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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上——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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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程嘿嘿直笑,也不插话,几个孩子围一桌,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精神,看在老人眼里,乐在心头。不由自主喜上眉梢,真真是爷爷瞧孙子的意思。

当日得了林煜准许,林烨兴高采烈,第二天直奔白柳堂告知了杜淳之,随即拉着老程和小棠开始着手,又是打扫又是收拾,摘了门匾弃了桌椅,等到初六开市,大清早就寻了木匠石匠泥匠来,亲自站在一边指指点点,叮叮咣咣一顿敲砸。

常臻只道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过几天必会懒了惰了累了烦了不再理会。眼下看来,淬玉斋生意做的如火如荼,在源阳时都听人时不时说起,想来低估了他。

重新看向他,脸上带着笑,心里却不由得一紧。怪不得适才一见面,便察觉他身上像是多了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道不明。

“常臻哥哥,烨哥哥背着你,做了一场好戏。”小棠站起身,按林府的习惯放置碗筷。

常臻闻言回神:“哦?什么好戏?”

林烨翘着二郎腿,抓一把花生米往嘴里送,含混道:“你可知魏穆言乃何许人也?”

常臻点头:“雕镂魏穆言,书画刘梓鑫。御亭龙凤属文淑,四时山水名满京。怎么?”

林烨咽下花生,就一口酒:“我请他出山,教我雕玉。”

常臻诧异:“魏穆言老早就金盆洗手,为何为这点小事重新出山?”

林烨摇摇头:“你有所不知,顺永二十三年,皇帝驾崩,京城大乱。泓京一把大火,数千府邸宅院化成烟灰黑土,埋葬了十万黎民百姓。庆奉二年,我爹初任户部尚书,上奏皇帝,望重建泓京城。皇帝出城一看,满目疮痍,自然二话不说,拟制下诏。我爹从大铭各处招来能工巧匠,问价拨款,就在那时,结识了魏穆言。二人一见如故,颇为投机。”

常臻颔首:“泓京大火,我爹便是那时把我救出的。”

林烨笑道:“祸兮福之所倚,你爹算是捡到宝了。”

常臻不搭茬,见菜已上桌,夹了几筷子,放林烨碗里:“魏穆言如今在何处?”

林烨瞅瞅桌上几样菜,梅子鸭,溜醋鱼,秘制莲藕,珠光虾仁。再瞅瞅碗里,鸭子去了脂,鱼剃了刺,虾仁沾满了汁,莲藕是甜的,单独放在勺子里。

抬头冲常臻嘿嘿傻乐,乐完继续说话:“魏穆言本就是宛海人,如今年老体衰,就住在六珠巷。”

常臻一愣:“六珠巷?那不是贫民坊么?”

林烨扁扁嘴:“可不是?”又一叹:“当年那般风光,如今英雄末路。泓京修得再富丽堂皇,自己的住处却上雨旁风,凄惨的紧。”

常臻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刘梓鑫历时五年创作《四时山水》,名贯天下。当日泓京大火,他本人逃过一难,可那《四时山水》却未能幸免,他也因此得了失心疯,再也无所作为。”

林烨给几人满上酒,互相敬敬:“名士巨擘大都痴狂,毁了画作,好比做娘的死了孩子,一时难释怀,难免失控。”

常臻道:“听说那魏穆言,当初被亲手教出的徒弟记恨加害,落得如今田地,可是真的?”

林烨抿口酒:“不错。所以才隐居宛海,远离纷争。”

常臻暗叹:“名士巨擘不仅痴狂,大都清高不羁。被这般陷害,必伤及自尊,宁可贫苦交加也不愿再出仕。”

“所言极是。”林烨连连点头:“此乃文士软肋也,你成日与江湖人士相处,恐怕体会不深。”

“哦?怎么说?”

