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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上——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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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呼吸逐渐平缓,常臻轻轻撤出手,连人带被子抱起来,搁到床里侧。

林烨翻个身,仰面朝天,适才还嫌冷,这会子捂暖和了,倒把手伸到被子外头来。

常臻笑笑,把手塞回去,掖好被角,坐旁边看一会儿,长松口气。

连日奔波终于告一段落,总算有功夫歇息些时日,还不必回泓京家中,毕恭毕敬看爹脸色,倒乐得自在。反正回去了也冷清,承欢膝下天伦之乐,一家老小熙熙攘攘,都与他无关。

如今年岁大了,懂的事也多了,爹待他如何,一目了然,算不上父子情深,也不至过分疏远。个中原因不甚知晓,恐怕说到底,还是因为别人姓任,而他姓陈。

也不知爹当初怎么想的,抱回来就抱回来罢,却未入籍,名字也只多加了个常字,以示区分,似乎非要告知旁人,自己与众不同。

发了半天呆,不由苦笑。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眼下看来,佳节将至,这亲,却无处可思。反倒是身边这少年,和初次谋面时一样,叫人踏实安心。

低头看看,人似已入梦,唇角还隐约留着一抹笑意。

转过头,望向半开的窗。窗外树影枝桠间,钩月皎洁,影影绰绰,和他的睡脸一样,安静平和。

余光忽瞟见窗外人影,常臻纳闷之下,悄悄起身出去,却见老程忧心忡忡立在门外,也不知等了多久。

“程老伯,您这是……”

老程往屋里瞅瞅,也不说话,拉着常臻一口气走回厨房。

厨房里余热未散去,锅碗瓢盆却已经收拾整齐,搁回壁橱里。灶上小锅冒着热气,里头正温着瓶酒。

常臻一眼看罢,知他有话要说,便自个儿挨桌坐下,等他开口。

老程把酒拎出来,又捏过两个金线镶边白瓷杯,直到斟好酒,坐下身,才长叹口气:“陈公子……小的实在无法了,还请公子帮小的拿主意。”

常臻接过酒杯:“陈老伯尽管说。”抿一口,酒烈而绵长,暖融融滑进口齿间。

老程抬手敬敬,也抿一口:“公子……您说小少爷……可是被宠成了纨绔子弟?”

常臻挑眉,这是哪一出?难不成林烨在外头闯下祸事,败坏门风?可方才并未听他说起,人虽贪玩,却也从不招惹是非。

“老伯,此话怎讲?”

老程皱眉,仰头一口灌下,又重新斟满,沉吟道:“小的跟在老爷身边大半辈子,老爷去的仓促,撇下两个孩子,小的当亲骨肉一样,看着他们长大。却不想,两个少爷之间……竟越来越不合。看在眼里,闷在心里呐。”

常臻点头喝酒,不过陈年旧事,没听出名堂,等他往下讲。

“大少爷好歹成了才,可二少爷眼瞅着也年纪不小了,还是整日吃喝玩乐,对于成家立业,丝毫不上心。程青说既然咱们少爷认得了江南王妻妹,寻思着能不能请江南王在官府里,给他谋个差事。”

常臻想了想:“老伯可当面问过他?”

老程一叹:“前阵子叫小棠旁敲侧击问过,可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没听见。”

常臻想象着他那满不在乎的模样,摇摇头,:“林烨打眼一看吊儿郎当,其实主意正的很。喜欢与不喜欢,愿意与不愿意,一旦认定,决不妥协。非要赶鸭子上架,只会强拗的瓜不甜。况且……他心性单纯,即便做了官,怕也趟不起那浑水。”

老程点头,又一杯酒下肚:“少爷看上了杜淳之的玉作坊,想盘下来做小生意。”

“哦?”常臻一愣,这倒是新鲜事。

“小的思来想去,虽说这差事不正不经,但终究是个差事。说不定少爷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宛海城像这般白手起家的商贾也不少。”

常臻忖思半晌,缓缓道:“此事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真要着手,还得问过煜兄。”

老程敲敲桌子:“可不是?少爷今儿闷闷不乐,就为这事。”

常臻一下懂了,原来是叫自己去当说客。

老程忽又一哼,忿忿道:“大少爷不就是官场上多混了几年,论学问人品,哪点比的上咱们小少爷?他拍拍屁股走了,对弟弟不闻不问,凭什么再来插手?”

