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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中——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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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竟还有人借着酒劲谈论政事,劝王爷直言上奏,向皇帝讨要王位。赵容基嗯嗯啊啊打哈哈,顺带打岔糊弄装傻卖醉,好在满座皆醉,稀里糊涂,倒也没人留意。

闹闹哄哄一整晚,直到满月中天才消停。

赵容基恪守主人本分,亲自送走互相搀扶、浑身酒气的宾客,又安顿好妻女,这才摸到膳房,顺出块月饼包好揣怀里,拎出个酒壶藏袖里,趁人不注意,从后门溜出去,一路小跑,兴致勃勃直奔大牢。

一面跑,一面暗道,这些个老东西,平日里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耍起酒疯来,一个比一个没规矩。喝了本王的中秋酒,以后就得言听计从随叫随到,否则,哼,莫怪本王挨个揪你们小辫子。

转念又想,都这个时辰了,清然也不知歇下了没有。忽然心里一凉,脚步慢下来,瞧瞧手里酒壶,垂头哂笑。

这是做什么呢,密会凤侣,暗访情人?

人家说不定压根儿就没等自己来,不过自作多情,自欺欺人罢了。

赵容基这回倒猜对了,姚倌儿并未等他来。早知他年年设酒宴为小女庆生,今年定然也同往常一样,不闹到半夜三更,决不罢休。不喝的醉醺醺已是万幸,绝不会再出门。

中秋佳节,狱吏大都回家省亲,家远的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便留下轮值。节前衙门马不停蹄提审理大小案件,牢里犯人该放的放,该判的判,该转狱的转狱。到了节下,宛海处处沸沸扬扬熙熙攘攘,狱牢里倒反而清净不少。

姚倌儿喜静,也乐得清静。此时已被伺候完洗漱更衣,早早歇下了。躺在床上,想想王爷的脸,再想想少主的脸,不由带上一丝微笑。

两个人都又执着又痴傻,一个有苦难言,一个苦不堪言,如今想必都在吃酒赏月,苦中作乐罢。

既然还未被寻着下落,少主恐怕早已走远。如此也罢,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能屈能伸,刚柔并济,想必在哪儿都吃得开。登王座君临天下,和自由自在比起来,倒显乏味做作了。

想着想着,绵绵睡意袭来,眼看就要沉入梦乡。

赵容基见甲子间真的黑了灯,心里一瞬间从头凉到脚。

莫非当真只是一厢情愿?

竟敢叫尊贵的王爷一厢情愿,罪人李清然,你好大的胆子!

可恶,可恶!

黑着脸开门,不停往外冒邪火,手底下动作极大,重锁铁链叮当乱响。

姚倌儿被吵醒,眯着眼瞧见来人,愣了愣。

这人怎生不在府里陪伴妻女?为何又是这副神情?

慢腾腾坐起身,靠在墙上,静静端详。

华冠玉带,嵌宝镶珠,绛紫丝袍,挑金纹银。真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么一打扮,倒真像个位高权重的王爷,跟平日里的懒散模样不啻天壤。

姚倌儿欣赏他风姿,赵容基偏偏借着火把,从他眼里看出谐谑来,愈发怒火中烧。点燃蜡烛,酒壶狠狠顿在案上,怀里纸包甩在一边,低喝:“下床!”

姚倌儿全然不知自己乃是火气的始作俑者,被吼得莫名其妙。目光淡漠扫他一眼,慢悠悠掀开被子,漫不经心穿鞋,又去取外衫。

赵容基眉一抖,还没等他把衣裳穿好,一把将人拉过来,狠劲按进木椅,恶狠狠撕开纸包,推到他面前:“吃!”

姚倌儿看看他凶巴巴的表情,又瞧瞧纸包里花纹精致的月饼,撇开脸盯住墙,一动不动。

吃就吃,没头没脑发什么脾气,谁稀罕过中秋,谁稀罕吃月饼?不来则已,来了又吼又凶,扰人清梦,还不如趁早滚蛋。

赵容基见他漠然置之,不禁火冒三丈,抓起月饼往他嘴边送,咬牙切齿:“去年你说偏爱豆沙馅儿,今年我特地着人做了,不吃也得吃!”

