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麟摇头:“我并无姐妹。”
“哦。”赵瑞惜眨眨眼,又问,“那麟哥哥总要念书吧?”
“嗯。”
“念的什么书?”
“什么书都念。”
女孩子来了兴致,两手拖着下巴,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他:“麟哥哥,我爹不得空,你教我吧。”
“啊?”
“哥哥今年几岁?”
“十六。”
女孩子咯咯笑:“我十三,哥哥长我三岁,念的书定然比我多。既然哥哥在府上住下了,我便天天来你这儿做功课,不懂的就问你,可好?”
“这……”白麟为难起来,自己满脑子都想着如何逃脱,这丫头却先入为主,认为自己必将久留。
女孩子见他犹豫,笑道:“一人做事一人担,爹爹问起来,我挡在前头就是,不会责怪你。”
“我并非……”
“得了!”赵瑞惜不等他说完,蹦下卧榻,笑眯眯往外跑:“明儿我再来!”拉开门跳出去,跑远了。
白麟万般无奈,早听说江南王府夫人小姐,性子豪爽利落,今日只见一个,便已觉名不虚传,不知那另外一个,该如何应付才是。
白麟与赵瑞惜结交,虽说先开始是由于她一意孤行,但而后有意无意旁敲侧击,也打探出不少消息。
例如,伺候姚倌儿的书僮认得自己相貌,亦有意将功赎罪,主动请缨四处打探,备好迷药,在自己曾经出没过的地方安设埋伏。不料弄巧成拙,迷药剂量过大,导致自己睡了两日才醒,又被王爷好一番责罚。
再比如,夫人虽亲自安排拾掇出这西院,心里那道坎始终迈不过去。虽说是假借名头,但私生子说出去总是家丑,所以一直不愿来见。
因而在王府浑浑噩噩住了几日,除却秋烟等几位婢女和赵瑞惜,并无他人来这王府西院。
百无聊赖之际,装作漫无目的在院中四处散步,发现这西院虽人少寂静,守备却丝毫不含糊。院墙高大无法翻越不说,尝试往门口迈过两次,也都被手执刀剑的守卫恭敬拦下。院中活动不受限制,想出去,门儿都没有。
一时间心焦气燥,只恨自己并非常臻那般的武林高手,能神不知鬼不觉,身轻如燕,飞檐走壁。
每日除却帮赵瑞惜指点功课的一个时辰,其余时候,面上虽依旧如常,心里却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一方面为琢磨不出王爷下一步的动作而不安,一方面为见不到近在咫尺的林烨而伤怀。
也曾想托赵瑞惜帮自己送封书信到林府,但揣摩一日,又觉不妥。这位妹妹虽并无恶意,但难说是王爷派来的小说客兼眼线。而书信上寥寥数笔,全不如当面解释来的情真意切。还不如叫他先误以为自己已经出海,安安生生过日子的好,免得他又生气又担心,适得其反。
腊月十六,江南王着人送来几份文书,并传口信称自己计无所出,又无暇分身,望白公子锦囊相助。
随手翻翻,都是官员间关于如何灾后重建、安抚百姓的来往书信。
白麟暗自咬牙,禁足扼杀士气不说,还以此试探,当他是傻子,看不出来么?
