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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莲 中——by闲人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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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想将他的一切全权占为己有?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心,他的身。

而到了那日,他会不会……会不会生气?

******

自打生出这个念头,且认定这绝非庸人自扰,杞人忧天,常臻就一直闷闷不乐,不甚言语。

林烨还以为他碍于伤情,体力不支,所以惜字如金,只有下命令之时,才吐出几句。逗了几次趣,发现没用,顿觉无趣,皱皱鼻子扁扁嘴,静静坐在马上,直视前方,连曲儿也不再哼。时而回头看一眼,说句话,身后人始终神色浅淡,偶尔牵动嘴角,也一闪即逝。

晌午启程,林烨又死皮赖脸要跟常臻骑一匹马,说什么都不肯自己走。周围众人看见,一并大笑,于励连连摇头叹气,又挨了王六狠狠一拳头。

常臻本就难受,连上马都勉强,被他这么闹,微微苦恼。正欲训斥,林烨却凑到耳边,手捂着悄声道:“先莫着急骂我,你骑累了靠在我身上,便无人能看出伤重,不会影响你的威风和大伙士气,好不好?”说完冲他挤挤眼睛,满脸关切天真。

常臻怔怔看他半晌,心里又暖又疼,又甜又酸,挣扎半天,点头答应了。

为了照顾伤者,队伍行进缓慢,却不再停歇,几个伤重的,除了常臻自己,都弃马坐车,身下垫着铺盖卷,以减低颠簸。

他已交代下去,饮用清水已不足半日的量,受伤数人又急需清洗包扎,因而今日不管行到几时,务必在后半夜之前赶到青水河源头。歇息几个时辰,再前往这一段路的目的地——隼城

此时已走了一个多时辰,常臻当真有些受不住。马颠一步,伤口抽一下,颠久了,变成持续性疼痛,烧也不见退,反而更厉害。一时间,头痛欲裂,心烦意乱,胃里翻腾,周身发冷。

呻吟一声,马缰塞给林烨,双手从后头环住腰,头枕在他肩膀,姿势要多亲密有多亲密。可惜常臻顾不上享受,只想取暖寻依靠,林烨也没想过要深究,只觉担心又发愁。想去找于励王六来出主意,又被这倔驴断然拒绝,说是镖头乃是强心剂,定心针,万万不能病病歪歪。

林烨咬牙切齿,又无法反驳。稳稳拉好缰绳,尽量控制逐月走平地。走着走着,他忽然眼睛一亮,伸手往远处指:“快看,前面就是那废弃的村落!我记的果真没错。”

喊完,背后人一点反应都没。

急忙回头看,却见常臻捂着嘴,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淌下,摇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紧勒马缰,腿一跨飞快跳下马,伸手把他扶下来。常臻强忍眩晕,摇摇欲坠走两步,靠着棵枯树,弯下身,连血带饭,一股脑全吐出来。天上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地上的人却吐的昏天黑地,阴云密布。吐完还不住干呕,胆汁也反上来,苦不堪言,狼狈万状。还好他们俩断后,与镖车隔开少许距离,折腾的一塌糊涂,也无人察觉异样。

林烨从小到大从未见过常臻这般虚弱,咬紧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却又是难得的冷静镇定,解下水袋子,给他漱口洗手拭汗喝水,手在胸前一下一下顺气。又把他按在石头上,换了回药。伤口敷了一夜西域神药,血不再流,不至溃烂,却红肿不堪,没有大起色。

林烨连扶带拽,生拉硬扯,好不容易把人弄回马上,呼哧呼哧直喘气,夹夹马腹,继续前行。

常臻有点神志不清,头脑深处却深知绝不能倒下。前头还有漫漫长路,身边人也仅仅是故作坚强。

林烨也明白这点,一手拉马缰,一手握住腰间的手,放端肩膀叫他靠好:“莫睡着了栽下去,我可驮不动你。”嘴里说的轻松,心里可一点都没大意。

常臻费力启唇,声音小的快要听不见:“跟我……说……说说话罢……”