我日日想着你,你偏生心里压根儿没我。今天你要是不吃,要是不吃……瞧本王如何收拾你!

姚倌儿本还皱着眉往后躲,却听见这么一句,不由微怔。仰起头看进他眼底,却发现那愤怒背后,分明满是怨气与悲伤。

心里一疼,正要伸手去接,赵容基却突然将月饼扔回去,上前一步,一把扯掉姚倌儿发带,两手抓住前襟,狠劲往两边撕扯。“哧啦”一声响,衣衫应声撕裂两半。

姚倌儿还未来得及惊呼,两片滚烫的唇已重重压上来,手下也不闲着,报复似得狠狠掐捏腰间背后。

姚倌儿吃痛,紧皱起眉,扭着身子躲闪,拼命把他往远推,喉中一连串“唔唔”痛呼,眼角不多会儿便见了泪。

赵容基将他两手钳住,扣在腰后,眼中火光迸溅,要把人生吞似得。

“王……啊——!”姚倌儿一声惨呼,脸色刹那间煞白,浑身发抖,两手在背后紧握成拳。

赵容基眼中血色充斥,一下接一下,一层连一层,将柔云毫不留情洞穿。

高大的黑影投在雪白薄衾铺就的墙面上,灰暗诡异,异常凶险,像只饥饿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猎物撕成碎片。

姚倌儿抑制着痛苦嘴唇咬出了血,双眼紧闭,豆大的汗珠混着泪水,从面上滚滚而落。一波高过一波的剧痛,起先还能艰难忍住,可身体被从中撕裂两半,如被刀枪长矛刺透翻绞,一时间再坚持不住,哑着嗓子,哀声乞求:“疼……王爷……别……”

赵容基酒劲未过,又被悲愤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理智,全然听不见他凄惨的哀呼,看不见他痛苦的表情,满心只剩下宣泄,征服,甚至毁灭。

你是我的,只是我的,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我,至少,你的身子,是我的。

“王……爷……”

呻吟声越来越低,再说不出完整的词句。姚倌儿徘徊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短促无力地呼吸。

他奋力半睁开眼,攒足最后的气力,颤声呼唤:“容基……”

声音不大,嘶哑变调,却仿佛夏夜惊雷,轰隆一声巨响,将赵容基倏然间砸醒。

他猛然停下,喘着粗气瞪着眼,愣愣盯着怀中人苍白的脸,灵魂出窍了一般。

半晌,突然惊醒回神,捧住他的脸惊呼:“清然!清然!”

没人应。

低头一看,腿间血糊一片。

“清然!”赵容基一下慌了神,心里噼里啪啦碎成千万片。

手忙脚乱用衣袖擦血迹,擦了几下又觉无用,停下手,转而小心翼翼把人抱起,轻轻放在床上,握住冰凉的手,扭头就要喊人。

“别……”姚倌儿缓缓睁开眼,声音虚弱低哑。

江南王夜闯大牢,强暴重犯,虽听守卫们说,王爷已下令严守机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传出去,当真活现眼。饶是他江南王不介意,皇帝为顾及天家颜面,再珍惜手足之情,也定会发落怪罪。皖州及天下百姓若得知此事,不知该如何评头论足,毁谤唾骂。

“清然……”赵容基扭回头,眼圈一下红了,俯身轻抚他的发,痛心疾首哽咽:“我怎么……我混蛋,我该死!”

姚倌儿疼得说不出话,只轻轻摇头。

“疼么?啊?流了好些血……”赵容基眼中万分慌张,明知故问,失措地捧住双手,紧紧握住,心里苦痛得厉害,“清然,你说说话,好不好,好不好?”

