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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中——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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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烨倒只“哦”了一声,静静瞧他一会儿,没等着下文,便道,“然后呢?”

常臻苦着脸,极不情愿地转述齐煜千方百计查出的端倪,缺斤少两,并不十分详尽,但大致意思明了,既林尚书之死,乃是党争所致。那日在泓京,临行之前见面,为的正是此事。

自从开春时节听闻父亲之死另有隐情,齐煜便各方查找,暗地调查,将搜集到的资料加以比对推测,发现此事牵扯内情太多太复杂,恐怕父仇难报,但成日对着皇帝那张脸,还不得不附和迎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故而寻得常臻商讨对策,亦权当发泄。宫里人不可信,唯有儿时便熟知的故人可与之谈。

“再然后呢?”林烨又点点头,并不意外,“你跟他怎么说的?”早在与杜绍榕谈论兵道那日就已猜到一二,此番转述,不过证实自己猜测无误罢了。

“我叫他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常臻见他颔首,又道,“你大哥……叫我先莫跟你提,所以才一直未告诉你。”

林烨脑袋歪在柱子上,漠然道:“怕我少不更事,胡作非为,冲进宫去刺杀皇帝?”不屑一嗤,“当我还是黄髫童子?真荒唐。”

常臻忙打圆场:“非也非也,他是怕你伤心难过。”

林烨直起身子,居高临下俯视:“陈镖头,你可是学会揶揄敷衍了?”目光猛然锃亮,锐利似剑,“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啊?”常臻一慌,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脑袋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除了对你的情意不可言明以外,绝无其他隐瞒。就算曾经有,这一路也都倒干净了。

“那就好。”林烨挪开目光,又软塌塌靠回去,悠悠道:“常臻,我不是孩子了,你不必非得处处护着我。”

“这什么话?”

从小到大不都一直如此,怎生突然就多余起来?简直莫名其妙。

“爹的事,我自不会乱来。人都逝去十多年了,老一辈的恩怨,过去就过去了。”

“这是自然。”

“我想在源阳休整一日就往家返,赶在中秋以前回宛海,给爹娘烧团圆香。”

“这又为何?”常臻一愣,站起身,正正立在他面前,“不是说好在源阳待一阵,回头一齐回去么?”

林烨摇摇晃晃也站起来,想与他平起平坐不分高下一般:“此一时彼一时。那是你想方设法安慰我才说的话,做不得数。”

“为何做不得数?”常臻瞪眼:“再说,你一个人如何回去?”

“我说了,你不必处处护着我。来往源阳宛海的商旅那么多,随处都可租到马车,乘风就还给你罢。沿路驿馆旅舍比比皆是,总有地方歇脚。前些日子在隼城,听人说青水河洪水退的差不多了,江南王派人临时搭设木桥,方便往来过河,想来眼下也完工了。”掐指算算时日,不去看常臻微沉的面色,打定主意坚持己见,“如此一来,道路畅通无阻,马车走得比镖车快,七八日就能到,定赶得上过中秋。”

常臻眼看着就要冒火:“不是……你、你这是何意?我哪句话招惹你了,为何想一出是一出,说走就要走?”

林烨摇头,扯扯嘴角:“是我不好,难得你有心带我出来游玩,多谢。”

常臻听见最后两个字,一下恼了。熟识十年,何时这般客套见外过?捏着他肩膀喝:“林烨,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否则我绝不放人!”

林烨轻声叹,微微仰起脸,语气认真:“常臻,你到源阳还有好些事要做,手忙脚乱的,哪有工夫陪我四处闲逛?”

“我抽空便是!”

“驴脾气。”林烨蹙眉,“你得空还不若多陪陪晴姑娘,我看人家对你很是上心,你这木讷性子,莫负了她一片情深。”

常臻牙一咬,右手凭空横扫,“呼”地带过一阵劲风,在林烨身后的柱子上划出道长痕:“就事论事,莫左一句右一句,胡搅蛮缠!”

林烨揉揉额角:“我心里乱的紧,说不好。总之就是想提早回家,对你不住。你有你的事要忙,带着我太拖后腿。”

“行了!”常臻吼起来,“拖后腿拖后腿,你还有完没完?”