抽张白纸,大笔一挥,道“草民才疏学浅,不敢妄加评议”,直截了当打了回去。
江南王自不善罢甘休,翌日重新送回来,附加一封书信,道“百姓忧,天下乱,君不稳,战火起,亲友离,伤无辜。危难间,君子自当匡危扶倾,此乃大义”。
此话原本不外乎说教,但“亲友离”三个字看在眼里,摇身一变成了苦肉计。
想起洪水,便想起那几日为林烨杳无音讯而担的心受的怕。想起林烨,心里就不由自责内疚。想起如若天下乱,林烨也不免要吃苦受累。
一颗心一会儿酸成石榴,一会儿软成棉花,思来想去,皱紧了双眉,笔握在手里,半天落不下去。
最后无可奈何,写下个“粮”字,叫人给送了回去。
这“粮”字,意为“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夏末泛洪,则秋收无望,寒冬青黄不接,百姓必挨饿受冻。若望灾民安定,济民以粮,理所应当乃是重中之重。
江南王也不知对此满意不满意,总之再没派人来过。
腊月二十二一大早,秋烟神色匆忙冲进来,不由分说给他备袍加冠,穿戴好后,两个随从模样的人将他迎出去,一路带出西院。
白麟一面欣赏王府里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一面想,王爷把人关了十日,今儿总算想起来还需当面对质,才可化干戈为玉帛。不由自主兴奋起来,肚子里也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可来到正厅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
厅中鸦雀无声,主位上坐着的人一身宦官打扮,居高临下,神色傲慢,头发花白,手持金册。面前地上跪满了人,俯首叩拜。
白麟静静瞟过,立马停步,昂首挺胸站在门槛外头。
两个随从也随众人跪倒,见他这般,大惊,赶紧使眼色拽裤腿,折腾半天,却无济于事,只好作罢,暗暗为他捏一把汗。
身后忽传来脚步声,还没等白麟回头去看,已被来人一把攥住胳膊,用力往里拽,一直拉到宦官眼皮底下。
白麟扭过头,面色冷淡漠然。
江南王丝毫不介意,上下打量他几眼,悠悠一笑,松开手。转向宦官,一揖:“徐公公大人大量,犬子不敬,还请徐公公海涵。”言罢也不等回答,一撩前摆,恭敬跪拜,跪地的瞬间,一拳狠狠打在白麟膝窝里。
白麟猝不及防,膝一弯,“咚”一声重重跌倒,手底下反应却也快,在地上堪堪撑住,就要站起。但袍袖一沉,没站起来。猛回头看去,竟是被赵瑞惜拉住了。
女孩子笑盈盈对他挤眼睛,见他要说话,急忙摇摇头,朝前头努努下巴。
宫里的规矩白麟何尝不懂,只不过,以往除却给爹娘问安,只有别人跪他的份儿。眼下竟要给恨之入骨的生父跪安,满心厌恶抗拒,实在难接受。
袍袖被赵瑞惜按在地上,站是站不起来了。索性就这么跪着,但腰不弯眼不斜,端端立着上身,目似深潭,毫不示弱,直逼徐明。
徐明非但不恼,一双老眼反而卸下傲慢,带上几分欣慰笑意。端详片刻,挪开目光,站起身,清咳一声,展开手中金册,一字一句,缓缓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王赵容基,恪尽职守,忧国忧民,治水有利,劳苦功高,赏黄金一百两,白银三千两。再,念江南王得子不易,特封庶子白麟为海静郡王,赐名赵瑞麟,加赐蟒袍,择吉日入籍归宗,并于庆奉十七年正月十五,入宫面圣。钦此。”
第四十六章:山雨欲来与人共(一)
林烨窝在房里饭食不进两日,打起精神歪歪扭扭爬下床,喝碗稀粥,研墨铺纸,画了一副半山残水,对着画怔怔坐了整晚。
隔日精神抖擞穿戴整齐,喜笑颜开直奔淬玉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篇儿就算翻过去。
下人们不敢再旧话重提,见主子这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他被厉鬼附身了两日。老程毕竟还是不放心,偷偷给源阳去了封书信,每天翘首以盼,静等回音。
皇上下御诏,封江南王私生子为海静郡王的消息,一夜间传遍大街小巷。七成宛海百姓批评王爷风流成性,沾花惹草,剩下的三成人则褒扬他舐犊情深,重情重义。而所有人不约而同认为,这位庶子怕是得了老天眷顾,好生有福气。
坊间新的歌谣应运而生,只道:
王府大来王府高,摘根小草比人高。
王府富来王府豪,播下春种秋收稻。
一夜风流红烛烧,一日海静享千朝。
与此同时,将要参加开春科考的士子为此愤愤不平,自己含辛茹苦拼死拼活好些年,也不见得终能高中皇榜,谋得一官半职,而这位庶子,即使大字不识一个,也能轻而易举享尽荣华富贵,养尊处优衣食无虑,老天爷心里那杆秤,也不知是如何掂量的。