姚倌儿勉力睁着眼,凝望爱人,轻轻回握。

好一个中秋,好一个团圆。

若说未盼,自是谎话。

往日于高阁之上,尚且日日盼着他的身影,更何况在这寂寥的深牢之中。

只不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重聚,这样一次缠绵。

“容基……”

眼角滑落一丝冰凉。

以往不曾知晓,原来眼中可以留藏住千里河流,茫茫沧海。小时候胆小爱哭,少主见了总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说多了记在心里,后来也就改了。

可为何如今就再忍不住,为何一看见他,就泛滥成灾?

“哎……”赵容基急忙凑上去,吻去泪水,贴住他脸颊。

姚倌儿缓了好一阵,才轻叹一声,一字一句,缓慢认真:“你还是,杀了我吧。”

赵容基浑身一僵,抬起身,盯进他失神的眼:“说什么傻话?”一个劲摇头,“是我不好,对不住你,不该把你关在这儿,我放你出去,放你出去,好不好?莫再说什么杀你,我怎下得了手?我就是气不过,太糊涂,我……”再说不下去。

“出去?”姚倌儿轻扬唇角,“我能去哪儿?”

“松柏堂,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咱们还跟以前一样,好不好?”

姚倌儿静静注视他,微微摇头,笑意浓郁而哀伤:“容基……我,倦了。”

接客陪笑,调情服侍,还有月下高阁上,没完没了的等待。

放谁人身上,都终有一日,会倦得再不愿继续。

说完五个字,似乎倾尽了所有精气神,他出口气,疲惫地闭上眼,再不能说一句话。

赵容基紧紧盯着眼前单薄的人影,张张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当初救人一命的是自己,将他带到白柳堂的是自己,一往情深穷追不舍的自己,监视利用伤害他的还是自己。

今日竟还……竟还不由分说把人给强了,真乃禽兽行径。

这般反复无常,行伤天害理之事,难怪他会倦怠,会厌恶,会不理不睬,会想一死了之,赵容基啊赵容基,你造下的孽,下辈子都还不清。

“清然……”赵容基满心酸楚,不知如何道歉,不知如何挽回。

已然是:

晓日西窗香画扇,

暮来温雨落琴弦。

晚迟露重华颜去,

更夜痴书断梦欢。

俯下身,将脸埋进姚倌儿胸间,也不管他愿不愿听,断断续续,自顾自闷声诉说。

“你曾说,中秋意味着阖家团圆,可你并无家人,因而不曾享有。我想成为你的家人,唯一的家人,陪你过许多许多中秋,看许多许多月圆。”

姚倌儿不言语,只抬手环住,轻轻抚摸他宽大的肩背。

“我喜欢听你说话,看你笑,听你弹琴,可如今……我已无颜再守在你身边,想必你也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一行清泪,在裸露的胸前蜿蜒。

“你可知,清然两个字念快些,犹似‘欠’字。这辈子,我终是亏歉你许多,但纵然如此,我对你的情意,绝无半分虚假。”

他慢慢抬起头,深深凝视,眼中不由带出几许委屈。

“你对我,可曾认真过?那日说的话,我始终不愿信,你可否告诉我,就告诉我一句,你可曾……可曾爱过?”

姚倌儿依旧不言语,烛光映在飘忽眼眸里,看不出是爱,还是恨。

赵容基迫切想知道答案,却不料,只等来无言。

“清然……你不愿说话,那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可好?”

姚倌儿回望他深切的眼,犹豫片刻,抬起指尖轻抚过眉角与面庞,只微微一笑。

爱与不爱,如今再提起,毫无意义,不论回答什么,终究回不到往昔。

把酒言欢也好,红烛高烧也罢,逢场作戏也好,真心实意也罢,起码,曾经有过那样一段时光,两人亲密无间,并无隔阂。

赵容基见他依然不作表示,眼里暗淡不少。

沉默半晌,黯然道:“那……清然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姚倌儿不解,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赵容基俯下身,在他脸侧耳畔轻轻吻几下:“我给你划块地,盖间宅院,你想去何处,就买在何处,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可好?”

