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梨花没愁逢知音
雪还在飘,越下越大。
屋里温暖如春,烧得人满面潮红。
林烨偷出空当,嗔某些人欲求不满、索求无度,哪天非闹得精尽人亡不可。同时又沉浸其中,一心只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烛火烧到后半夜才熄,昏昏欲睡之际,又被趁人之危,好一阵翻腾。而后连骂人的力气都使不出,沾枕头就陷入深梦。
梦里隐约感觉有人给自己穿衣裳,嘴唇被什么东西碰了碰,鼻子里飘过温暖熟悉的味道,脸上扑来刺骨寒气,随后寒气消失,周遭轻微摇晃,越晃越醒不来。
知道他就在身边,心里难得的安宁踏实,便索性任他摆布,渐渐又睡过去。
白麟一肚子苦水,宁愿闷声宣泄,沉溺在云雨中,也不愿将更多忧愁强加给林烨。
怀中的睡脸柔和安静,而自己毫无睡意,一直琢磨着出游之事,黎明时分小憩片刻,清晨便起身张罗。
先去探望兼安慰香姑娘。
心上人稀里糊涂成了郡王,女孩子吓得不轻。白麟依旧与从前一样,温言缓语,但如今已不用着意隐藏锋芒,举手投足间逐渐显露出以往那股子清贵劲,弄得她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叫俊哥儿也不是喊王爷也不是,吞吞吐吐,话都说不清。
白麟有自己的打算,此去上京,尽管有王爷照管,但实际上,孑然一身,并无亲信,身边净是王爷的人。
事情来龙去脉不便说明,只赔了礼道了歉,又向香姑娘提起,看她愿不愿作为贴身侍女,随自己入宫,好赖是知根知底的熟人,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香姑娘自惊一大跳,半晌不知该作答。白麟叫她仔细想想再做决定,不必顾忌他郡王身份,如常便是。如果答应,则安排秋烟教她学习宫中礼仪,以免到时闹笑话。
而后再不久留,看看日头,估摸着王爷已起身,便穿过白雪皑皑的庭院,往东边去。
江南王是性情中人,对相思之苦体会颇深,又明白小两口相见时日无多,乃是自己一手所致,面上不可言明,但心中不免隐隐愧疚。
稍稍揣摩一下,他能来请示自己,想必已经想通,不再挣扎抗拒。而林府上下与那位姑娘如今攥在自己手里,想必这两人也做不出不顾他人性命,私奔远走之类的出格事。
况且,看着人高马大,其实也就比瑞惜长三岁,怎么说也还是孩子,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罢,往后案牍劳形,想逍遥恐怕也再无机会。
于是欣然点头答应,一改诡计多端的王爷嘴脸,满面和蔼可亲,嘱咐他们莫玩忘了时日,赶在初五之前回来便是。至于香姑娘一事,由他自己做主就好。
白麟好生言谢一番,回绝了王爷派仆从跟随照顾的美意,只婉转地要来些银两。
回到西院,管秋烟讨了几身朴素衣裳,修封书信,着人转交给林府,又打角门溜出去,以林烨的名义租来辆青幔马车,停在离王府稍远的小巷中,装好简单行装,这才转回头来,偷偷把贪睡的人儿抱出府。
马车吱吱悠悠,徐徐前行,像个悠游山水间的鹤发老者,竹杖蓑笠,不慌不忙。两人只有目的地,并未确定行程,打算走哪儿算哪儿,因而行的慢些也无妨。只要还在彼此身边,看什么都美,吃什么都香。
大铭都城泓京,东南西北各建城门一座,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名之。宛海城的宫坊规划效仿京城,亦有四座城门,以三皇五帝中的五帝命名,分别为——城北颛顼门,城南帝喾门,城西唐尧门,城东虞舜门。
“黄帝”音同“皇帝”,自不可用作城门名,便在城中心建黄帝庙一座,既可补齐五帝,又可供人瞻仰祈福。
晌午时分,马车晃到了城北颛顼门。
白麟吩咐车夫停下,费了老大劲把林烨弄醒,准备去街上找地儿打牙祭。
林烨下车一瞧,还以为睡糊涂了。明明方才还在王府里,怎么眨眼工夫就已到了城墙根儿?眼前人明明方才还是郡王爷,怎么眨眼工夫就成了书生?