尽管褒贬不一,毁誉参半,但所有人一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将王府围的风雨不透,连只老鼠都蹦不出来,专为等着目睹海静郡王风姿尊容。王府侍卫得王爷令,不得伤及百姓,只好吹胡子瞪眼,手握刀枪凭空乱挥,赶远围观百姓,堪堪腾出一条窄道供轿辇出入。
林烨也跟范公子来凑热闹,可惜从早侯到晚,站得腰酸腿疼,只有幸看见王爷乘坐肩舆,神采奕奕进进出出,并无海静郡王半个人影,真真是乘兴而至,败兴而归。
日子似乎又重归平静,除却淬玉斋多了一尊妈祖像,其余皆日复一日,一如既往。
林烨跟白麟想的一样,依旧刻他的玉,看他的书,唯有在静夜无人来扰时,才敢卸下面具,翻开那本《朝暮集》,一字一字看过去,整夜整夜发着呆。
常臻补上的生辰礼,始终没有勇气打开。跟那块玉坠一齐,放进木匣,塞进床底,再未拿出来过,固执地认为,只要眼睛看不见,终有一日,心也会再看不见。
远在源阳的常臻收到去信,随手撕成碎片扔进渗沟,大醉一场,耍了一晚酒疯,把王六吓得够呛。老程并未如愿以偿盼来常臻回信,却在腊月二十四,小年前一日,接到一封来自王府的请柬。
林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开一瞧,原是这位海静郡王爱把玩玉器,听闻淬玉斋声名远扬,愿请东家林烨府中小叙,顺道吃顿小年饭,请林二爷务必赏脸。
看完更觉莫名其妙,按理说,东家面子再大,也上不了皇家席宴,这位海静郡王再爱赏玩玉器,也忒自作主张了些。可郡王的脸不得不赏,王爷的脸更不得不赏,隔日一早,只好万般不情愿地爬出热被窝,顶着一头雾水,盛装赴宴。
被下人领到正厅稍坐,正主未到,对面下首处却坐了个哭哭啼啼的妙龄少女。那少女眉目虽俊俏,但从着装上看,并非官家小姐,而是平民百姓。从神色行为上看,更与赏玉雅趣了无相干。
这么一瞧,不禁皱起秀眉,对海静郡王的意图将信将疑起来。但人来都来了,即便是鸿门宴,也得硬着头皮上不是?况且自己深居简出,一清二白,绝非恶迹累累,罄竹难书,即便真有事,估计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支着脸琢磨完,怡然自得起来。时而抿一口茶,时而瞟一眼那鸭蛋脸的姑娘,无所事事,昏昏欲睡。原本一早被拉起来梳洗穿戴就没睡够,这会子周围寂静无声,又无事可做,没过多会儿就打起盹。
浅梦里又瞧见了那双黑眼睛,带着微笑,凝视自己。心里一暖,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使出的力没用上,眼看着就要往地上栽。
一个激灵睁开眼,吓了一背汗。定睛一看,竟是瞌睡打着打着,脑袋越来越低,撞到了桌子上。垂手而立的几个侍女瞧见这可笑模样,忍不住罗袖掩口,笑出声来。
脸上一热,嘿嘿笑两声,不敢睡了,正襟端坐。
又不知等了多久,眼皮再次耐不住瞌睡上下打架时,忽有人来报,说王爷郡王到了。
林烨怎么说也是官家出身,平日里虽不拘小节,正式场合所需礼数,手到擒来,毫不马虎。
只见他揉揉眼睛摇摇头把自己弄清醒,抬手抚正发顶玉冠,施施然站起身来,整整银线云纹袍,长身而立,目光清澈如泓,笑容平静安宁,只待正主入厅,跪拜行礼。一身清雅贵气,与平日爬高上低的猕猴模样,不啻天壤之别。
旁边那位姑娘,亦仿效他站起身,低眉垂首。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王爷跨进门槛来,笑容满面,如沐春风。
林烨向前一步,正准备行跪礼,目光猛然被他身后的华服男子吸引过去,神情顿时僵在脸上,脑中“嗡”一声,一片空白,两腿再也弯不下去,柱子似的直愣愣杵在地中间。
江南王瞥他一眼,甚感满意,对他的失礼举措视而不见,悠哉悠哉走到主位上,懒洋洋坐下。
白麟自打被皇帝一纸金册封为郡王,就未踏出过卧房,连赵瑞惜都闭门不见,作着无谓无声又无力的反抗。今日王爷亲自敲开门,说有故人求见,这才满心疑惑答应。
一路默默无语,垂首跟在后头,摸不清王爷所说故人到底是谁,只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又难以形容来由。
此时抬头一瞧,心中巨震,喉干色变,眼中闪过剧烈的痛苦,脚底也狠狠滞了一滞。旋即骤然恢复常态,收拾起惊骇,走到林烨身边,手搭上肩,把人按回椅子里。
电光火石之间,那姑娘突然冲上来,死死拽住白麟胳膊,颤声道:“俊哥儿,你可是俊哥儿?”好容易停下的眼泪复又涌出来。
白麟一惊未过,一乍又起,讶异得说不出话。
话音未落,几位随从迅速奔来,不顾挣扎,把她从郡王身边拉开,拖到一边,一把按在地上。
“俊哥儿!他们说你快死了,想见我一面,你就是俊哥儿,是不是,是不是?”那少女跪在冰凉的地上,泪如雨下,原本清丽的声音听到白麟耳中,只觉刺耳突兀。
白麟双拳紧握,眼一横,冲随从低喝:“放手!”
