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笑道:“那是自然。且直奔正题的好。”看着常臻,“别看老夫须发苍苍,家中幺女今年正当二八年华,说是见过陈公子一面,深得芳心,意欲以身相许,死缠烂打要老夫来提亲,真是让二位看笑话了。”
任长申也笑:“苏大人说笑了。吾儿不才,能得千金青睐,是他的福分。”
常臻则奇道:“不知令千金在何处见过小子?”
苏洵大笑三声,道:“女孩家的事,何以说给我这糟老头子听?你且问她本人便是。”
“本人?”
“她非要跟着来,说无论如何要见你一面。”笑叹道:“任老爷最重礼节,可偏生我这小女,整日舞枪弄剑,最不拘礼节,还望任老爷海涵呐。”
“哪里哪里。”任长申陪着笑。
苏洵对门外唤道:“幺幺,进来吧。”
众人向门口望去,只见一女子款款走来,着绛罗银挑线及地裙裳,飞仙髻配以镂花银簪,身姿绰约华贵,眉眼英气十足。
常臻乍看之下,面露惊喜,脱口而出:“晴姑娘,怎么是你!”
任长申愕然:“臻儿,不得无礼。”
女孩子倒是不怕羞,大方一笑,竟行拱手礼:“苏若晴拜见任伯伯,陈公子。”说罢径自去常臻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苏洵摇摇头,宠溺得笑道:“任老弟啊,只怕这无礼的,是老夫府上这位大小姐。”
常臻道:“去年秋林会一别,姑娘别来无恙。原来晴姑娘是京兆尹大人府上千金,真是多有得罪。”
苏若晴摆手:“不知者无罪,不过,你要是再这般言语措辞礼貌有加,我可是要被你吓跑了。”
常臻所说秋林会,是一年一度的武林竞技大会。每年初秋于铜镜湖以东二十里外的镜灵山顶望凤台举行。去年他未能夺头彩,却认得了这位豪爽的姑娘,一齐把酒言欢数日,颇有相见恨晚知己难觅之感。不想有朝一日再见,竟是上门提亲来了。
常臻清清嗓子,有些尴尬:“晴姑娘找我……”
“我跟我爹来提亲。”
“可……我还没有结亲之意……”
“我知道。”
“啊?”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将来你想要娶亲了,就娶我吧。”
“幺幺!”苏洵在一旁哭笑不得打断。
她眨眨眼:“爹,我跟陈公子都是直性子,又是旧识,直截了当就是了。若不是你说礼这礼那的,我早自己来了。”
两位长辈面面相觑,一齐无奈对笑。
苏若晴忽站起来走到常臻面前,拉住他的胳膊,嫣然一笑:“我在叙仙台订了位子,咱们喝酒叙旧去,跟他们这些个老古董说话,人都要跟着酸腐了。”
常臻正欲眼不见心不烦,听到这话,自是打心眼里觉得解脱。见父亲没有反对的意思,跟苏若晴扭头就走。
第十三章:情深却作月中花
“晴姑娘今天找我还有别的事吧?”常臻握着酒杯,杯里却装的是茶。
苏若晴在旁自己斟酒加菜,毫不矜持。听他这么说,笑了:“知我者,常臻也。”
“晴女侠身怀天下,何尝会为结亲这样的小事亲自上门?”
苏若晴看他一眼,不置可否,放下酒杯:“近日泓京城里乱的很,不知打哪儿来了一群猛汉,在城里烧杀抢夺,有的功夫还不弱。我遇到过两拨,可这边打垮了,那边又来新的,好不惹人烦。”
他一愣,“京里也有?”
“这么说,你在别处也遇到过?”
“嗯,在宛海遇过一回。”
“我跟参加去年秋林会的兄弟们打听了,说江湖上没有哪家门派有这么一帮人。你说,他们是什么来历?”
“我觉得……是北疆。”
女孩子停了筷子,“北疆?为何?”
“跟我交手那人,使得是劈石剑。”
“劈石剑怎会还有传人?”
“我也纳闷。可那确是劈石剑法。”
“这就奇了。”苏若晴撑着下巴歪着头,若有所思望向窗外。过了一阵,她小声道:“你说……北疆要是再来一次,大铭国会不会覆国?”
“说不准。耳羌人吃了上次的苦头,必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而我们没有了郑思远那样的谋士,又失去了骁勇善战的将军郎。”
常臻刚想说他见到了韶华将军,突然想起林烨说的,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回去,改成:“若是大军压境,朝廷定能择出适当人选。”
女孩子白他一眼:“这和稀泥的话,亏你说的出来。谁不知道朝中疲软,日日笙歌?我们能知道,他们北疆更能知道。如果那些汉子真来自北疆,他们这一出,唱的是什么戏?”
常臻摇头:“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草木皆兵,空城之计?招招危险,招招毙命。现下线索太少,不能断言。”
苏若晴肯定道:“至少是在朝中安插了眼线,看清了皇帝的动向。否则,断断不敢这样轻举妄动。”
“晴姑娘,我想拜托你打听两个人。”
“谁?”
