了一副土匪相,除了比他财大气粗,没有一点比的过他,所以秦贺向来不把尉浩阳当一回事,也从来就不屑尉浩阳中意的东西。
可是他第一次羡慕浩阳了,不,应该是嫉妒。他在美国读书的几年里浩阳在茉舟的白道黑道上摸爬滚打了几年,所以为人处世比他张扬,比他霸道,比他跋扈,说白了比他不要脸。尉浩阳死缠烂打上了憾生,让秦贺再也没有空隙讨好憾生了。
没过多久,尉浩阳就把憾生搞上了床,秦贺凭着敏锐的直觉知道那两个人的关系非同寻常了。他既矛盾又痛苦,独自在酒吧角落喝了好几晚闷酒,直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来和他搭讪,他第一次和男人发生了关系。那个男人皮肤嫩得吹弹可破,床技高超得让他爽快得想大喊,可是疯狂过后,他倒在一边痛哭失声。刚和他鱼水之欢的男人恼火地骂骂咧咧说:“被捅的是老子又不是你你哭个鸟啊?你神经有毛病啊?好象老子占了你什么便宜似的……”
连秦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自从懂事后就一帆风顺,从来没有遇到任何挫折,他都要忘记什么什么叫哭泣了。可是那一晚,他万分恐惧地想起了算命先生的话——“……必为情所困,苦了终生。”
秦贺下班后走出他的车行,望着眼前的人,望得痴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站在酒店门口那个瘦歪歪的身影,许久,他说:“到我办公室来说吧。”
憾生尾随着秦贺进了办公室,坐进沙发里忐忑不安地盯着茶几上的水杯不知道如何开口。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秦贺先开口说:“憾生,你大哥罪名太多,最好能在定罪前打通关系先把他搞出来,然后偷渡到美国去过一辈子。”
憾生问:“那这要怎么做?”
秦贺说:“很难,我没有办法。”
憾生抬起头望着他,几乎用了乞求的口气说:“秦贺,现在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避着我,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准备把西洲岛拍卖掉,估计有个几千万或者上亿,有了这笔钱就一定会有办法的!你的人脉比我广,美国那边的路子也比我熟,你不帮我的话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秦贺皱起了眉头,说:“憾生,你哥把酒店转到你名下就是怕他哪天出事你和念宣没有保障,现在你把酒店卖了,今后怎么过日子?”
憾生深吸了口气,声音颤了,“我问了不少律师,他们说我哥弄不好不止是无期……他万一死了,我还要那酒店干什么?念宣也不会原谅我的。”
秦贺掐灭了烟,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我一定尽力而为。”
憾生松了口气,心里更是愧疚了:照自己以往那样对待秦贺,他完全没有理由帮自己。
秦贺站起来说:“憾生,你没吃过饭的话一起吃吧。”
憾生想来想去,自己是不是该对他表示一下感激之情?或者,是不是该和他继续上次在酒店没做完的事?是不是真的要像自己昨天调侃的一样让他包养?
憾生鼓起勇气拉住秦贺的手。
秦贺在这一瞬间突然又想起了那句话:“……苦了终生。”他像触电一样抽开了手。
憾生羞愧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真是贱到家了!
两个人僵持片刻,秦贺苦笑着抬手摸了摸憾生的脑袋,说:“憾生,我没你想的那么卑鄙。”
秦贺知道自己站在一个悬崖边,跨一步,就会跌下去。所以要在自己还有理智的时候,离那个悬崖远远的。
憾生在幽冷的西洲岛酒店独自一个人,像梦游一样游走,他想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有些什么事要处理,可是,杨远说过的话,杨远做过事,统统毫不留情地肆虐而来。
他不知道杨远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如此绝望,让他的爱付诸东流。
杨远这个人,让他爱得不知道该怎么去恨。
憾生乘着电梯,从24楼一直坐到底层停车场,门开了,他不动,门又合了,再到24楼……
他坐在电梯里的地毯上,埋着头,任由电梯上去,下来,上去,再下来。
只有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才能让自己不会觉得周围那么冷清,那么寂寞,那么恐怖。
电梯又一次停在停车场时,不动了。
憾生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人,头发短得几乎接近头皮,满脸的疲惫。
那个人蹲下来把他抱在怀里,温暖得让他的泪水毫无保留地涌了出来。
沉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和我回去吧。”
憾生回到了那个小阁楼,他抱着栋天哭了一晚,哭了个痛快,终于能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栋天在厨房做早饭,憾生慵懒地蜷在床上重新打量这个与自己离开时没有一点变化的小阁楼,神志有些恍惚。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杨远从来没有回来过,好像自己昨天还是和栋天相爱着。
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衣柜,里面整齐地放着自己的毛巾,夏天穿的体恤和衬衣,还有那条尉浩阳的牛仔裤——自己几次想回来拿走它,却没有勇气。
憾生的泪水又涌出来了,他跑到厨房抱着栋天,哽咽着说:“对不起。”
栋天摸了摸他脸上的泪水,没有应他什么。
其实什么也不用说,栋天知道,自己心里有多苦,憾生都应该明白。
“对不起!”憾生又说:“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发誓!我发誓!”