几位随从一愣,看看郡王,拿不准主意,又扭头看向王爷。
江南王翘着二郎腿,含笑抚着下巴,一副看大戏的悠闲模样。挥挥手:“郡王叫放就放,看本王做甚?”
几位随从赶忙松手,却不忘本职,仍然伫立一旁,以防这女子发起野来,伤着郡王。
白麟将泣不成声的姑娘拉起来,缓声道:“香姑娘,是我,我没事。”
香姑娘抬起泪眼,看见那张朝思暮想又万般陌生的面容,一头扑进怀里,哇一声,放声大哭。
白麟僵僵站着,稍显不知所措,目光中晃过一丝慌乱,继而牢牢定在林烨脸上。
林烨扶着脑袋摇一摇,算是回过神来。眯起眼,对上那双黑眸子,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好些念头。
鎏金冠,白玉带,靛绫袍,飞云履,啧啧,好一位英俊高贵,清逸倜傥的郡王爷。
香姑娘是谁,俊哥儿又是谁?看样子,莫非是千里寻夫而来?啧啧,原来郡王爷左拥右抱,男女通吃,好的很呐。
明明是碧石寨人士,明明出海去也,为何阴差阳错进了王府,还被封作郡王,难不成这混蛋又扯了弥天大谎?
谎就谎吧,为何还相邀赏玉?赏就赏吧,为何眼神这样哀伤?荒唐,真荒唐。
唉,头大,胸闷,莫名其妙。
心里一下失去重心,像泡在无边无际的冷水里,无力虚弱,喘不过气,只想逃脱。
管你是谁呢,你是你,我是我。你想骗我唬我,我拦不住你,心甘情愿被你骗,为你茶饭不思,是我傻。
想到此处,微微摆首,自嘲哂笑。
那神情苍凉抑郁,有如被人遗忘的沉沙铁戟,狠狠刺进白麟心里。
江南王在三人身上来回瞟,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原来,林公子才是正主。
悠悠开口:“来人,将这位姑娘带下去。”
“等等。”白麟袍袖一拂,倏然掩去脸上所有的表情,静静望向江南王:“王爷这是何意?晚辈愚钝,不明所以,还请王爷解释解释。”语调和缓,听到林烨耳中,却只觉不寒而栗。
江南王别有深意瞧着他,笑道:“郡王心知肚明,明知故问,何必本王再费口舌?”
“是么。”白麟面无惧色,与他对视。
一双眼锐利如鹰,一双眼幽深如潭,两人之间阴云密布,压抑晦暗,有如两军交战,白刃交加之前的蓄势待发,不至电闪雷鸣,却不知何时会突然爆发,并以何种形式爆发。
多年跟随王爷的侍卫们,无端感受到压迫,竟纷纷摆好架势,搭上刀鞘。众人皆摒息凝视,大气不敢出,迫切想知晓这场无烟的战争将如何落幕。
良久,白麟轻轻推开香姑娘,向前几步,走到江南王正前方,不卑不亢,从容跪下,两手抚地,深深叩拜,声音镇定冷静:“王爷所说一事,晚辈答应便是。还请王爷放过二位故友,莫伤及无辜。王爷宽容大度,想来不会为难晚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