林烨心里一顶,拧起眉毛,把他的手从肩上拨开,径直快步往回走。心绪化作脚下的枯叶,一步步被踩得支离破碎。

“站住!谁准你走了?”常臻气得横眉怒目,好端端来安慰他,怎生又别扭起来?

林烨脚下停住,背着身,深深吸口气,语气平静:“常臻,从小到大,我都听你的。就叫我自作主张一回,不行么?”

常臻不假思索,断喝:“不行!”

我就是要你听我一辈子,赖我一辈子,绝不准你半途逃走,再像上次那样,一个人躲起来哭泣。我不能说,可你为何就不懂?

林烨轻轻摇头,一字一句,缓慢深沉:“常臻,我懒,我自私,怕吃苦。跟你跑镖,是我想得太简单。说我娇气也好,逃避也罢,总之,是时候回去了。等你的人,遍布各处,而只有在宛海,才有人惦念我。”

我不是你,你不是我。

你有你的责任大业,我有我的安宁日子。

你身边有美人相随,我身边……许也有人陪伴。

我依旧会等你回来,但,不会再那般将你依赖。

忽然回头,灿然一笑:“你好好养伤,下次回来,咱们去喝好酒,吃好菜。”

碧天之下,梧桐凋零,满目萧索。

细瘦的背影一步步远去,好似寂寞,又仿佛解脱。

常臻攥紧双拳,钉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心里一会儿燃起烈火,一会儿结满冰霜。

早知如此,何必要带他远走?

他本是暖阁中最清甜的水仙花,经不得疾苦,见不得寒凉。

何必非叫他站在风雪中,折了瓣,断了芽?

第四十章:中秋月满镜重圆

姚倌儿一心求死,奈何赵容基偏生不遂他愿。

本人虽一直未出现,却差人日日好吃好喝伺候。他若不肯吃,便硬灌,灌完还得给王爷汇报,一顿没按量吃够,下一顿定送更多更好的饭菜来,硬撑也得撑下去。既是王府送来的饭菜,更无下毒可言。

牢房里所有裸露在外的硬物,如墙壁桌角地面,全部包上了层薄褥子,以防他自戕。如此一来,连摔碎瓷碗,以碎片作凶器自尽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去。

天花板上并无横梁可以用来上吊,能替代三尺白绫的布条也全被没收,送进来的替换衣裳,竟是清一色的对襟直裰,一通到底,连衣带都省了。

守在牢房门口的侍卫,无不拼上性命监督兼照顾,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生怕罪人出了意外,难保自个儿项上人头。

过得几日,赵容基听闻他在牢里安安生生,不闹不嚎,便着人送来个木箱,打开一瞧,上下两层,以隔板隔开,上层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下层诗集杂文、时论经史,崭新上乘,应有尽有。

姚倌儿一面腹诽他荒唐至极,一面退在一旁,看侍卫们一兜兜搬进来,一件件裹严塞满,自始至终冷着张脸,只字不语。

几个守卫心下也不知感叹过多少遍,这么个软禁法,简直闻所未闻,前所未有。奈何王爷一声令下禁止外传,只能暗地里互相低语一番,不得与他人言起,心里痒得像被草挠了鼻子,又被人死死捏住,死活打不出喷嚏。

又暗道这姚倌人名声在外,传得神乎其神,谁知眼下看来,弱不禁风,面色黯淡,清冷沉默,眉眼虽清秀,但绝非街头巷尾传唱的那般仪态万千,天生尤物。日日除了按点吃睡,就是看书写字,发呆出神,月白淡青的直裰套在消瘦双肩上,空空荡荡,怎么看都像四处飘忽的孤魂野鬼,毫无人气。松柏堂惊为天人的倌人那样多,王爷也不知为何,偏生看上这么惨淡无趣的一个。

赵容基腆着热脸连贴好几个冷屁股,满心郁郁无处发泄,喝不上姚倌儿斟的舒心酒,却鬼使神差晃荡到了松柏堂正厅。

王爷极少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能认出他的人并不多。又连续好几日吃不下睡不香,面容憔悴胡子拉碴,不论是客是倌,都将他视作寻常嫖客,无人上前堆笑示好,阿谀奉承,倒正合他意。