林烨一笑:“我以碧血丹心示之,满腔赤诚待之,激将之法诱之,故交旧谊感之。文人名士,吃的就是‘迂’这一套。”

常臻揣摩揣摩,朗声大笑:“身在其中,方能感同身受。妙哉,妙哉!江湖中人大多豪爽,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如此论辩,早把人说跑了。”

笑完,心里却无端空落落的。一年多的时日,似乎错过了许多许多。忽然就觉得自己与他之间,仿佛远了那么些许。

这孩子,不,许已不是以前那个孩子了。

他仔细端详着身边人,心里比方才更紧了几分。

脸庞轮廓柔和细腻,眉如远岱,目似晨星,看上去未免女孩子气。可鼻梁秀挺,下颌清瘦,顽皮的嘴角稍稍上扬,挡不住的自成风流,少年轻狂。

这张脸,过去这些年不知看过多少次,多少遍,从孩童到少年,从软糯到细瘦,每一个开心亦或是难过的表情,都烂熟于心。

可今时今日,这张脸看上去,为何有些许的陌生?

为何像是离自己……越来越远?

似是要压制住心中不安,常臻不由自主按住胸前玉坠。那玉坠清清凉凉的一点,透过皮肤,直凉到心里去。

第七章:料峭泓京风云起

庆奉十六年,农历三月二十二。

男儿着七品官服,跪在佛龛前,伏身拜下。

一拜短,二拜慢,三拜长。

起身,点两根香,又拜了两拜,插在佛龛前的香炉里。

转身,看见来人,微微一笑。

“娘。”

“煜儿,佛龛前,大可不必叫我娘。”中年女人中等身量,慈眉善目,素衣银钗,风韵犹在。

“好。姑母。”

林苒走到侄子身边,疼爱地替他整整衣襟,看向房内佛龛,叹一口气:“当年收了你做养子,姓氏也改成你姑丈的齐姓,不知你爹在天之灵,会不会怪罪我这个妹妹。”

改了齐姓,认了养父母,就不可在家中安置大哥大嫂的牌位。这成了林苒一块心病,每逢清明祭日,从心底下压着的石头缝里爬出来翻腾,好不惹人伤怀。

齐煜平静如水,随着姑母的目光看去:“当年侄儿心高气傲,急于上京赴考。侄儿才学不如烨弟,若不是换做齐姓,恐上不得榜。”

说来也巧,齐煜赴考那年,皇帝听取庸臣谗言,大肆照顾官家子弟,以至于一放皇榜,只有一成中榜士子不是官宦之后。诚然,这馊主意只沿用了两年,就在众臣叫骂声中被取缔了。

当年入籍齐家,原是林苒的主意。女人心软的很,一看见林煜那张长得和表哥七分相似的脸,不禁泫然泪下,怜爱顿生,哽咽着跟丈夫齐泽昂说起这改名换姓之事。林苒虽为小妾,却温淑贤惠,深得丈夫倾心。齐泽昂看爱妾如此,斟酌一日,点头应了。

认养子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多个儿子孝敬自己倒是好事,可多了个人来争死后遗产,却是心不甘情不愿。

林苒只道丈夫心善,却不知道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精细。

齐泽昂,通政司左通政。位居四品,配饰着绯,却不是能叱咤风云的掌权者。而林煜为人正直,勤学好问,踏实诚恳,相貌堂堂,又是官宦之后,虽算不上伶俐,但也不至愚笨,似是可塑之才,将来或有作为。他日若谋得个二品三品的官职,也算能为齐家争光了。

“说起烨儿,你也两年过年没有回宛海看看了,不知烨儿过的如何?”林苒脸上带着询问之色。

“他……他想必很好。”齐煜想起常臻那一封至诚至理的家书,笑的很是尴尬。

“唉……你和烨儿一直处的不好,我只知你少儿丧母,把过错推在烨儿身上,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早该想开了。烨儿是个好孩子,得空回去看看吧,嗯?”

齐煜垂下眼:“姑母教训的是。”

并非想不开,是没法想开。

而原因,只字片语,如何道的清?