姚倌儿微怔,自己从未想过还能从这牢笼中出去,后半生的日子早在臆想中断绝,也从未思量过想去何处。

赵容基心中漾起深深的无力。

不论是倾诉,还是亲吻,亦或是询问,他似乎都不愿再理会。

清秀面庞上曾经的温情与调笑,莫非真的再不能拥有?

叹口气,往前探探身,细雨般的亲吻,温柔落入发间。

“你可知,除却夫人,我赵容基这辈子,就爱过你李清然一人。旁人只道江南王放纵轻狂,可其实,江南王只不过是个凡人,还是个痴人。”

姚倌儿听见“痴人”二字,回了回神,在心里微笑。

能把皇帝的烂摊子往自己身上揽,对内人百依百顺唯命是从,一年如一日独宠一个阉人,中秋夜溜出王府宿在狱牢里,当真是又痴又傻,癫狂万状,传出去非得满座哗然,人人侧目不可。

“清然,即便你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宁愿你远走高飞,此生永不再见,也不愿让你化作飞烟,连丝毫念想,都不再留下。”

声音又哽咽起来,闭闭眼,憋回去。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分明只是未到伤心处。

顿一顿,艰涩问道:“疼的厉害么?方才……我真该死。”

姚倌儿动动眼珠,瞧他一阵,终于悠悠开口:“你醉了,仅此而已,不必多言,忘了罢。”

赵容基心里一缩,别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

满眼鲜血,哪能说忘就忘?伤的是挚爱,疼的是心头。

姚倌儿望着天花板,低低道:“容基……”

赵容基见他似乎愿意理人了,急忙应道:“哎,你说。”

“宛海附近,可还有能看见海的小城?”

既然他舍不得,那便为了他,再多活一阵吧。

王府绝不能去,白柳堂亦不愿留,那便,依他所说罢。

赵容基一愣,握住手,一个劲点头:“自是有的,那个……回头我带张地图来,你指哪儿,咱们就把宅子盖在哪儿。”

稍稍琢磨一下,又补充:“只要你喜欢,多大的宅子都成,盖得比松柏堂更高,方便观海听潮。再给你买最好的琴,最好的茶具,嗯,什么都购最贵的,可好?”

他这算是……答应了?

姚倌儿慢慢侧过头瞧着他,微微眨眼,忽然就笑了。仿佛冰雪覆盖的岩石上,刹那间绽放的洁白小花,弱小,却是惊心动魄得美。

“江南王何时变成地主土霸王了?”

赵容基又一愣,险些喜极而泣。扑上去将人死死抱住,脸埋进颈窝里,一声接一声唤:

“清然……清然……”

藕断且丝连,破镜亦能重圆。

长相厮守难,那便,相思相念。

第四十一章:人去楼空事事休

林烨与常臻那一架吵得不大不小,但两人心里都结了疙瘩。表面上和睦共处几日,私下里却再无笑脸。

好容易挨到源阳,彼此都出了口长气。常臻万事缠身,在苏若晴的协助下,忙着跟玄武镖局谈判协商,必要时候,免不了聚众干架。

林烨歇息一日,去集市上绕一圈,租好车马,回驿站打好行囊,翌日清早起程上路。

常臻沉着脸送他走,一句话没说,只把自己斗篷解下来,系在他肩上,攥紧拳头,望着马车辘辘驶远。

林烨心里也不好受,想道声珍重,可仰起脸,一瞅他那表情,怏怏作罢。待驶出一阵,掀开车帘往后望去,那人依旧未走,立在晨曦中,静默的像座漠漠寒山。

窝在马车里难过了半日,渐渐舒坦开来。

车夫甚是健谈,东拉西扯,口若悬河,一刻都不让人安生。

路上又偶遇几位结伴远游,意欲搭顺车去宛海的穷书生,个个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更对林烨胃口。

再加上思人心切,返家之路叫人欢欣鼓舞,除却长夜梦魇之后的片刻失神,没什么工夫留给他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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