也不知为何要来此处,也不知来了要如何,支着头搭着把手,阴沉沉的眼睛瞟过一个个娇嗔轻语承欢献媚的男女支,赏不出美艳无双,只觉污秽下流,卑劣下贱。

干坐了一刻,忽然猛拍茶几,眼中冷光乍现,吓跑了正准备来谄媚取宠的小倌儿,鼻子里哼一声,噌一下站起身,走了。

大步流星径直拐向煮酒栈,为不引人瞩目,特意独坐单间,要了一整坛赤虎白,抱着坛子往死里灌。赤虎白性烈酒急,常人这么个喝法,保不住都得出人命,更别说重伤初愈者。小二晓得他身份,虽不知他身子虚弱,却也吓得扑通跪倒,一个接一个磕头。王爷要喝死在铺子里,小二与掌柜的非株连九族不可。

赵容基边灌边琢磨,除却巫山不是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呐!可惜这巫山云雨把他迷的七荤八素,迷完却把人往糜子地里坑,真真可恨,可恨!

“嘭!”

坛子狠狠顿桌子上,不喝了。闷酒上头,还难喝得紧。

又冷哼一声,站起身袍袖一甩,走了。

小二躬身弯背,满脸赔笑把煞星送出去,长长松了口气。回头跟煮酒栈方老板说说,这酒账千万别赊到王府去,权当摔碎了一坛好酒,自认倒霉得了。

赵容基不愿回府,灌了满肚子酒,回去定被太医抓住数落。那太医乃是皇帝派来给他瞧病的,心直口快,婆婆妈妈,可既受皇兄委派,说出来的话相当于皇帝口谕,不爱听也不得不听。索性彻夜不归,等明早酒劲过了再说。

可不回去,却也无处可去。大街小巷黑灯瞎火,除了身后两个随从,还在街上游荡的就只剩下打更人与乞丐。

脑中没有目的地,心中却被那个清淡的身影塞得满满当当。

待被几节阶梯挡住前路,回神抬眼一瞧,面前一扇黑乎乎的铁门,门上牌匾被微弱的灯光照亮,上头赫然几个大字——皖州狱。

这个年代狱牢名目繁多,除却京城天牢大狱,还有关押皇室成员及官署吏卒的卢囹,专门囚禁女子的若囹,等等。而未能定罪或难以定罪者,一律关在各州府衙门专设的狱牢。姚倌儿所处皖州狱,便所属皖州衙门,由皖州太守直接监管,江南王间接督查。

此时夜已三更,守门狱吏早已窝在墙角,抱着军刀打起瞌睡。

赵容基盯着牌匾,呆呆站了小半刻,又在门口兜兜转转好几圈,才叹口气,踹醒一个狱吏。

狱吏迷瞪着眼,瞧见个模糊人影,一个激灵爬起身,军刀紧握,高喝:“什么人!”

赵容基扬扬腰牌:“开门。”

狱吏对着光一瞥,吓一大跳,赶忙跪下磕头:“小人有眼无珠,见过王爷,见过王爷。”

赵容基抬抬手,不愿再跟他废话:“快开门。”

狱吏滚爬起来,哆哆嗦嗦摸钥匙,半天捅不进锁孔,急了一身汗。一面拼命克制手抖,一面暗自琢磨,王爷怎生这个时候来探监,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不知小九子伺候里头那位倌人洗漱了没,若没有,可得挨罚了。

赵容基牙缝里“啧”一声,等不耐烦了,一把夺过钥匙,自己开门进去,叫随从不必再跟,自个儿轻车熟路往尽头走。

几名守卫见到王爷,虽惊讶,但不忘礼数。正欲跪下行礼,却被赵容基示意噤声,挥手遣走。

姚倌儿正坐在案前,随意翻着话本,看到欣赏的词句,便慢慢吟出,再摘录下来。

既有人好生伺候着,便不再衣发散乱,潦倒颓唐,此时烛光昏黄摇曳,勾勒出他清秀安宁的轮廓,仿佛身不在狱中,而如昔日一般,在高阁之上静等来人。

赵容基就这么伫立在牢门外,隔着乌黑的铁栅栏,凝视那个熟悉的背影。

脑中一遍遍回想起他的笑容,他的温存,抚琴时随着动作垂下的长发,斟酒时不经意间舔去洒落指尖的甘醇。

每一幕都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可眼前的人儿看上去那样遥远孤寂,仿佛从未相见,从未知遇,从未生情。