林烨一出生就丧母,林府上下对他投入的疼爱与关怀,自是比对自己要多。可自古以来,早年丧母皆乃人生第一大凄怆。比起连娘亲一面都没见过的弟弟,哥哥所能感受到的苦痛,实则更加深切难耐。

虽是大哥,弟弟被大人围着捧着,而自己只能在一边默默看着。这不公在心里烙下的痕迹,如何也消失不去。心知肚明这不是林烨的错,可潜意识里还是忍不住怨起他来。

不知是不是林烨前世修得的福分,他的才华超越齐煜许多。同样一篇经文,林烨过目不忘,而齐煜要花双倍乃至三倍的精力,才能勉强熟记。而这,又是一层抹不去擦不掉的不公不平。

这么些年,齐煜一直未将改籍之事告诉弟弟,书信回家也一直用林府的专用信笺,只怕被他得知自己得益于此才榜上有名,在心里笑话自己。

这些个听起来颇没有大人大量的烦闷,齐煜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而与弟弟之间的嫌隙,似是个冰凉凉硬邦邦的砖垛子,从十多年前起,由自己一点点垒高糊实,亲手隔开了骨血亲情。想要一下拆掉它,下不了决心,也深感无力。

且随它,顺其自然罢。

“你姑丈今日要去西山祭祖,你且跟他先去,翰林院晚些时候再去也不打紧。”林苒看他穿着官服,想必是要去官府,心道这孩子刻苦勤奋,这么多年日日辛苦,却仍是个小小编修。常言道,天道酬勤,老天是否该多偏爱他些许?

“好,侄儿这就去。”齐煜欠身施礼,沉默而去。

许是自己多事,提起烨儿和他的关系。唉,人老了总唠叨些,净惹人生厌。林苒无言叹息,望着那稍显孤寂的挺拔背影,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齐煜平日话本不多,今天更是不甚言语。除却姑母这一番揭伤疤的话语外,还有另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

******

如今天下安定,赵氏皇帝虽无甚值得大肆渲染的丰功伟业,这保泰安民的行当做的倒是有模有样。后人对庆安帝赵诚基的评价,不外乎八个字:根基稳固,性格使然。意思是前朝恒远帝兴国安疆扩张国土的工作做的好,又早早立下太子,最大程度避免了皇子争位所引发的动乱。稳固的国家传到谨慎保守、享乐为主的赵诚基手里,自是尽心竭力维持其安定,于民于君,都是一大幸事。

对比起恒远帝,赵诚基虽不至于丢家灭国,功绩却平庸至极。皇帝对此心知肚明,对先帝更是心存感激。且试想,若是交到赵诚基手中的国土分崩离析,战火连绵,这样一个庸碌的皇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振兴的。

庆奉五年,赵诚基下令翰林院重新纂修前朝史书,必以歌颂先皇为主,那些个小错小误,只要并未误国误民,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必再于史书中详细记载。

齐煜初入翰林院时,纂修史书的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父亲生前常教育齐煜,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面对翰林院中众文人志士,这短短几个字在齐煜心里扎的根越来越深。少年时心里窜出的那一支立誓要治国平天下的苗芽,慢慢被吸了汁液,刮了果肉,化作一坯黄土,成为了培育谦虚内敛的上好肥料。

翰林院的老爷子们对这位后生的学问不置可否,对他乐于求知的恭敬态度和踏实肯干的认真态度却是颇为欣赏,时常带着他稽查史书,论撰文史。

昨日本是轮休,可用功如齐煜,一大早还是如常来到翰林院。此乃他几年下来的习惯,即使没有急需完成的工作,就是读读史书,与翰林院学士刘秉霖谈古论今,亦有所裨益。

齐煜进门时,刘秉霖正在院里赏竹。春日里刚发出的青翠竹节,指般粗细,叶片柔软纤长,没有老竹子的风骨,却煞是可爱。

见齐煜走来,刘老人背着手,笑得慈祥。

“你们年轻人就像这新生的竹子,青青嫩嫩的,要经得起岁月熏陶,千锤百炼,才能临风傲雪,虚心又坚韧啊。”

“刘大人说的极是。”齐煜微施一礼。

刘秉霖捋捋白须,背着手看向竹尖,悠然道:“说起竹,倒是有一人,颇有竹之气节。可惜兰摧玉折,英年早逝,可惜,可惜。”

“哦?不知刘大人说的是哪位高人名士?”齐煜向来对品行高洁之人满怀崇敬,刘大人这么一提,倒吊起他的胃口。

“原吏部尚书林丘林大人,着实是位人才。”

齐煜愣住,这闲聊之下,怎生提起了已故家父?