林烨脑袋不能动,转转眼珠,想一想,拿不准他想听些什么。其实阿尔赤义正言辞一番论调,早在肠子里打了好几个来回,但又怕常臻伤重,不可再劳心费神,一直忍着没问。于是,笑盈盈开口,说起趣事。

第三十二章:置于死地而后生(二)

“前阵子你不在,错过一场荒唐戏。范公子那古董老爹,从集市上花大价钱买来个瑞花铜镜。自认火眼金睛,慧眼识珠,一口咬定此乃慧明皇后随葬品,被盗墓贼挖出来,卖给了不识货的小商贩。兴师动众请匠人做了个流金溢彩的乌木琉璃架,专为放置保管,还挨家挨户告知宛海所有富商官绅,说范府将大设宴席,邀众人前来参观鉴赏。

“这消息不仅惊动了宦绅,还引来了精通古玩玉器的能工巧匠,一时间,各方专家,汇聚一堂,热闹非凡,万人空巷。范老爷还摇头晃脑,捋捋胡须,装模作样感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事我跟魏穆言魏老伯提过,问他想不想去瞧热闹,谁知他眼都不抬一下,拿着块玉把玩,悠悠道:‘明慧皇后确实有块瑞花铜镜,乃是老朽师父祖上所出。后来被赏给了小辈,转手几次,重回师父手里。老朽打小看大,上头几道纹,几条凹,都了如指掌,没什么好瞧。至于随葬,简直一派胡扯’……呃……常臻?”

光顾着讲故事,没留意后头的状况。忽然发现身上越来越重,不放心地唤道。

常臻说是在听,其实一会儿能听见,一会儿听不见,迷迷瞪瞪,只能捕捉到只字片语,比如他语调转折处的用词,再比如那些熟悉的人名。

闻言少许清醒了些:“嗯……”

“我还以为你昏过去了。”

微微动一动手指,捏捏他的手:“还没……”

林烨反握紧:“还听么?”

“嗯……”

“别睡。”

“好……”

林烨把缰绳在手腕上绕两圈,端端坐稳,抓起水袋子喝一口,对到肩膀上喂一口,清清嗓子继续:“魏老伯后来还是跟我一块儿去了,专为看笑话。那日,范府门前人山人海,互相行礼问候,再一一被迎进门。竟然还有人趁机挑选亲家,亲自牵红绳说亲,你说奇不奇?”

“嗯……”喝口水,舒服些许,这一句算是听清了。

“范老爷把那鎏金木架子摆在厅堂正中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场面那个热火朝天。说是来鉴赏,我看呐,都是银样镴枪头,没几个有真才实学,只会满脸堆笑说恭维话,讨得贵老爷欢心,往后能攀个高枝也说不定。我跟魏老伯远远站着瞄一眼,没往跟前凑。有以前在宫里干过的匠人认出前辈,过来点头哈腰,以示尊敬,还请他亲自出马,对那铜镜做番评价。魏老伯当真高人高德,心中不屑面色轻蔑,但没当场揭穿。只叫我写张纸条交给范老爷,转身拉着我就走,出了门还念叨‘天真阴,人太多,改明儿带你去看真货’。”

笑一笑,神秘兮兮:“你猜他叫我写了什么?”

絮絮叨叨一大段话,常臻只听见最后两句,还听出最后是个问句,哼道:“嗯?”

林烨很是高兴:“铜锈沾水,嗅之如泥,是以为真。镜背‘瑞’字文,划痕十一处,如少,是以为假。”

常臻低声笑笑。前面没听全不要紧,只听得后头几句,就能猜个大概。这魏老头若是个商人,定然是不动声色,把旁人撇开十几里地,自己闷声发大财的主。

林烨听他笑了,以为故事讲的精彩,想笑又不敢抖肩膀,歪过头,耳朵在他发间贴了一会儿。下意识的动作,也没什么特别意思。环住腰间的手却冷不防一僵,转瞬又放松下来。

贴完继续讲:“后来呀,听范公子说,他爹对着那铜镜傻傻站了一整日,灰心丧气摆摆手,叫人抬走,悄无声息埋土里了。自己没脸登门造访,便遣人给魏老伯送上薄礼,人前脚走,魏老伯后脚就把东西都叫我全拿走了,哈哈。”

常臻被贴的一激灵,完全没理会故事的结局,全部身心都被林烨勾去了。缓缓抬起抵在肩膀的额头,静静看他侧脸,目光化作指尖,一点一点,滑过眼角和面颊,停在唇边。

喃喃道:“林烨……”

林烨转过头来,笑弯了眼:“嗯?好些了?”