常臻干笑,为难道:“这个……约莫是怕林烨少不更事,不知分寸。”

老程闻言一怔,继而长叹:“少不更事……翻过年头该十六了,整日浑浑噩噩,怎么对的起老爷……”说着说着,老眼泛起红来。

常臻忙安慰道:“林烨是个好孩子,并非怙恶不悛之徒。程老伯请放心,此事交予我便是。”

老程神色郁郁:“唉……小的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前些年还打的动骂的动,如今他也大了,怎么说也主仆有别,不好再多话。别人说的他不听,且拜托公子,好生劝劝他罢。”

“老伯言重了,常臻和林烨乃总角之交,又比他年长,照顾他些,实属应当。”

老程直直盯着他:“陈公子,小的不是说客气话。您不知道,每次您一走,少爷整个人都蔫一截。”

常臻正自斟自饮,闻言手一顿,酒液晃出来几滴。

“少爷不愿意别人为他伤心难过,人前笑呵呵的,可有时候见他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盯着花儿啊草儿啊,一看就是一个时辰,心里怕是寂寞的紧……”

老程惆怅满容,偌大个府邸,除却小棠,无人能跟他说上几句正经话。但小棠毕竟是姑娘家,又是下人婢女,诸多避讳,实在不得违背。

常臻峻眉微锁,垂下眼,满杯美酒,忽然失却了滋味。

自己成日在外奔波,友人遍布天涯。相较之下,林烨的生活实在单调。每日读书写字,至多跟各府公子少爷们混在一处,掷骰子行酒令,赏赏花作作诗,来来回回就那么些节目,毫无新意可言。

虽说每每跑镖间隙,总不忘来小住,带给他些新鲜玩意儿,却极少揣测他更深层的想法,竟不知他对自己如此依赖,也不曾知晓,他竟会这般孤寂。

冷不丁胸口发胀,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中涌起阵阵波纹,翻搅成浪涛,汇聚成河海。

珍惜,愧疚,怜悯,怅然,还有……一丝丝喜悦。

回到房中,林烨睡的正酣,脸朝外歪在枕头上,手靠在圆润的耳垂边。烛光袅袅,长发流云,哪还有半分吵闹顽劣,看在眼里,只剩宁静孤单。

常臻站在门口静静看一会儿,轻声叹气。

轻轻关上房门,插上门闩。在书案旁坐下,把烛台挪近些。手握毛笔支着下巴,垂眼思考片刻,提笔书信。一手行草笔扫千军,遒劲有力,不多会儿,一封书札毕。

反复读两遍,似很满意,小心折起放入行囊中,捏灭蜡烛往床边去。

刚在床沿上坐下,林烨听见响动,皱皱眉,无意识地哼哼,像极了浅浅的叹息。

常臻回头看去,眼前人眉目如画,肤若凝脂,前襟开敞,双唇微启,似乎下一刻就要清亮亮唤起自己的名字。

他猛然滞住,不知是否不胜酒力,脑子里“嗡”一声,乱作一团浆糊。

林烨打小就是跟屁虫,常臻走哪儿他跟哪儿,同吃同住乃惯常,若不允,便昏天黑地的哭闹。直到近些年常臻个子猛窜,长身玉立已不复孩童模样,才不得不收拾出侧房。

林烨对于分床睡一事颇为不以为然,认为自己清瘦不占地方,动不动还是挤在常臻房里,说也说不动,赶也赶不走。常臻早以男人自居,偏生床上这位,年纪不小,心性却还是个半大孩子。

最近时常被人提起求亲之事,私下里也瞄过几眼伙计们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春宵图》,虽都当玩笑搪塞敷衍了去,可这同床共枕之事,还是不知不觉间,在心底打了一个不松不紧的结。