栋天紧紧抱住他,眼圈红了。
27.
西洲岛酒店很快就换了主人,憾生最后用一个手印换来一大笔钱,开始筹划救出陆耀宗。可是陆耀宗不买账,他在憾生去看他的时候,第一次给了憾生一巴掌,怒吼道:“你这小子真是败家子!你以为你能把我搞出去吗?到时候人财两空,你和念宣要怎么办?”
憾生倔强地盯着他说:“哥!你想死吗?你想死吗?不管用多少钱,只要有希望我就要试一试!我不能看着你枪毙!”
耀宗哑着声音说:“你懂个屁!他们把我以前走私枪支的老底都翻出来了!你救不了我的!”
“我可以!”憾生笃定地强调:“我一定可以!现在一审证据不足,还要再拖一个月!我们还有机会!”
耀宗不说话了,憾生走过去抱着他,低声说:“大哥,没有钱也没关系,求你留着命,让我还有机会孝顺你。”
秦贺见憾生出来了,把烟丢在地上,问:“你哥怎么样?”
“他说谢谢你。”憾生吐出一口气,说:“不是你帮忙的话他一审就定罪了。”
秦贺淡淡地说:“不必客气,你劝他别急,事情有点眉目了。”
“说了。”憾生宽了不少心,抓了抓后脑勺,问:“栋天呢?”
秦贺说:“那小子挺悠闲,到监狱长办公室去喝茶了,没想到监狱长还很卖面子给他,估计他会说说照顾你哥什么的。”
憾生咧了咧嘴,说:“他爸好像是烈士,可能卖面子给他爸。”
“卖面子给死人啊?”秦贺“嗤”了声,问:“你怎么和他搞上的?”
憾生有些发窘,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秦贺笑了,“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你们玩真的,我不奉陪。”
憾生大大地松了口气,随便丢出句调侃的话:“呵,你那时不是还喊着很爱我很在意我吗?”
秦贺干笑两声,转身走了。
憾生真想刮自己两个嘴巴,后悔得在心里狂骂自己的嘴巴真是天下第一贱,好死不死什么鸟话都说!
栋天从楼梯上下来,和秦贺握了握手,秦贺觉得这种场面真是诡异,他和栋天情敌不是情敌,朋友不算朋友,虽然是刚刚认识,提起来以前还被栋天抓进过派出所,总之他一见栋天就浑身不舒服,当然也不会有好脸色。
栋天礼节性握完手,也懒得理会他的脸色就和憾生说话去了。
“今天没什么事的话去接念宣回来吧,她中午又挂电话过来催了。”
憾生皱眉问:“她过来住哪?”
“家里啊。”
“家里哪?”
“卧室啊。”
“你住哪?”
“厅里。”
“我呢?”
“厅里。”
憾生苦着脸说:“这也不是办法。”
栋天一脸无奈,说:“先这样吧,她中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了我半天,我都答应她了。”
秦贺哭笑不得,人家说话明明正常的不能再正常,在他耳朵里却全成了打情骂俏。
三个人出了门,栋天说:“秦经理,我们车在那。”
秦贺差点要笑出声来了:不就是辆破摩托吗?他点了点头,对憾生说:“那我走了,有什么进展再和你说。”
憾生猛点头。
秦贺进了那辆丰田,一溜烟开跑了。
憾生回头望着栋天,笑了,“不就是辆破摩托吗?听你口气还以为是以前那宝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