常臻虚弱的身躯撑不起澎湃的心潮,还没来得及回答,眼一花,脑袋重重倒回去。

“哎呦……”林烨被撞疼了,嚎一声,埋怨:“没好就莫要乱动!”

常臻喘两声,再不说话,双手环的更紧,也更深情。

******

王六离老远望见马上相依偎的两人,一个笑一个抱,还以为在卿卿我我,谈情说爱。扯着马缰原地转几圈,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上前。心道,幸好打马回头探视镖头的不是于励,否则不知该尴尬成什么样。

正打退堂鼓,抬眼却见林烨已经发现了自己,挥手招呼。只得摇摇脑袋,硬着头皮,拍拍马屁股过去。

骑到跟前,跟逐月之间隔着一匹马的距离,叫道:“头儿。”

等半天也没听见回答,也不见动静,不由诧异,又叫一次。

林烨扭不了脖子,只能侧目:“他应过了,可惜声音太小,你听不见。”

“啊?”王六看看林烨,心里一慌。

“他动不了,只能这样。”

王六吃了一惊,赶忙骑近些,伸过脸,却见他面容苍白惨淡,双唇干裂毫无血色,跟刚蹬腿儿等待装殓的尸体没大分别。不禁大惊:“欸呦我的娘嘞,头儿你这可……”

林烨道:“你可有何好法子?这么着逞强,还没等撑到隼城,你们就得换新镖头了……哎呦!”腰里被狠掐一把,腰身一扭,差点儿把常臻掀下去。

王六吓得不轻,再不顾镖头反对,自作主张,马鞭子“啪”一抽,“嗖”地冲出去,边狂奔边扭头喊:“等会儿,等会儿!”

赶到队伍最前面,假传命令,吩咐所有人原地休整。悄声跟于励说个大概,于励眉头深锁,点点头,高踞马背扫视一圈,扬起马鞭指指一个功夫还行、伤也不重的镖师:“你,跟我来。”

那镖师不明所以,疑惑得跟在两人后头,直到绕过山石,看见靠坐在路边的镖头,才恍然大悟,这是让自己给他疗伤呢。又吃了一惊,暗忖,方才不还好好的么?怎生一下就动弹不得了?

翻身下马先行礼,见他半睁眼睛点一下头,才上前号脉看眼底。眉头越皱越深,心里不由打鼓,战战兢兢退后一步,单膝跪下:“镖……镖头这伤……小的恐怕治不好,还适得其反……”

站着的三个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常臻缓缓抬手,叫他离近些。

凑近身前,听他气若游丝道:“你且……尽力而为,撑到隼……隼城……即可……”

小镖师心中本还犹豫,可眼前人目光涣散,平日里那般威风凛凛,眼下竟只剩颓唐羸弱。不禁心生悲悯,好歹终是接了这差事。

三个人又对视一眼,俱面露喜色,着手开始忙活。林烨给他褪下上衣,又摸出活血丹丸,掰成小块,伺候他一口一口咽下。王六在一边送水,又盘腿坐到身后当支撑,让他坐端坐正。于励蹲下身听常臻嘱咐几句,得令策马回头,依旧去看护众人货物。

此番疗伤并不轻松,小镖师做不到行云流水,得心应手,常臻血脉又混乱无序,诡异难测,一个竭尽全力,一个痛苦煎熬,两人皆是浑身大汗,牙关紧咬。

林烨本还紧紧盯着常臻,却越看越难过揪心,别开眼睛,抱膝坐在远处,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眼前残垣断壁,枯井破屋,心里很不好受。

