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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上——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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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麟一愣,蹙起眉心,一把拉住老人油腻的衣袖:“老伯,西荣关附近可有别的路可走?”

“西荣关嵌在两山之间的峡谷里,倒是听过有人翻山,但也听说,他们不是被野兽吃了,就是失足摔死。”老人挠挠头,用劲想着。

白麟呆呆盯着老人,心中刚燃烧起来的欢愉,转眼便被冰水扑灭。

“对了,也不是没有办法。”老人突然一拍手,“每逢除夕,泓京必要大放烟火,想必守关的将士到了年关总会灌的大醉,不然就是忙着看焰火,不如趁他们松懈之际溜进去?运气好或许可行。”

安落,白麟真名。

身份,碧石寨“狼主”安无撼次子。

碧石寨并非“寨”,而是由东翻过大崇山,西边山脚下一座繁华的城市,或者说是一个独立于大铭朝廷的小国。

碧石寨地处大铭国与西域之间的交通要塞,西域通商虽多次因战乱与闭关政策而停滞,但几百年下来,商贩驼队络绎不绝,定居者逐日增多,人口竟一度超过了大铭国都泓京,其繁华程度更是不言而喻。

有城兴盛至此,人们大概早已遗忘了它的来历。

几百年前,不知从哪朝哪代起,皇帝将游子滩和南海芜岛定为大铭国的两个主要流放地。流放到大崇山东侧游子滩的犯人,多为卷入政治斗争,被判下滔天大罪,却又因多年效劳,被皇帝加恩宽免的王公贵族,只有少数人是因为烧女干偷抢又不至定死罪的混混。

约莫仅有三成的囚犯能带着铁镣,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被一路押送至山脚下。大部分曾经宠命优渥的官宦贵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如何吃的了这般苦头,半路上不是累死饿死,便是咬舌自尽而亡。那些个能活着徒步走到流放地的三成人,不是内力深厚被废掉一身高强武功的英勇义士,就是心志坚定屹立不倒的人中豪杰。

游子滩环境恶劣,风沙时起,寸草不生。想要开垦出一片可用之田,不若妄想登天。被流放至此,决不比等死好上几番。

偶然一次,一个懂得变通之人攀上野狼出没且高耸入云的天谴大崇山,历尽千辛万苦翻越后,发现山下竟是大片大片未经开垦无人居住、郁郁葱葱绿树成荫的平原。大喜过望,越过山头,再不归来。

后来,时不时有能力高强者情愿涉险也不愿等死,翻过大崇山,定居下来。

几世几代,斗转星移,朝廷只记得将罪人流放边境,却未曾料到,他们在皇家鞭长莫及的大崇山背面,开辟了新的国土,新的天地,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毫不逊色。

在碧石寨扎根的犯人,大都是饱读诗书的文士,亦或是勇武难挡的武官。他们所建立的小朝廷沿用大铭国的官制政略,文明程度可想而知。此外,他们提倡改革,亦善于推陈出新。譬如说,碧石寨主人世代驯狼,以狼替代马匹,组建了不可小觑的“青狼军”。山中野狼层出不穷,而这青狼军,少说也有上万人。

说起驯狼,安落也是个中好手,除却安无撼,无人能及。但打记事以来,安落从未得到过爹半句赞赏一个笑容。安无撼看安落的眼神,永远掺杂着复杂的情感。怨恨,怜惜,冷淡,痛苦,徒然。总之,每当那黑漆漆的眸子有意无意间落到安落身上时,瞬间便会挪开,留给他一个高大疏离的背影。

安落不明白爹为何如此,却又对果敢的大哥关心备至。他只知道,缺乏父爱在心中凿出的空洞,即便是娘亲温柔的怀抱与侍从李福的悉心照顾,也不能弥补一分。

安落的娘亲乃是泓京泓威镖行主人任长申长女,名为任淼淼。

顺永二十年,任长申为稳固与碧石寨的关系,以巩固西域的生意,与狼主安无撼联亲。说白了,又是一场有所预谋的政治婚姻。好就好在,狼主对这个知书达理温婉动人的女子深感欢心,最初几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逢年过节,必准备西域舶来的奇珍异宝作为礼物送予她,大儿子安翎出世之后对她更是宠爱有加。