“兵部侍郎梁禹,还有韶华将军杜绍榕。”
“说明缘由,我才好定方向。”
“梁禹怕是和北疆大有关联,再查查他与丞相的关系。我估摸着,杜绍榕或与已故右相郑偲远有牵连。查杜绍榕时切记谨慎,莫让人起疑,至于其中原因……等合适机会,自会告诉你。”
“我二哥在翰林院当值,许知晓一二。”
“越少人知道越好。”
“说到翰林院,我听二哥提过一个叫齐煜的人。”
“你是说……通政司左通政齐泽昂之子?”
“正是。听说他勤勤恳恳,很是得翰林院的老头子们欢心,前阵子还升了侍读,皇上也对他大为赞赏。”
“那甚好,齐煜也算是我的旧识。”
“为何不让他帮你查?”
常臻哑然,为何?他也不知道为何……也许只是受林烨的影响罢。
“呃……”他挠挠头,“许是他性子过于沉闷,交心不深。”
苏若晴调皮眨眼,“那你就这样相信我?说不定我是哪位权重派来的探子。”
常臻朗声笑道:“我陈常臻乃江湖闲士,不曾与谁结怨,探我能探出什么来?况且,能与晴姑娘相知,便是敞开心扉无所怀疑,就算哪日真栽在你手里,也无怨无悔。”
她面上微赧,忙仰头饮酒以做掩饰,继而轻笑:“你要栽,也是栽在这十头牛拉不回来的直脾气上。”
“嘿,这话倒是与我一友人的意思极为相似。”
“可是你常提起的林公子?”
常臻微笑:“正是。”
“何时给我引见引见。”
“一定。”
窗外,小贩叫卖声阵阵。
苏若晴瞧一眼,笑道:“这年头竟还有卖米花糕的?倒是勾起我儿时记忆了。我爹常把我扛在肩上,大街小巷游玩,什么米花糕,桃仁糖,一个不落都尝过。唉,眼下竟也成了白胡子老头,真真是岁月不饶人。”
常臻见她满面憧憬,便扭头冲楼下小贩喊道:“小哥儿,来一盒米花糕。”话音还未落,指尖轻弹,两个铜板已飞进了小贩口袋。
苏若晴瞧见,凤眼一斜长袖一抖,只见空中银蛇乍舞,街上人只道是日光刺眼,却不想一盒米花糕已被轻飘飘卷进窗口。
挑担子小哥难以置信看着自己的手,楼上二位已经拈着米花糕,乐不可支窃笑。
“何时再来比一场?到时我这灵蛇软剑可不会再输给你那麒麟双刀。”
常臻摇头,“不是早说了么,好男不跟女斗。”
苏若晴瞪眼,“怎生瞧不起女子?”
“不敢不敢,晴姑娘乃女中豪杰,在下自愧不如。”
苏若晴娇哼一声,不理他,心中却是柔情四溢。
她多想唤他一声——臻哥哥。
他何时才能像对待一个弱女子一样,将她放在心头最柔软之处,仔细呵护留存?
可依他性情,对情爱之事定迟钝谨慎,若不直截了当点醒,怕是待人老珠黄,也毫不知情。
苏若晴静静看着他,心里悠悠一叹,也不知他有没有心上人,可这样的话,如何能问出口?
正浮想联翩,却听他突然一拍掌,把一腔似水柔情全拍到九霄云外去了,好不煞风景。
“是了,我听说太子被枭花所毒,此事是真是假?”
苏若晴想,焚琴煮鹤,果然你最擅长。便兴致阑珊道:“那盒花茶,本是贡给皇上的。恰巧太子正与他父皇抚琴赋诗,皇帝一高兴,也没问那是何物,直接赏给儿子了。没想到,竟是害了他。皇帝老儿现在,怕是悔不当初,直想吃后悔药呢。”
常臻自是看不出女孩子的心事,指节敲桌:“依你看,这事该做何解?”
“原本应是想毒害皇帝,现下害了太子,倒也是歪打正着。”
“你爹怎么说?”
“爹说,不排除是宫中人所为。下毒本是女人的招数,那些个失宠的,失子的,失心疯的,哪个干不出来?皇帝年过六甲,继承皇位一事必然是重中之重。原本太子殿下就缺乏治国仁德,眼下更是成了半疯,其余诸子皆不满十岁,难当大任,我看,一场大变动在所难免。”
“可查出任何线索?”
苏若晴摇摇头,“内务府查办了好些人,如何严刑拷打,都逼问不出所以然来。”
“如若是北疆和西域的动作,内务府或果真不知情,只当是寻常上供了。”
“距上次北疆之战不过十年,耳羌恢复的过于快了。”
“十年,孩童足以成猛士。”常臻苦笑,“耳羌现任族长赤木有中原血统,又博学多才,堪称劲敌。碧石寨昔日狼主安无撼就有蠢蠢欲动的意思,长子安翎继承了他的果断神勇,再加上一支不可小觑的青狼军,大铭国如今腹背受敌,前程堪忧啊。”
“我爹说,朝中上下,净是些主和不主战的谀臣,胆小怕事,不敢怒更不敢言。”
常臻沉吟道:“主和,免了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算得上好事。但以和为贵,也要有底线。皇帝过于仁慈,免不了国运衰退,外敌入侵的后果。”
“大铭国这些年下嫁了多少公主,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
常臻暗叹,借着酒壶喝了一口:“该来的总会来,和亲只不过是推延时日罢了。”
二人为国运担忧,心中惆怅,许久不言。
“常臻,此次在泓京待多少时日?”