常臻呼吸粗重,几度坚持不住要昏厥,意识被理智和责任死命拉回来,等撑过最难熬的时段,血脉流动逐渐趋于顺畅,面上也稍许显出血色。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他算准时候,缓缓睁眼,低声道:“可以了。”

小镖师满脸流汗,呼哧呼哧喘气。闻声猛抬头,见镖头不仅睁开了眼,还带上了笑,顿时欢欣若狂,喜出望外,年轻的脸上乐开了花。

常臻抱拳,真诚而恳切:“有劳兄弟,多谢多谢。”

简单几个字,不够中气十足,却已不再怏怏病态。

小镖师大喜过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摇头,结结巴巴话都不会说了:“不……不必……头儿太……太客气……”

一骨碌翻身起来,拍拍屁股,牵着马就跑,还不忘回头粲然一笑,高高挥手。回到队伍里,更觉扬眉吐气高人一等,昂首挺胸脚下生风,恨不得抬手一扬,叫兄弟们都对他俯首称臣。却又不得不牢记王六的叮嘱,对此事绝口不提,只道镖头落下了东西,叫他折回去取了一趟。

林烨听见响动,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跪在身旁,这儿看看,那儿捏捏,又怔怔盯住他的眼睛,忽然一把抱住脖子,紧紧贴在他身上。

王六识趣地走远些,抬头望天,想象天上有白鹭两行,眯起眼做欣赏状。

常臻回抱住他,轻轻拍,柔声道:“吓坏了?”

林烨鼻子发酸,点点头,却不想叫他觉得自己娇气,又摇摇头。

常臻一笑,把人拉开些,捏他脸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那点小心思,莫非还瞒得过我?”

林烨嗤嗤笑,捧住他的脸,手心里都是冷汗:“脸色仍不大好。”

常臻点头,运气试了试,胸间依旧有浊气徘徊不尽,闷痛也依然未减弱消散,偶有真气可自行运转,却也只是表面那一小部分。

无奈笑道:“只治标不治本,真要痊愈,还得好生调养。”瞧见他笑容又暗下去,忙打趣道:“当真如你所说,华而不实,苗而不秀,成了糠心烂萝卜。”

林烨帮他套上衣衫,皱鼻子:“哼,什么好的不记,偏记这句。”

常臻看着他鼻梁上皱起的浅浅细纹,无端生出置于死地而后生,愈发珍惜眼前一切的想法。

心中暗道,你说的话,不论好坏,我句句都记得。

你为我做的每件事,每个动作,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笑盈盈看一会儿,道:“待我再调息两刻,便前去与大伙儿回合。”

第三十三章:西风愁起绿波间

林烨等的好生无趣,跟王六闲谈一阵,背着手去四周走走瞧瞧。时而回头,离老远望望捏指决盘坐之人,以确保离他不至太远,省得找不到人,又要责怪。

常臻静心吐纳,调息凝神,却稍显力不从心,难以真正去除杂念,气汇丹田。体内阴寒之气杂乱无章,横冲直撞,而身体沉重倦怠,无法继续。

正欲中途放弃,忽闻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疾奔而来。常臻闻之睁眼,正巧见于励翻身跳下马,神色凝重,眉间阴沉。

不由皱眉,道:“怎么?”

于励单膝跪倒,抱拳垂头,欲言又止:“头儿……飞鸽传书来报,源州……”

常臻大感不妙,沉声道:“源州出了什么事?快说!”

于励顿顿,一脑袋磕在地上,沉痛不已:“源阳分号……被……被一把火烧成灰了……”

此话有如五雷轰顶,晴天炸雷,常臻双眼猛瞪圆,一口气滞住,伸手指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胸中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周身布满荆棘。

王六呆呆站在旁边,木桩子似的戳着。

源州分号,那是镖头一年多的心血啊。从始建修筑到招募人马,一砖一木,一梁一柱,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统统由他亲自督促决定。好不容易才运上正轨,怎么……说没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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