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王闻言,抚掌朗声大笑,眼中得意之色尽露。站起身来,负手立在白麟身前,俯视:“好!君子一言九鼎,本王自不食言,但倘若你言而无信,莫怪本王手下无情。”
“晚辈明白。”
江南王点点头,将他拉起来,拍拍肩,道:“麟儿,既已封为海静郡王,外人面前,是否该改口了,嗯?”
白麟静立片刻,深吸口气,抬眼:“是,孩儿记下了。”
林烨看得一愣一愣,照白麟的意思,他乃是为人所迫,逼不得已,而自己跟这位姑娘,竟是质子。
这么想来,怨气消去大半,只想听他说个明白,问个清楚。
疑惑地盯着情郎的背影,忽然觉得那冷静的双肩上,似乎承担着难以卸下的负担。过去不曾问起,是怕他有难言之隐,唯恐一旦戳穿,会亲手将这段脆弱的感情送进坟墓。
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也好,享鱼水之欢、论琴棋书画也罢,仔细想来,不过是呈一时之快,并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眼中能看见的,只是一个深情宁静的男人,却全然不知他的过去,亦猜不到他设想中的未来。
亦或者,因为害怕,心里没底,所以避而不谈,只愿享受当下。若是这样,岂非又在逃避,重蹈覆辙?
不禁打个寒战,莫非自己,又错了?
白麟微微躬身:“父王,既然林公子应邀与儿小叙,可否……可否允许我们私下谈谈?”
江南王了然一笑,招呼侍从:“来人,好生安顿这位姑娘,万万不可怠慢。”又对白麟道:“自然,故交难得相会,哪有不畅饮通宵的道理?好生招待人家,着人知会林府一声便是,去罢。”
“谢父王。”白麟应过,转头安慰茫然无措的少女,“香姑娘莫要惊慌,且先好生休息着。过两日,我自会跟你解释清楚。”
香姑娘早已惊得灵魂出窍,听他这么说,只点点头,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被几个侍从请了出去。
江南王拍拍白麟的肩,满眼慈祥仁爱。挥手把厅中所有人都赶走,自己也负手悠悠离开,迈出门槛,还不忘回身带上门。
空旷典雅的正厅里,飞尘缓缓漂浮。午间阳光绚烂耀眼,明晃晃照进雕花窗格。
靛色绫袍垂顺及地,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灿烂如碧天。却又形同桎梏,将人紧锁其中,无处逃脱。
白衣的人儿坐着没动,不知该如何开口,亦不知即便开口,还能挽回多少。
白麟忽一声悲叹,缓缓转过身,却没看人,沉重的脚步从身边擦过,却没伸手,只道:“烨儿,来。”
林烨愣住,以前从未见过他如此哀伤,黑宝石一样的眸子失去光彩,像一只挫败的雄狮,伤痕累累,垂头丧气,疲惫不堪。
心里一抖,呆呆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一声都不敢吭。
第四十六章:山雨欲来与人共(二)
两人一前一后,慢腾腾走向西院。沿路侍卫仆人一一恭敬行礼,白麟早已习惯了一般,视而不见。
林烨心里发慌,不过分开十余日,身前人明明就是他,又仿佛再也不是他。明明就在身边,却又咫尺天涯。并非因为改变了装束,而是他身上原本存在的一股让人安心又振奋的精神气儿,霎那间荡然无存了。
鬼使神差伸出手,抓住衣袖,停步不走了。
白麟脚下一顿,转过来半张脸,又一言不发转回去,接着走。
林烨有些害怕,一颗心咚咚咚往嗓子眼里跳。
人多眼杂,不能牵手,便小跑至身侧,并排而行,希望能以此缩短两人间的距离。
好不容易走到卧房,跟过了几十载一样漫长。
白麟有气无力挥手,将所有人都遣走,垂手迈进门槛,等林烨也进得屋里,紧闭上门,插上门闩,而后就靠在木门上,一动不动。高挺的鼻梁在脸庞上投下黯淡的黑影,低垂的双眼看不出重逢的喜悦。
林烨呆呆看了他好久,终于鼓起勇气,挪到面前,抬起手抚上面颊,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唤:“白麟……”
冰凉的手心唤醒了两道长眉,眉心不由自主一抖,深深蹙起。
林烨见终于有了点反应,两只手都抚上去,仰起脸,吻吻嘴唇,又唤:“白麟?”