如今眼前活色生香,堪比春色画卷,逼着人看,却不能碰。美虽美,却不是姑娘。

眼一闭,心一横,按捺住不停从小腹翻涌上来的热浪,狠狠拉过被子,和衣睡下。

第四章:爆竹声碎一年开

艾江,乃是沙江在皖州境内的流域。

沙江发源于大崇山,峰顶积雪融化,在山脚下汇流成河。流经游子滩时携沙带砾,河面宽广,在泓州境内水急色浊,着实壮丽震撼。沙江于泓京以北汇成大湖,落石沉沙,流速锐减,湖面宽阔清澈如镜,故称铜镜湖。江水在此分做两股支流,一支往北稍去,名金阳江,穿过留州,于琼州入海,往南一支直奔皖州宛海,水缓色青,河两岸垂柳依依,鸟语花香,一派江南温婉盎然之象。沿岸又多生艾草,故名艾江。

往返泓京与宛海的客商多走水路,一是快捷方便,二是两岸四时美景皆有不同,引得文人骚客无数,切磋文墨,甚是风雅。只是每逢佳节,船只众多,以致河面拥堵不堪,才有人心不甘情不愿,退而走官道。

常臻次日一早便将书信交予手下镖师,叫他快马加鞭送往泓京,并反复叮嘱,必要恭恭敬敬,礼数周全。其余众人与镖头道过吉祥如意,领过俸银布帛,兴高采烈过年省亲去也。

镖号歇业大吉,常臻自不必再忙,便跟着林烨在宛海城里四处采购年货。本是下人们的活计,可林烨偏生喜欢自己挑挑选选,顺带瞧热闹,刚好抓了常臻当苦劳力。

宛海乃是大铭国除却京城之外最繁华的重镇。临近年关,商贩客旅云集,一时间大街小巷,尤其是城北艾江流过的安顺大街,及东面临海的农产海鲜集市,皆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林烨走走看看,喜上眉梢。泠州的高地肉干,源州的镂空花筝,留州的桂花酿酒,泓州的写意字画,一兜兜一件件,尽收囊中。常臻看他买的高兴,心里也暖融融的,偶尔帮手挑拣挑拣,多数时间都在旁候着,欣赏热火朝天的人群,倒也悠闲自在。

一路上,总有插珠带玉的年轻女子朝他们这边观望,看两眼就羞红了脸跑开。常臻面色不改,心里却得意至极,昂首挺胸,腰板挺得倍儿直。虽穿着寻常便装,还背着个难看篓子,却掩不住潇洒豪爽之气,器宇轩昂之姿。瞧瞧东窜西跑的混小子,玉冠博带,白袍广袖,腰间折扇玉珏,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只可惜一对灵眸黑的发亮,却压根儿没把姑娘们的倾慕放在眼里,满心只想着美食玩物。常臻离远瞅瞅,无奈叹气,背好篓子跟上,继续做挑夫。

琼州琼花蜜,产自琼州东南腹地,皇帝亲指的洋槐产区。质量上乘,细腻甘甜,滋补养颜,营养丰富,但价格高昂,只一小瓶,就相当于小门小户三四个月的进账。

林烨在店前徘徊许久,拿起又放下,摸摸怀里银两,心里盘算来盘算去,还是觉得贵了些,扁扁嘴,兴高采烈往下一个铺子去了。

掌柜的很是不满,捧起蜂蜜罐子,哈口气,拿袖子使劲蹭,跟被苍蝇爬了似的。

常臻看在眼里,边笑边摇头,趁他走开之际,掏出锭白银拍在掌柜桌上。

白花花的银两闪得掌柜的眼花,赶紧满脸堆笑。双手奉上瓶蜂蜜,一个劲欠身,一口一个“爷走好,爷您下次再来!”

常臻嗯嗯啊啊应着,暗里却想,这劳什子,若非皇亲贵胄,富甲商人,谁消耗的起?一次就罢了,两次三次,非倾家荡产不可。

几步赶上林烨,蜂蜜罐子塞给他:“拿好了。”得意洋洋看他两手捧着,左瞧右看,欢喜万分。

林烨蹭上来,挤挤眼睛耍无赖,在嘈杂人群中提高声调:“陈镖头真阔绰,平日里还请多担待着点小弟。”

常臻一巴掌扇他后脑勺:“谁人不知林二少爷房中奇珍异宝无数,随便挑出一件就可换所大宅院?我这都是走南闯北赚来的辛苦钱,你且拿好了,摔碎了再没有第二罐。”

负手往前走,把人甩到后头。心里不由好笑,不就是怕被程青发现,又要数落他奢侈浪费么?