好景不长,任淼淼怀上安落,本是件喜事,可安无撼对爱妻的态度陡然转变,对她不管不问,说是无情无义也不为过。冷落与漠然在二人之间竖起一座永不能融化的冰山,如大崇山顶的终年积雪一般森寒。

面对娘亲的愁苦抑郁以及爹的不闻不问,年幼的安落不止一次询问过娘亲。可娘亲的回答,永远只是两行清泪,一声叹息。

两个月前,碧石寨政变,惨烈程度不亚于大铭国历代王朝变更前的腥风血雨。

宰辅霍言专权乱政,加之背后有人煽风点火,鼓动他篡位凌主,安无撼防之又防,可终究勇猛过人却智谋有限,最终被人暗算,中毒身亡。

最后时刻,被软禁的长子安翎奋勇杀出一条血路,抢出狼主令牌,调动青狼军,活活咬死了霍言及其部下。

安翎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但好在江山未改,国未易姓。闻风而逃的百姓听闻安翎铲平乱党,皆感慨万分,喜笑颜开,对这位新主人敬仰万分,安翎用一身血肉模糊换来的宝座,坐的也算稳当。

安落认定大哥待自己不如儿时亲切,必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却未曾想,安翎伤刚好的能起身,就将他赶出了家国。

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大哥直挺挺站在呼啸的冬风里,长剑出鞘,脸上神色与剑上血槽同样清冷凶险。他说:“你不是安家的人。你走罢,我今日且不杀你,但你也永不要再回来。”

不是安家的人?此话究竟何意?

在李福与自己出逃的路上,这个疑问一直回荡在安落的脑海里。父亲的怨恨,母亲的忧伤,哥哥的淡漠,一张张脸,一遍遍在眼前浮现。

他何等聪慧,仔细思量后,认为答案只有可能是——他并非爹亲生的儿子。

娘亲几年前郁郁而终,死前留下一块玉坠及几句占卜卦象,告知儿子凭借此玉坠,便能在东方寻到此生对他最重要的人。

然而天下如此之大,六州一疆,此人相貌几何,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又是何等身份,安落却全无头绪。

入夜,老人蜷缩在几块烂木板搭成的床另一头,和衣睡去,鼾声阵阵,已然入梦。

白麟挣扎着下得床来,全身疼的厉害,脚一挨地便打软,踩着棉花似的,险些摔倒。他赶忙扶住墙,一步一晃,两步一歇,用了半炷香的功夫,方才艰难地走到门口。

说它是门,倒不如说是块搭在门框上的纸板子。他一看之下不禁暗叹,自己本也锦衣玉食惯了,如今竟沦落到此般地步,着实讽刺。好在命没丢,胳膊腿也还健全,还算老天开眼。

白麟拉开门板一边,扶着门框往外迈去。门外刺骨寒风呼啸,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裹了裹单薄的衣裳。

黑夜无边。不见五指。不远处凝重的夜空下,崇山峻岭,黑黝黝连成一片。山峦中央仿佛断裂了一条缝,峡谷底端,层楼叠榭,玉砌雕阑,红灯高挂,一片欣欣向荣。

“西荣关啊!”他一面惊叹,一面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胸前的玉坠。

第六章:麒麟双刀陈常臻

庆奉十六年,初春。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夕阳垂暮,安顺大街上渐渐冷清。

艾江将宛海安顺大街一隔两半,分为南街和北街,两街之间凤栖五孔拱桥,桥旁雕梁画栋,鳞次栉比。其中一座两层小楼,白栏靑瓦,雕廊飞檐,甚是脱俗。门匾上三个秀丽的小楷——挽露阁。

二楼雅座,朱户大开,直对着潺潺流水。

窗口一人,乌青发带,墨色劲装,腰间佩刀,脚下一双绛紫绣边飞云翘尖靴,正是泓州泓威镖行宛海分号镖头——陈常臻。

常臻目光游离,望向窗外,手中香茗一杯,淡黄泛靑,香气萦绕。咂咂嘴,眯起眼,唇齿间清香四溢,后味浓郁甘甜,真真是上好的铁观音。

自去年正月十六离开,一直在源州源阳城帮爹打理新开张的分号。源州本属泠州东泠城玄武镖局的势力范围,黑道白道均与之纠缠颇深。要从这大网中找到一处能立足的空隙,实属不易,一个不小心就得全盘否定,翻倒重来。常臻每日与官署商洽,结交江湖帮派,忙碌得食不暇饱,席不暇暖。

此行一去,竟一年多没有回来。林烨……不知如何了?