入翰林院时,众人只知他是齐泽昂养子,却不知他真实身份。定了定神,道:“晚辈进宫晚,只听说这林大人虽能干,却命薄的很,随皇帝微服私访时竟被野狼咬伤要害,不治身亡。”

“野狼咬伤?”刘秉霖捋须的手一停,冷笑,“跟随皇帝出访,又位及尚书令,左右那么多大内高手护着,怎会让他轻易被野狼咬死?真是瞎胡扯。”

齐煜心里一阵恐慌,咽一口唾沫,努力克制着泛白脸色。犹豫一阵,问道:“此话……怎讲?”

刘秉霖四下里看看,见院内并无他人,拉齐煜在院中水亭中坐下,这才悠悠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老夫今年六十有四,又做的是修史的活计,这宫中秘闻自然知道的比他人多些。老夫看你稳重可靠,便告诉你也无妨,这么些事儿窝在心里十几二十年,还真是憋得慌。”顿了顿,脸靠的更近些,继续道:“史书里头记载的,咱们皇帝一共微服出访了几次?”

“三次。”

“第二次是庆奉几年?”

“庆奉六年,正月十六出行,三月二十七回宫。”齐煜日日苦读,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牢记在心。

刘大人点点头:“林大人的祭日乃是明日,三月二十二。先不说这时间中有所蹊跷,你可知皇帝此次微服出访,都去了何处?”

“晚辈在《铭实录》中偶读过,说皇上先到皖州,后折转往北到了留州,再西行至源州,后从源州回京。怎么,这些地方有何不妥?”

“据实录记载,皇帝最后行至源州西风岭城,因长途跋涉龙体不适,于风岭城行馆修养半月,三月二十起驾返京。但据我所知,皇辇行进缓慢,从西风岭至泓京,少则十天,多则半月,皇帝一行如何可在七天之内抵达?再说,源州至泓州,官道畅通无阻,既无山挡,也无水拦,更没有深林长草可藏狼群,何来野狼咬伤之说?”

齐煜听罢,心中震惊,言语不得,只呆呆的盯着面前的老人,脑中一片空白。

“老夫还知一事,更让此事显得蹊跷。皇帝归来后,在殿中大设酒宴,席间觥筹交错时与王爷大臣提起此次微服出行,说在西风岭养身子的时候,县令孝敬了一盆迎春花,黄嫩嫩的煞是好看。这话一般人听上去并无不妥,可老夫恰好有远亲在西风岭城做花农生意,据他言,二月初始,源州的迎春花苗圃闹了虫灾,那年的迎春,一朵也不曾开。皇帝老儿凭一己之念编造证据糊弄众人,却不想这证据正说明了其中有猫腻。”

刘秉霖说罢,斜眼睨着齐煜,见他垂着手愣在原地,微张着嘴,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一得意,嘿了一声,心道,果然是初事权贵,见识浅薄,这么个司空见惯比比皆是的宫廷故事,竟惊的魂不守舍了。

拍拍他的肩,笑道:“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争权夺利的阴谋诡计罢了,等你在宫中待久了,自然见怪不怪。”

齐煜脑子里正一片浆子,忽被老人拍醒,失了的十魂捡回一半,动动嘴巴,只结结巴巴说了几个字:“晚……晚辈……稍有不适……先……先行告退。”说完怔怔转身,晃晃悠悠往外走,一双锦靴像踏在急流深水里,踩不稳脚,走不踏实。

刘秉霖只道这年轻人必是受了惊吓,怕自己日后也牵连至某些错综复杂的阴谋里,得个死无对证,葬无全尸。笑着摇摇头,哼着小调儿缓缓踱步进屋,心里因为道出了个憋了多年的秘密而感到惬意逍遥,却不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

傍晚,白麟站在沐颜斋后的小山坡上,极目远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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