面对他的惊诧,白麟只淡淡道:“答应你的事,我定会做到。扮成书生则是为了方便住店。这段时日,不少明年开春应考的士子相邀上宁儒禅寺祈福,求菩萨保佑来年榜上有名。你我乃是应考的兄弟俩,弟弟身子不好,需时常照顾,住一间房,也不会有人起疑。”
说罢有意无意瞟他一眼,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坏笑,火折子似的,刹那间点着了白皙的脸。
“你才是弟弟!”瞪眼。
白麟已走出几步,闻言回眸一瞥:“谁大谁是哥哥,谁小谁是弟弟,怎么不对?”
林烨磨牙,忍无可忍,跟上去,抬腿往他屁股上狠踹。踹完收脚,没站稳,脚跟顿在地上,腿间腰后顿时一阵抽痛,显然是某些人半夜里的禽兽行径所致。
弯着腰,龇牙咧嘴抽几口气,气冲冲道:“你要没日没夜这样折磨人,还游玩个屁!”
“士子还请留心文雅风度,仔细吓坏了旁人。”白麟闷笑着弯下身,把他背起来,四下里看看,沿着城墙根,慢悠悠往前走。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禽兽就得说禽兽话!”林烨趴在背上,没好气。
“我看你乐在其中,享受的很,咱们俩不过半斤八两。”
“你、你胡说八道!”
白麟正忙着寻找酒肆,嘴里漫不经心道:“胡说不胡说,晚上再试试就知。”
“无耻!卑鄙!我不跟你说了!”
气鼓鼓扒在肩头,撅嘴吊脸。这人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饶是三寸不烂之舌,也比不上他平平淡淡的只字片语。真真是一物降一物,下回定找个笨嘴拙舌的,起码嘴上不吃亏。
又想,能把未来国君当马骑,也算三生有幸。嘴上再占上风,也得给林二爷当坐骑不是?
嘴一咧,自顾自笑起来,只当眼前金戈铁马,烽烟万丈,自己高踞马上,指点山河。
两腿猛夹,伸手往前一指。
“得儿——驾!”
江南王应允他们出游,但并非十二个放心。派出两位亲随变装尾随,一来为保障郡王安全,二来防止他们中途脱逃。
白麟有着狼一般天生的警惕,马车行出没多久就已有所察觉。不过既然没动歪脑筋,便权当没看见,随他去。
城郊人烟稀少,屋宇低矮破旧,夜里雪下得甚大,积雪厚重,压弯了茅草搭就的房顶,直到再支撑不住,扑簌簌往下掉。路旁还有只冻死的野狗,肠子肚子流满地,想必是被疾驰的马车压死了。雪落满尸体和血迹,凭添寂寥肃杀之意。
沿路多是棺材铺和打铁铺,要找间像样的酒肆,简直难如登天。
林烨并非没来过城北,平日里最北也就去过浅草院,上回跟常臻走镖,出颛顼门,也是一掠而过,并未作停留。此时眼前歪歪斜斜小巷无数,若非有座城门远远立着,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当即两手一摊,一副“你精力旺盛,你找,少来问老子”的欠揍模样。
白麟扭头瞥见那副小人嘴脸,找准他大腿内侧最嫩的地方,狠狠掐了一把。
鬼哭狼嚎响彻云天,惊起乌鸦无数,啊啊乱叫,从枯树叉上扑棱棱飞到城墙头。
两人起先还沿着城墙走,结果走进了死胡同。往回穿过几条歪七扭八的小道,四面八方都是做丧葬生意的店家,竟迷了路,如何也找不着出口。不得不拐进一家寿衣铺子,想问上一问。
这时节,天寒地冻,病入膏肓的老人大都熬不到开春,寿衣铺兼卖纸扎,生意格外好。
好归好,但门口挑着白底黑字的幡帘,一进门,满眼花圈纸扎,从纸钱到轿辇,从纸马到纸宅子,处处散发着阴森寒气,比雪地里还冷。最吓人的是纸扎人,煞白的脸,死人一样呆滞的眼睛,一动不动瞪着门口,一眼看去,从前胸直凛到后背。
林烨哪见过这阵势,不禁汗毛倒竖,咽口唾沫,两手死死抱住颈子,把白麟勒得透不过气。
掌柜的还以为来了客人,忙拎着两件刚绣好的寿衣样板,满面笑容迎上来,准备大肆推荐。
可等问明来意,见并非买家,嘴角立马垮下来,也没回答,只不耐烦地挥挥手里黑不溜丢的衣裳,把人往出赶。
白麟恭恭敬敬道句“打扰了”,二话不说往外走。
待出了门槛,林烨贴在耳朵边上,小声咕哝:“堂堂郡王爷,在小喽啰面前低三下四,像什么话。”
“没看店里头人多正忙呢么,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占别人工夫又不买东西,人家自然不乐意。”
林烨翻个白眼:“为君者要都跟你这般好脾气,文武百官岂不都得反了天,动不动在朝堂之上打起来?”