思绪翻飞,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庆奉十五年大年初四,依照林府传统,全家老小要去城北日芒山顶宁儒禅寺祭祖。日芒山路途稍远,来回需两日一夜。常臻推说宛海分号初六要开市,需要亲自去打理,便独自一人留在了林府。

事实却是,林府上下前脚出了门,常臻后脚就提气一跃,轻巧飞上屋顶,看林烨一行人走远了,身形一展,足尖轻点,飞檐走壁,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白柳堂。

跟杜淳之寒暄了什么,丝毫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支支吾吾说明了来意,杜淳之丝袖掩嘴,笑的花枝乱颤。

那一夜,红烛高烧。

罗带轻分,香囊暗解,颠龙倒凤,翻云覆雨。

临走,还不忘顶着张红得发紫的脸,拜托杜淳之千万莫将此事告诉林烨。杜淳之俏眼一眨,悠悠道:“少年血气方刚,何足多言?放心就是。”

嘿,好一个血气方刚,多少欲望和不自制带来的烦扰,都迎刃而解,变得理所当然。

并不是瞧不起风月场所的莺莺燕燕,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据说白柳堂后院,松柏堂的姚倌儿风神灵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不弱才人公子,貌不逊粉黛佳丽,掷千金都难得一见,更不用说白柳堂的花魁尤露儿了。

只是……自己一向严于律己,那般难以排解的欲望和情绪,实在不该发生,单单想起来,就满心别扭,难以释怀。

常臻晃晃茶杯,自嘲一笑,仰头灌下。

正月十三,泓京泓威镖行送来书信,命他开年即刻前往源州源阳城。

正月十六,常臻在林烨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翻身上马,风袍翻飞,神骏嘶鸣。

坐在马背上,却忽然想起程老伯说的话来,回过身,深深看向林烨。

林烨本缩在后头,苦着一张脸,见常臻突然回过头来,急忙展颜一笑。

常臻回以微笑,心里却不是滋味。

原来,以往也都是装出来的……

一咬牙,一狠心,扭回头不再看。马鞭一扬,一声低喝,绝尘而去。

一杯浓茶,后味——有点苦。

店小二搭着抹布,在旁边不知转了多少圈,看了常臻多少眼,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来,低眉顺眼小心翼翼道:“这位客官,可要尝尝本店这季的新菜式?”

常臻一怔,回神微笑道:“对不住,等的人还没来,可否再缓上一缓?”

店小二也是一怔,呦,这客官生的如此俊,不知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少爷公子?

“无妨无妨,客官且坐,且坐。”小二嘿嘿一笑,装作收拾旁边的桌子,眼睛却忍不住在他身上溜来溜去。

常臻又给自己倒杯茶,摸摸茶壶,有些凉了。

“小二,再给我上壶新茶。”

店小二正瞧的意犹未尽,见他突然转过身来吩咐,着实吓了一跳,差点儿摔了手里的碗。急忙点头哈腰:“好嘞,客官请稍后。”

常臻重新看向窗外,忽得往外探探身,目光一闪,笑意变浓。

回身冲店小二朗声道:“小二!别上茶了,上壶好酒罢!”