黑眼睛缓缓闭上,弯身环住身前人,脸深埋入颈边,又一动不动。
林烨松下两三分紧张,抱住背,一下一下抚过精致的锦缎。柔声安慰:“你看,我不恼,不生气,回头慢慢听你解释,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接受,可好?”
没人应。
一笑,接着说:“本少爷的情郎原是商船上打杂的小伙计,一身鱼虾腥气,又脏又臭,如今可好,盼啊盼啊,竟盼回来个郡王爷,多好,多威风,是不是?”
依旧没人应。
“那本《朝暮集》,我全都看完了,看了好几遍,字也好,文也好,回头你再多写些,好不好?”
还是没人应。
叹一声,继续哄:“我寻着块好绫子,过几日咱们一齐……”
“烨儿……”
住嘴,赶忙答应:“哎。”
白麟长长吐出口气,慢慢抬头,眼中无限感伤:“过几日,我就上京了。”
林烨一愣,“上京?为的何事?”
“进宫。”
“新春拜谒么?”
“……烨儿,我爹,乃是皇上。”
林烨又一愣,眼珠子瞪成铜铃,这比常臻他爹是陈显来的更惊世骇俗啊!
指着鼻子:“你、你再说一遍?”
白麟把他手指头拿开,握手里,拉到一旁坐下,理清混乱的思路,从头到尾,慢慢讲述。生怕他难以接受,心理承受不住,尽量将语调放得轻松缓慢,好似讲一个事不关己的历险故事,
一个静静地讲,一个静静地听。
房中终归于沉寂,听的人亦垂眼不语。
良久,林烨站起身,负手踱至窗边。雪白的身影,乌黑的长发,笔直的腰板,秀气的侧脸,黑是黑,白是白,耀眼又刺眼。
他静静盯着紧闭的窗格,仿佛那窗户纸上,开满了深冬红梅,在寒风中傲然抵抗。
又低头看向桌上的白瓷水仙盆,花开的正香,里头两条锦鲤,绕着根茎嬉戏。
白麟,那时我不懂情爱,你偏逼我懂,如今我刚刚敞开一颗心,回应你的爱,你却要弃我而去,再也不复还。
怪不得你说你无法给我任何承诺,怪不得,怪不得。
食指伸进水里,专心致志,一圈一圈缓缓搅动。鱼儿还以为风雨欲来,波涛汹涌,急忙摇着尾巴四处逃窜。
林烨弯起眼角,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瞧这鱼儿,不知冬寒,不道水浅,相依相伴,嬉戏花间。却不料花期甚短,开不过一月,便凋谢萎蔫。而瓷盆不若塘池溪涧,一朝风雨来,无处逃离躲避,可悲的很。”
白麟皱眉,几步过来,将他从身后搂紧:“烨儿,是我不好,不该瞒着你。只是没想到,竟会把你也牵连进来。”
林烨放松身子,深深靠进怀中,悠悠道:“不怨你。我不曾问起,你也不曾说明,算不得欺瞒。”一笑,“你也是,别人下套子,你就乖乖往里跳,真是一根筋。”
白麟心里很明白,他聪明,但并不坚强,恐怕比想象中,更加脆弱。
低下头,在他脸颊上一遍遍轻吻:“我不能让别人伤着你。”
“所以说你一根筋。王爷要用你,定不会害你,若真伤了我,你如何还会听他摆布?顶多扔进大牢,吃糠咽菜,跟耗子毛虫同住一阵罢了。”
“那也不能,一分一毫都不能。”
林烨嗤笑:“你跟常臻一个样,倔起来,死不回头,绝不悔改。”
白麟也笑:“不喜欢?”