“五六日吧。”
“下趟仍去源州?”
“不,走水路去瑠川,再回宛海。”
女孩子担心道:“莫要太过辛苦。”
常臻一笑:“无妨,林烨说我壮的像头牛,打起架来像只虎,倔起来像头驴,生起病来也能如猿猴,飞檐走壁,日行八百里。”
她闻言袖掩丹唇,笑的凤眼弯弯,娇艳欲滴,看的常臻也不好意思起来。
“这位林公子果真是位有趣的人儿。”
“他?他幺蛾子层出不穷,成日胡言乱语。”
“那你这般一本正经,他定觉了然无趣。”
常臻大笑:“晴女侠教训的是,在下一定改过自新。”
四月二十八,泓州女儿节。
女儿节,原是为了纪念两百年前,大铭国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慧明皇后。待发展至今,原先的作用早已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泓州女子的欢庆盛典。
是日,满城繁花硕果,漫天焰火明灯,亮若白昼,恍如仙境。
不论是垂鬟少女,还是深闺贵妇,皆着绫罗绸缎,戴玉链珠环,流连于铜镜湖畔,相约在桥廊榭舫。街头巷尾,更是小贩云集,纸筝箜篌,贴花香粉,配饰文墨,糕点零嘴,看得人眼花缭乱。
未出嫁的妙龄女子,更是借此吉日,赠心爱男子以信物,聊表深情。
“慕姐姐,牵住我,莫走散了!”人群中,卫丫头挥着手帕大喊。
李慕然回眸,寻到她身影,停住脚等待。她身前不远,香姑娘拽着白麟的衣袖,四下看着新鲜,容颜似染了朝霞,瑰丽烂漫。白麟穿上李慕然亲手缝制的墨蓝锦窄袖斜襟长衫,肤色洁净,长发如墨,带着一抹平和微笑凝视身旁女子,远远望去,好一对金童玉女。
李慕然拉着卫丫头,故意停住不前,有意疏远:“让他们独处吧,咱们去湖边看画舫。”
卫丫头了然一笑,二人斜挤出玄龙大街,往湖畔去。
“结果呢,你对着陈公子,连话都紧张的不敢说。”李慕然埋怨道,“他许久才来一次,你净躲在一旁,他怕是连你叫什么名字都没记住。”
卫丫头吐吐舌头,“陈公子哪里看的上我,我也不过是想远远看看他罢了,不像香姑娘对俊哥儿那般一颗痴心难挡。”
李慕然放下心来:“如此甚好,回头我给你寻个好人家,保你一生吃住无忧便是。”
卫丫头一跺脚,“慕姐姐净赶人走,我可舍不得你们。”
“做什么?难不成要像我一般,做一辈子老姑娘?”
“有缘千里来相会,一时等不到,不至于一世等不到。”
李慕然笑道:“你看了几日市井小说,净学来些花里胡哨的词句。”
那一边,白麟任香姑娘一路拉着,东走西看,心里只道,这一日的陪伴,便当做给她的饯别酒吧。
香姑娘忽觉不对,“慕姐姐她们去哪儿了?”
白麟一思量,已明白李慕然心意,便面不改色道:“人太多,咱们玩咱们的便是,去年不也如此?”
“也是。”女孩一笑,搭着他的小臂踮起脚望向远处,“哎,那儿有套圈儿的,咱们去看看。”
街旁一角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白麟拉着她挤进人群,看见好些人手里拿竹篾编的小圈,往身前木台子上扔,瓷娃娃离台边颇远,半天套不上一个,倒也不生气,哈哈一笑,只当玩耍了。瓷人偶花青绘眉眼,胭脂描裙衫,栩栩如生,香姑娘看了,直唤可爱。
白麟见状,念头一转,对香姑娘道:“我来。”
他跟小贩讨了一个铜板的竹圈,深吸一口气,猫下腰,瞄准一个最大的抛出去。竹圈在娃娃头顶上打了三转,套了进去。
香姑娘跳着欢呼,旁人也跟着喝彩。小贩把瓷娃娃交给她,还不忘赞赏:“小爷好身手。”
白麟一笑,心道,这马上套狼的功夫,一年多不上手,毕竟生疏了。想当年,整个碧石寨,没一人是他的对手。高头大马,青狼疾驰,手握前端系圈长鞭,一套一个准。区区一个人偶娃娃,自然更不在话下。
兴致一起,哪还收的住?一阵功夫,又连套中了好几个,见小贩已面露愠色,怕他翻脸赖账,赶忙把到手的娃娃兜进香姑娘的罩裙,拉着她跑远。
二人直奔到湖畔一处芳草茵茵的小山包,才停下脚步,瘫倒在地,边喘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