白麟一笑:“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人有生死,天命无常,生之时若未享上清福,死后儿女总会想方设法把丧事扮的轰轰烈烈,真心实意也好,装模作样也罢,总是为表一片孝心,叫爹娘在阴间莫再吃苦受累。如此一来,掌柜的用不着求爷爷告奶奶,总有人上门,也总有人捡贵的买。”
“沐颜斋呢?《朝暮集》里只讲了趣事,并未写评议。”
“嗯,写时只想叫你当乐子看,没往深里想。你若想听,得空一并讲给你。”
见四下无人,拗过脖子,亲亲凑上来的冰脸蛋,抬脚往下一家去。
如此又瞧了几个冷脸,好容易在家寿木铺子问着了地方。三怪两拐,又走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总算瞧见不远处的寒风里,飘着个黑不拉几的酒幌子。
酒肆外头瞧着破烂,里头却人声鼎沸,想必这附近也就这么一家能吃酒填肚子的地儿。
把人从背上放下,胳膊都僵麻了。活动活动肩,找个窗边僻静处,靠墙坐下。冷风从窗户缝里嗖嗖往进灌,试两次,见窗户年久失修,关不严,便脱下自己的风袍,披在林烨肩头,往前探身挡住风口,又在桌子底下把他冰凉的手握在掌心。
一低头,对上两只黑油油的眼睛。
“看什么?”
林烨嘻嘻一笑:“不告诉你。”
白麟心头拂过一股暖流,这神情,和初次在淬玉斋见面时,一模一样。灵动善睐,仿佛那日他手里端着的黑葡萄。
捏捏手:“快说。”
林烨心想,本少爷才不会说你细心体贴这种酸话,说了,你不得飞到天上去?反正人多眼杂,不说,你也拿我没辙。
挤起眼睛做鬼脸,扭头撩起嗓子喊店小二。
白麟摇头笑,看他两眼放光,扳着手指头,点了七八个菜,两三壶酒,才意犹未尽停下,吩咐小二快些上菜,舔舔嘴唇,盯着眼前碗筷,跟饿了好些天的猫儿狗儿似的。
“啊!”林烨突然低呼,伸手往前襟袖口掏,紧张兮兮道,“白麟,我身上没银子!”
白麟觉得他实在可笑,故意板起脸:“我也没带。”
“那怎么办!”睁圆眼睛。
白麟装作发愁:“谁叫你眼大肚子小,点那么多,否则把你押下,打三天下手就抵回来了。这下可好,十天都够呛。”
“真没带?”
“商船伙计能赚多少钱?只够你吃白饼子的。”
“你没跟王、不,那谁,你叔,没跟你叔要点儿?”
皇叔改成你叔,从他口里道出,不知为何,极具淳朴的乡土气息,听得白麟差点就憋不住。垂下眼,盯着筷子筒掩饰,想看他到底能急成什么样,便接着逗。
“这么大人了,岂能张嘴跟长辈要钱?”
“你怎么不早说?”
“你自作主张,不等我说话就点了。”压低声音,“我若在小二面前说没银子,定被轰出去,折腾半天,连口白饼子都吃不上。”
“真只够吃白饼子的?”
“可不?”