“喜欢。”林烨拖长调子,“郡王爷说一,草民哪敢说二?”
“你挖苦我?”腰间两手一用力,把人转过来,攥在怀中,双唇重重覆上去。
林烨闭上眼,任他好一阵蹂躏。而后仰起脸,静静看着他,道:“白麟,常臻听见了。”
“听见什么?”
“那天晚上,常臻回来了。什么都听见了。”
白麟一滞:“然后呢?”
“他很生气,恐怕……”轻叹,“恐怕不会回来了。”
白麟从他眼中看见了沉沉雾霭,抱紧些:“回头我去跟他说,不用你操心。”
林烨眨眨眼,笑道:“可是要横施郡王爷氵壬威,逼他束手就擒,再不敢有异议?”
“啧,又挖苦我,嗯?”一口咬在耳垂上。
“哎!”林烨低呼,按住他的手,“这儿不行!”
白麟又往脖子上舔:“那这儿行不行?”
“这可是王府!”手推不动,抬脚往腿上踹,“小心、小心被人听见。”嘴上拒绝着,可浑身发麻打软,两手不由自主往脖子上搂。
白麟跟他鼻尖对鼻尖,眼睛里的光深邃而危险:“西院是独院,归海静郡王所有,连你林公子,也归郡王所有。”抓住他乱踢的腿,一拽,手一推肩,把人按在桌上。
“当”一声脆响,玉冠撞到水仙盆,水洒出来好些,几朵花坠落桌面,香气四散,暧昧甜腻。
“况且,适才不都遣走了么,门也锁上了,没有本郡王的令,谁赶进来?”
林烨两手撑住桌子,支起上身,勉强跟他平视,脸上发热,咬牙切齿:“混蛋!”
“骂够了么?”白麟眼一眯,像只潜伏野草间,等待时机围捕猎物的狼。
弯身,两指捏住下巴,严严压住唇瓣,吸吮啃咬。
“唔……”林烨弓起身子,死死攥住他前襟,舌尖被咬的生疼,胸脯剧烈起伏,难以呼吸。借助被咬疼时一瞬间的清醒,他鼓足劲,一巴掌掴上去。
“啪!”
清脆响亮,毫不留情。
白麟应声停下,抬起头,死死盯着林烨憋红了的脸。
林烨皱着眉,好一阵喘息,撑起身,愣住。
面前人脸上,五个鲜红的手指印,两只溢满受伤的眸子,一个紧抿的唇。
顿时倒吸一口气,恨不得那巴掌抽在自己脸上。
“白麟……哎!”道歉话刚溜到嘴角,身子一轻,已被打横抱起,直往里间去。
抬眼瞅瞅,暗道完蛋,方才还只是饿狼,眼下成了受伤的饿狼,保不定过会儿该死命折腾,叫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上回两天没下来床,瞧这架势,五天都够呛。
他伸出手指尖戳戳肿起来的五指花,怯怯唤道:“白麟……”凑上去搂住脖子,在脸侧轻啄,“疼不疼?”
好在,狼崽子虽饥饿受伤,倒还没疯。
白麟闻言在床边停下,斜眼一瞥,面无表情:“你说呢?”
林烨缩缩脖子,堆上个讨好的傻笑,活似偷吃白面馒头,被主子抓现行的僮仆。
白麟斜睨他许久,没绷住,勾起一抹浅笑:“自己说,如何补偿?”弯身把人放床上。
“反正也由不得我……”林烨皱皱鼻子,不敢再反抗。
“这会儿倒懂事。”抱住腰,捏捏腰间薄薄一层肉。
“烨儿。”
“嗯?”
“我想你。”
“嗯。”
“你呢?”