“是是是,小的遵命。”林烨嬉皮笑脸,乐呵呵把小瓶拿帕子包好,小心翼翼放进竹篓里:“话说回来,你何时也带我走南闯北一番?”

常臻回头瞅瞅,见他正抱着不知何时买的杏仁糖,掏出一颗剥开,嘎巴嘎巴嚼得正香。

笑道:“跑镖岂是你想的那般轻松有趣?一路辛劳不说,窝贼流寇颇为凶险,你成日要吃香喝辣,又只有那三脚猫的功夫,莫非叫我既押镖,又给你做担保?再生出一对手脚也不见得够用。”

林烨鼻子里哼一声:“小气……”另剥一块糖,塞进常臻嘴里。

依照江南习俗,腊月二十五过小年。

是日,林府收到大少爷林煜从泓京来的书信,附上银票一张,推说公事倥偬,无法返乡,祝林府上下新年安康,事事如意。笔触诚恳,却只字未提弟弟。

信差来时,林烨正巧与常臻出了门。程青为难半天,同程贺商量商量,待小少爷回来,只道大少爷公事繁忙难脱身,争取得空回家探望。

好在林烨得知消息,只怔了那么一刹,并未其他反应,取走银票换成碎银,继续日日拖着常臻满城跑。

采买的年货堆成山,催着老程对着年货安排年夜饭,自己房里还摆了一地纸包,大大小小,不叫人收拾,说是给大伙儿的新年礼,非除夕夜不得擅自打开,有违者,不发压岁钱。

小棠嗔他吊人胃口,诡计多端,其他人则翘首以待,满心好奇。

至于晚上,依旧赖着不肯回房,借口冠冕堂皇,说屋里头乱七八糟,进不去脚。

常臻轰了两次,全被当成耳边风,只好讪讪作罢。

和衣而眠找不到了理由,便装作如常。只是夜里林烨睡冷了,软绵绵爬到身边来取暖,时而抱着胳膊,时而蹭到肩窝里,猫儿似得乖顺。

单是闻见发间清香,常臻就会陡然惊醒,欲火中烧,怎么忍都难消减。狼狈不堪起身,站到门外寒风里吹个老半天,才勉强压制回去。还好林烨一向睡的沉,不然少不了一场尴尬。

如此折腾几次,到了除夕早晨,常臻终于受了风寒,发起烧来。

常臻自己明白原因,只不过夜里吹风着了凉,并无大碍,只是把下人们吓得不轻。贵客受了风寒,恐是照顾不周,又是添被褥,又是加暖炉,老程忙着熬药汤,程青还预备找郎中,被常臻好说歹说拦下了。

郎中若来号过脉,必定说此乃精血不畅,寒气内侵,内热外虚之症,被人听去了,岂非要笑掉大牙?

晌午用过饭,躺床上闭目养神。

听见响动,睁眼一瞧,小棠正端了水盆进来。

“烧退了大半,不打紧了。”常臻被小棠亲自照顾,倒不好意思起来。

小棠盈盈一笑:“常臻哥哥还是快些好起来罢,大过年的,病了可和大家玩不成了。”拿下额上帕子,在凉水里浸浸湿,拧干折好,重新放回去:“爷爷着急的紧,正责备烨哥哥呢。”

话音刚落,院里远远传来老程的责骂声:“瞧瞧你,人家大老远的来看你,奔波那么久,难得休息几日,你偏带了人家满城跑,连口气都不让人家喘,你说你,像不像话!像不像话!”

屋里两人听见,不禁哈哈大笑,却见门帘被“呼啦”掀开,林烨苦着脸,目不转睛盯着手里药碗,小心翼翼迈进来。

好容易把碗搁到桌上,还是洒出来几滴烫了手,忙在衣裳上抹干,对着手指头拼命吹。抬眼一看,两个人正忍俊不禁瞧着自己,瞪眼一哼,揉揉屁股:“小棠,你爷爷当真是武林高手,一招鞋底子拍人,招招毙命,举世无双!”

常臻不禁失笑,这个老程,真真是亲爷爷教训不肖孙子的做派。

小棠啐他一口:“也不害臊!范家前些日子都四世同堂了,你若跟人家学学好,爷爷保准不打你。”见他皱鼻子,又瞪一眼,不再理他,端起汤药,用瓷勺搅着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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