“给我瞧瞧!”
白麟摸出自己原先的钱袋子,扔给他。
林烨扒拉扒拉里头几个铜板,想想自己点的酒菜,张着嘴抬眼:“差得远……”
白麟一叹:“你说怎么办?”
林烨抓耳挠腮,结结巴巴:“那、那我跟小二说一声,咱们换成、换成饼子……和咸菜。”
钱袋还回去,扭头就要喊人。
白麟一把拉住他,手用风袍挡着,从背后搂住,轻笑:“行了,你还真信啊?”
心想,这人一会儿机灵的令人发指,一会儿又笨的令人发指,这德行,要真跟着进宫,不放心不说,说不准还得日日跟在屁股后头收拾残局。倘若他愿意,回头还是赐他个虚官,待在府里享清福算了。但前提是,他得愿意。
林烨正急得火烧眉毛,又为吃不到好肉好菜而失望不已,听他轻描淡写来这么一句,诧异之下扭头看去,那脸上满是戏谑玩味,哪还有半分为难之色?
恍然大悟:“你骗我?”
白麟含笑,往腰里捏一捏:“等你想起来操心,咱们俩恐怕早饿死街头了。”
林烨瞪眼,一拳砸上肩,骂骂咧咧:“好哇,混蛋,你敢骗老子!看老子今儿个不揍你个落花流水!不,落花流水不够,要屁滚尿流,满地找牙!”第二拳照着脸抡。
白麟侧身避开,抓住手腕,截住拳头,冲他身后努下巴。
“声东击西,还敢唬老子!岂有此理!”一击未中,抽出拳头,准备再次出击。
却见白麟已悠然起身,笼袖作揖:“家弟年幼顽劣,让二位见笑了。”
拳头生生停在半空,林烨转头一看,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位书生打扮的男子,正似笑非笑瞧着自己。
一张白玉似的脸,转眼红到耳根。
那高个男子方脸魁梧,浓眉烁目,只听他爽朗一笑,抱拳:“无妨无妨,天真烂漫,率性自然,于此尘世,很是难得,何谈见笑?”
白麟一笑,对两位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麟。”拍拍林烨脑袋顶,“这位是林家表弟,单名一个烨。”
林烨垂首站起来,躬身一礼,默默坐回去,连脖子都红了,只想往地缝里钻。
高个男子道:“在下姓袁,单名一个道。”指指旁边清秀些许的男子,“这位乃是在下故交,姓柳,名昭玉。
白麟颔首:“金昭玉粹,好名字。”目光扫过,见店中再无空位,便道:“二位如不嫌弃,可否与我们兄弟同坐,吃酒小叙?”
柳昭玉适才一直未出声,听闻此言,才跨前一步,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与袁道在桌对面坐下,问:“看二位衣着气度,莫非也是应考士子?”
白麟道:“正是如此。烨弟与我正欲上山求菩萨,保佑明年榜上有名,仕宦得道,也好向父老乡亲交代。”
林烨偷偷斜他一眼,暗道,呸,这混蛋,撒谎骗人,脸不红心不跳,真是伪君子。
见酒已上桌,起身斟酒,双手递给对桌两人,以弥补方才的鲁莽形象。
柳昭玉接过酒杯,只小呷一口就放下,道:“在下酒量甚微,不可多饮,几位还请随意。”
既都是文人雅士,自不会行灌酒这等俗事。听他如此说,白麟和林烨便只与袁道相互敬敬,仰首闷下,并不强迫。
几人又互道生辰,白麟自称十七,林烨十六,柳昭玉与袁道时年十九,稍长些许。如此一来,便以柳兄袁兄,白老弟林老弟相称。
等菜之时闲谈,得知袁道乃是宛海以北乡县人士,为地方官员所推举,肆业于泓京国子监。自小文武双修,前年参加武举未得中,随即改换思路,改考科举。闭关清修一整载,今年有幸考中举人,过完年准备上京,参加会试。
而柳昭玉则是泓京官宦之后,几个月前首次参加乡试,就摘取桂榜第二,眼下来宛海访友,待年后与袁道一同返京。听闻日芒山宁儒禅寺求的签甚是灵验,便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