“不想。”
“撒谎,你清减了好些。”
鼻子里哼一声:“谁会为你这混蛋消得人憔悴?少臭美。”
“此地无银三百两。”白麟闷笑,抱住腰一翻身,垫在底下,“罚你伺候本郡王。”
“本郡王本郡王,说的还挺顺口。”
林烨嘴里奚落,脸上发红,眼睛忽闪忽闪亮着星光。
白麟将手指插进他绸缎般的黑发,轻轻摸索。复又抚过背脊中间秀气的凹陷,落入腰侧。
“烨儿,我好想你。”
“嗯……”林烨柔柔一笑,醉得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而后再无话,深吻纷至沓来,醴泉四溢,醉生梦死。
第四十七章:只愿君心似我心(一)
江南王目光敏锐,洞察人心,颇有先见之明,给林府送去口信,道林公子与海静郡王一见如故,相知恨晚,临时决定留下小住几日,谈诗论画,把酒言欢,叫林府上下切勿担心。
王爷如此说,林府人自乐得其所。小少爷近些日子精神头还算过得去,但胃口一直不好,吃饭跟喂兔子没两样,眼睛在碗碟里瞟的时候,比饭菜在嘴巴嚼的时候还要长。眼看着瘦下去,大伙儿私下里唉声叹气,担心不已,眼下好容易出门散散心,何乐而不为哉。
林烨近来总睡不好,不是噩梦缠身,就是睁眼待日升,每每磨到天亮,才能勉强入眠。大早上还没睡踏实,就被叫起来拜见郡王爷,受了番惊吓,劳心费神,又梅开二度,精疲力尽。此时往心上人怀里一倒,心里一暖,管他是王府还是林府,管他是赵瑞麟还是小伙计,闭眼就着,一睡不起。错过了午饭不说,眼看着连晚宴都要泡汤。
白麟不想叫他,又不想自己去书房,扔下他一个人,便把屋里收拾利索,水仙重新加满水,喂喂赵瑞惜送来的锦鲤,靠在床头,看看书,赏赏人,发发呆,直到天色阴暗,秋烟隔门传饭,才万分不舍地俯下身,吻吻嘟起的软嘴唇。
“烨儿,起床了。”
林烨抿抿嘴,皱皱眉,接着睡,只当被蚊子叮了一口。
白麟满眼溺爱,亲亲褪去残红春色,婴孩一般白生生嫩乎乎的脸蛋。
“烨儿,该用饭了。”
林烨睡得正香,生生被弄醒,老大不乐意。半睡半醒间,毫无防备,毫无顾忌,跟被照妖镜照了似的,原形毕露。
八爪鱼似的往人身上粘,脑袋拱上腰间,脸埋进枕头里,哼哼唧唧,撅着嘴,闹床撒娇。
“不,不吃……”
白麟低笑一阵,把脑袋扳上来,枕在自己腿上,一下一下摸头发。
“你那么喜欢好吃的,怎生就不吃了?”
林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更不乐意了。拧着眉毛,抱住腰,两条腿一个劲蹬,把被子踹得一团糟。
“你真烦……”
白麟心都要化了,被子拉回来重新盖好,柔声道:“烦我还抱我,嗯?”
林烨拖长了音调,哼得更厉害,眯缝着眼抬头,咕哝:“都怪你,老叫我做噩梦,好些天没睡好了,叫我再睡会儿。”说完眼一闭,翻个身,仰面朝天,整个人缩进被窝里,只剩个天灵盖儿在外头。
这话没头没脑,娇气又矫情,他若清醒着,绝不会说。只不过混混沌沌间,脑子不大会思考,一看元凶在眼前,本能战胜理智,埋怨与抱怨不受控制,一股脑全滑出嘴边。
白麟一愣,被子往下顿顿,露出脸:“好些天没睡好?”
“你不在,睡不好……”委屈又迷糊,抓住被子边,又把脸蒙上。
白麟心里一疼,罪大恶极之感油然而生。叹气:“那你睡吧,我去去就回,一会儿给你端些来。”
“嗯,快些……”
“好。”
亲亲头顶,起身穿衣穿鞋,放下幔帐,又隔着半透光的纱幔,静静瞧了好一阵,才悄悄起身离开。
江南王府的小年夜家宴,向来比不上富豪缙绅宅邸的宴席热闹。晚辈就那么一个,长辈一个都没有,加上杜淳之和白麟,数来数去也就一家五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