店小二正欲下楼,被常臻唤的浑身一激灵,脚底一滑,差点儿滚下去。连声应了,心下叫苦,好不容易走到楼下,放下碗碟,扯过肩上毛巾直擦头上冷汗。

玉玦清脆,人未到而声先至。

白衣公子抬脚迈进门槛,带来花香阵阵,杨柳青清。后面一老一少,随从模样,却无半点卑贱神态。环顾四周,并未理会汗擦了一半、看呆了的店小二,径直上二楼。

“许是那位客官等的人到了。嘿呦喂,今儿个的客官,一个个都如此好家世好相貌,奇了,奇了!”店小二摇着头,纳着闷儿,蹲在柜台后面翻腾,找出坛酒来,凑着光看了看,封口上写着——柳逢春。

“嘿,就它了。”小二一乐,酒坛扛肩,右手几根指头夹着四个小杯一个白瓷酒壶,三步并作两步上得了楼,只见黑衣白衫两个俊公子紧紧相邻而坐,言笑晏晏正说着什么,对面两位随从均开怀大笑,满面春光。

“许久不来看我,罚你三大杯!”林烨嘻嘻哈哈笑着,给常臻斟酒。

“好好好,我领罚便是。”常臻歪过头,盯着林烨。

他似是瘦了,亦或是长大了些?

“你要多陪我玩耍些日子,不准走太早。”林烨给自己也倒一杯,一口闷下,眯着眼抬手招呼:“好酒!好酒!你们几个快尝尝,够烈,够淳!”

常臻见他犯起酒徒瘾,失笑:“慢些喝,莫呛着。”语气满是纵容。

林烨大大咧咧道:“今儿爷高兴,多喝几杯,无伤大雅。”斜眼一瞪:“倒是某些人,一年就来一封书信,只罚三大杯,算便宜你了。”

常臻摸摸他脑袋:“太忙,没得空。下次不会了。”

林烨一哼,忽又抚掌:“哦,是了。”袖子里掏几掏,摸出个小盒,递给常臻。

常臻接过,不解。

林烨笑道:“我就知你又忘了。今儿三月十七,陈常臻十八生辰。”见他恍然大悟,指指盒子:“打开瞧瞧。”

常臻打开盒盖,里头躺着块羊脂玉坠,吊在红绳上,入手温润圆滑。

“是块好玉。”

“当然是好玉。”林烨将腰间玉佩捧在手心里:“这两块,取自同一块璞玉,玉质上佳,十年难得一见。”

见众人面带赞许之色,林烨得意洋洋,酒杯一放,开始详谈这璞玉长宽几寸,成色几何,出处何地,有何典故。

冷不丁抬眼,发现几人早听的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嘿嘿一笑打住:“总之,是块好玉。”小心翼翼从盒中将玉坠取出,冲常臻招招手。

常臻把脖子伸过去,由他折腾。

扁圆形玉坠,朴素无暇。上面刻着个“安”字,力道正好,不至于刚,又不过于柔,正是林烨的笔法。

常臻低头瞧瞧,扬眉:“你刻的?”

“那是自然,你以为我当了一年多东家,在家都闲着?”林烨端详一番,颇为满意:“你常年在外东奔西走,一个‘安’字,来的最重要。”

常臻握住坠子,温言道:“知你有心。”把玉坠塞进衣襟里,拍一拍,一点柔滑,一点清凉。

林烨又自顾自斟酒去,漫不经心道:“莫要弄丢了,坠子太小抓不牢,刻的我破了好几道口子。”

常臻微怔,看向他握杯的左手,白皙手指上,果然还留着几道淡淡疤痕。

老程叫来小二,挑了几个常臻和林烨平日爱吃的菜品。

小棠道:“常臻哥哥你不知道,烨哥哥跟变了个人似得,好生勤奋,日日把自己埋在好几摞书里,头都不抬一下。还买了一套刻刀,天天摆弄。”

原来常臻走后,杜淳之把先夫留下的关于玉铺所有的生意记载都运到了林府去,连带着各种关于玉器的书籍札记。林烨像得了稀罕宝贝似的都搬进房里,东摸摸西看看,两只眼睛兴奋的发光,即日开始足不出户的生活。

“哦?”常臻心下惊奇,只知他贪图享乐,却不知原来还能如此投入。

“都是些什么书?”

林烨不以为然:“不过是玉刻精要鉴赏典籍一类,没什么稀奇。”

“还有写玉的诗集,杂说,见闻,游记。”小棠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看的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爷爷急得指天发誓,要把他那些书都扔到艾江里喂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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