心里苦涩,眼圈不由自主发酸。

清然,你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我反复揣测,一会儿愤恨,一会儿心酸,一会儿又将它们全盘推翻,固执地认为那些都是谎言。

你能否告诉我,究竟哪句是气话,哪一句敷衍?

即便仅有一句谎话,也可叫我欣慰几分。

怔忡间,整串钥匙突然从手中坠下,“哗啦”一声响,突兀刺耳。

赵容基一惊,弯身捡起钥匙,拔腿转身就走。可姚倌儿已被惊动,目光堪堪瞥来,箭矢一般将人钉在原地,牢笼一般将人笼罩。

赵容基迈出两步又停下,闭闭眼,心中暗叹,来都已经来了,再心虚逃避,岂非多此一举?

慢腾腾转回身,翻来覆去找钥匙。可毕竟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翻腾半天,也没找着。

“甲子间,按编号找。”

淡淡的几个字飘进耳朵里,赵容基微怔,按他说的重新翻找起来,心里不由一疼。许久未听到过他的声音,再次听见,说的却不再是情话。

姚倌儿并未起身相迎,依旧坐在案前,握着笔扭过身,看他打开牢门迈进来,定定站在地中间。

赵容基带上铁门,沉着脸打量一圈,确认四处都置办的还算舒适干净,这才将目光转回他眼底。

姚倌儿不知他为何而来,面无表情打量几眼,稍稍皱了皱眉。眼前人瘦了好几圈,即便在暗处,也能看出他眼眶阴郁,唇色浅淡,想必乃是因为没找到少主下落,日日奔波劳累所致。转回头不再看,蘸蘸墨继续抄写。只是方才还觉妙不可言的词句,一瞬间失去滋味,变得了无生趣。

赵容基愣愣看着他又转了回去,思念,愤慨,悲伤,怨怼,心酸,苦楚,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开口。

握握拳,走到榻边,颓然坐下,发起呆来。

姚倌儿稍稍停笔,余光瞟一眼,见他并非要质问谴责,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挑亮烛火继续看书习字,只当房里多了棵树。

时间缓慢流逝,无人来扰,无人喧嚣。

烛火熄灭,换上根新的,书看着看着又入了神,字写着写着就静了心。待倍感困倦,抬眼一瞧,人已经仰面倒在床上,和衣睡着了。

有了第一次,就免不了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会有更多次。

赵容基尝到了甜头,大牢里睡一晚上,比府里睡十天还要踏实。只不过王爷夜宿深牢大狱实在不何体统,为免夫人属下唠叨,便讪讪作罢,改为午后小憩。若恰逢事多不得空,就黄昏时分再来。

来多了,两人之间竟多了份恢恑憰怪的默契。你睡你的,我看我的,偶尔一眼对望,也不带任何情绪,马上就错开,互不干涉,各干其事。

来多了,竟成了例行公事的习以为常。有一日,赵容基于府中接待贵客,脱不开身,隔日特地在牢中多待了好些时候,似要将前日的空缺都补上一般。两人对望的眼神中也多了些许内容,却又心照不宣,缄默不提。

八月十五中秋,恰逢赵瑞惜十三生辰。

王府大设酒席,宴请各方权贵,冠盖如云,高朋满座。搭戏台,观舞狮,投壶弈棋,骰子猜谜。众人见王爷心绪好了不少,俱放开来玩乐嬉闹。

酒喝了七八圈,敬酒词也越说越离谱。起先还有模有样,祝大小姐生辰吉祥,王爷贵体安康,王府合家欢乐,大铭国泰民安。待几圈喝下来,放倒了一半,胡言乱语者开始祝大小姐早日攀得金龟婿,夫人永葆青春貌美如花,王爷春心不老财源滚滚,又疯又笑,歪歪斜斜,满目杯盘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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